第14節
沈令蓁一時不知該怎樣形容,靈光一現,腦子里冒出一個詞:蔫壞蔫壞的。 可抬起頭,見他倒背著手,饒有興致地俯視著自己,她又將這個詞咽了回去,搖搖頭示意沒什么。 她清清嗓子:“郎君誤會我了,我不圖……不圖你的情誼?!?/br> “哦?” 沈令蓁鎮定下來,兀自點了點頭:“郎君不相信我為你豁出命去卻不要回報,那我也反問郎君一句,你當初為我豁出命去,難道考慮好了要從我這里拿到回報?” 霍留行篤定的笑意滯了滯:“當初?” “郎君因為擔心暴露腿的秘密,此前一直不肯承認,事到如今也該與我坦誠了吧?!鄙蛄钶铓夤墓牡氐?,“我在桃花谷遭人擄劫,若非郎君拼死相救,早已命喪懸崖。郎君方才與我談利,那你倒說說,你打算叫我如何回報你的這份恩情?” 霍留行負在身后的手稍稍收緊,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不太確定地問:“原來是因為這件事,你才識破了我的腿?” 沈令蓁點點頭:“郎君疏忽大意,叫我瞧見了你的佩劍與傷疤,我才發現,你們竟是同一個人?!?/br> 霍留行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也是因為這件事,你才如此幫襯我?” 她悶悶點頭:“我都說了,我是知恩圖報的人?!?/br> 霍留行長長地“哦”了一聲,沉默下來,好半天沒再說話。 沈令蓁見他神情有變,疑惑道:“郎君?” 霍留行背過身去,慢慢走回到輪椅邊,坐了下去,握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微微有一絲不穩。 他恢復了往日從容不迫的笑容:“什么圖利,什么圖情,我與你說笑罷了。我不需要你的回報。我救你一命,你也幫我一次,這就算一筆勾銷,兩不相欠了?!?/br> 沈令蓁吸吸鼻子,憋屈道:“郎君這話可真傷人,我與你如今是夫妻,夫妻之間怎落個一筆勾銷,兩不相欠?” 霍留行不自然地低咳一聲:“我的處境,你也看到了,你跟著我,只會被我連累?!?/br> “我若是害怕受到牽連,早將你的事捅出去了!” 沈令蓁眼圈一紅,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傷了心,眼看就要落淚。 霍留行搖著輪椅上前去,嘆了口氣,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眼角:“好,是我說錯了,往后我們夫妻二人同舟共濟,再不講這樣生分的話?!?/br> 沈令蓁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好不容易將她暫且穩住,霍留行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髻,以示安慰:“我還有事得忙,你一個人在這里歇息歇息,好嗎?” “郎君要忙什么?” 自然是忙著冷靜冷靜。 霍留行壓下心中驚天駭浪,笑著說:“去聽聽邊關傳回的消息,看西羌的旱情如何了?!?/br> 一聽是要緊事,沈令蓁自然放了行。 霍留行陰沉著臉回了書房,剛要進門,恰好聽見京墨說:“瞧著確實不像作假……” 接下來是空青的聲音:“我早說過了吧!方才那一出,再不能說明少夫人愛慕郎君,我就給你表演吃硯臺!” 霍留行“砰”一把推開房門,冷聲道:“吃,現在就給我吃?!?/br> 作者有話要說: 閨女,干得漂亮!你瞅這渣男氣成了啥樣! 第15章 霍留行搖著輪椅進來,這孟夏的天莫名像下了一場霜,叫人透心的涼。 空青筆挺挺指著硯臺的那根手指不聽使喚地一抖,縮回到衣袖里,瞪著眼干咽下一口口水。 京墨拿手肘杵杵他,示意他問問怎么回事。 空青苦著臉不敢吱聲。 兩人服侍慣了霍留行,知道他的脾氣遠沒有旁人看來的溫和,一看這架勢,料定必是有人捅了大簍子,眼下誰都不愿上趕著找罵。 可眼見霍留行把眉頭擰成個“川”字,似乎不止是生氣,還有一絲大惑不解的意味在里頭,兩人又不好視若無睹,不替主子排憂解難。 在一場長達半柱香的,“你問”“我不問,你問”的激烈對視之后,空青苦哈哈地干笑了一聲,躬著背觍著臉道:“郎君,小人方才說錯話了嗎?” 霍留行緩緩別過頭,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繼續擰眉。 空青摸不準他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開始了一番頭頭是道的分析。 從溜須拍馬開始:“郎君,小人心知您見微知著,明察秋毫,居安思危,高瞻遠矚,足智多謀,神機妙算……” 再漸入正題:“所以一直認為,經圣上與鎮國長公主授意嫁來霍府的少夫人居心叵測,圖謀不軌?!?/br> 然后話鋒一轉:“可是既然您如此見微知著,明察秋毫,居安思危,高瞻遠矚,足智多謀,神機妙算……這些日子以來,您可曾發現少夫人露了一絲一毫的馬腳?” “您沒有!”空青義正辭嚴道,“那么,如果有一個答案可以解釋清楚您當下所有的困惑,您為何還遲遲不肯相信它呢?連京墨都動搖了,您也別多慮了,少夫人就是愛慕……” “閉嘴?!被袅粜幸粋€眼刀子飛過去,打斷了他。 這世間的俗事有時就是這么奇妙。當人死活不肯相信一件事的時候,它越看越像是那么回事,可當人好不容易決定相信一把,它卻又跳出來給你當頭一棒,告訴你,你太自以為是了。 “如果還有另一個答案,可以解釋清楚全部的疑點,”霍留行指指桌案上那個硯臺,“你把它吃了?” 京墨聽出不對勁來:“郎君,您可是從少夫人那里聽說了什么?” 霍留行沉出一口氣,把沈令蓁口中那個錯認救命恩人的故事大致講了一遍。 雖然這故事聽起來一樣玄乎其玄,可這樣一來,從沈令蓁最初在慶陽城外隔門喊出那句“郎君”時的性急,到青廬拜堂時對他超乎尋常的觀察留意,再到洞房花燭夜那句“我看郎君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時的試探,以及扒他衣襟、偷看他沐浴、對他那把佩劍與傷疤的稀奇態度,和最后奮不顧身跳河救他一舉——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印證與解釋。 霍留行不得不承認,這個答案,比所謂的“愛慕”更令人信服。 也正因如此,方才聽完沈令蓁支離破碎的三言兩語,他迅速拼湊出大致的前因后果,當機立斷,冒名頂替下這個所謂的“救命恩人”,決定暫且將錯就錯地穩住她。 只是這么一來,新的問題又產生了。 空青愣愣地問:“可少夫人怎會憑借您的佩劍與傷疤錯認了人?難道那位真正的救命恩人,與您有一把一模一樣的佩劍與傷疤?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霍留行的那把佩劍,是舊時河西一位鑄劍大師為其量身打造,自然世間獨一無二,倘使出了一把一模一樣的,必是有人刻意仿制。 但這把佩劍,霍留行僅僅曾用以戰場殺敵,并未在汴京招搖過市。如若有誰能夠精確仿制,多半是如今霍府的人。 再說他鎖骨下方的那塊傷疤,除了當年與他一同身在西羌戰俘營的將士,應都不清楚內情。然而那時候,偏又只他一人逃出了戰俘營。 也就是說,能夠仿制這塊疤的,也只可能是有機會近他身的人。 兩相對照,無不說明,霍府出了內鬼。 可奇就奇在,這個內鬼如此大費周章地扮演成他,卻換來一個對他百利而無一害的結果,讓原本立場不分明的沈令蓁成為了他這邊的人。 這么說來,這個內鬼,當得還挺用心良苦? 看看毫無頭緒的霍留行,又看看同樣滿腹狐疑的京墨,空青嘆了口氣。 自從少夫人嫁進來,他們正經事不做,天天光顧著猜謎了。 想到這里,他提議道:“小人覺得,既然少夫人親眼見過那人,她那處應當還有更詳盡的訊息,不如郎君去打聽打聽?” * 這個提議的確說到了點子上。 但這所謂的“打聽”說得輕巧,做起來卻十分不易。 按現在的情形,霍留行最好的辦法就是“絕口不提當時勇”,否則說得越多,錯得越多,稍有不慎,這冒名頂替的行徑便很可能敗露。 屆時,沈令蓁沒了報恩的必要,又痛恨他不知廉恥地鳩占鵲巢,無疑便將視他為敵。 他的腿還不到站起來的時候,在那之前,親密的枕邊人成了死對頭,于他而言也是不小的麻煩。 只是既然這鳩占了鵲的巢,必然也將付出相應的代價。麻煩來不來,并不全由他說了算。 夜間就寢之前,霍留行照慣例坐在幾案前讀經書,作得一派若無其事。 可對沈令蓁而言,今日卻是兩人彼此坦誠、交心的大日子,待沐浴完畢,便忍不住捱坐到他旁邊,叫他:“郎君……” 霍留行一看她這模樣,便猜她要提救命一事,心頭rou一跳,面上卻依舊和顏悅色:“不早了,你不困?” 她誠摯地搖了搖頭:“我想和郎君說說話?!?/br> 霍留行掩了掩嘴,打出半個呵欠:“行,那陪你說會兒話?!?/br> “好呀?!鄙蛄钶桦p手撐腮,笑嘻嘻地湊近他。 霍留行一噎。這丫頭慣會看人眼色,怎么這時候就瞧不出他困倦了?說好了要報恩,這點體恤之情都沒有,算什么知恩圖報? “想說什么?” 沈令蓁沉吟片刻,先拿西羌的旱情開了個話閘子。 霍留行白日里本是以此借口離去,實則根本不曾接到北邊的消息,便以“相安無事”一說敷衍作答。 果不其然,接下來才聽見沈令蓁的正題:“還有些事想問郎君很久了,可之前一直沒有機會?!?/br> 他在心里沉重地閉了閉眼,收起經書:“那你問吧?!?/br> “郎君那日是怎樣曉得我被人擄走了,又是怎樣找到了我?” 霍留行此前了解過桃花谷的事,這個問題倒不算難應付。 他道:“白嬰教教徒三不五時作亂,邊關一帶也受此波及,我當時恰好一路暗查到汴京桃花谷?!?/br> 沈令蓁恍然大悟,笑起來:“郎君一面須將這腿的秘密瞞著天下人,一面又顧念蒼生,冒險為百姓懲jian除惡,實在叫我欽佩?!彼D而又記起另一樁事,“那還有,郎君披氅里那塊帕子又是怎么回事?阿娘擔心我將披氅與帕子帶來這里惹人誤會,所以將它們留在汴京了,要不還能還給郎君?!?/br> “……”沒人告訴他,這事還有披氅和帕子的戲份。 霍留行作回想狀皺了皺眉:“帕子?你說怎樣的帕子?” “郎君不記得了嗎?就是那塊兩面各題了一首詞的天青色絹帕,一面是我的字跡,另一面不知是誰的。那詞寫得前言不搭后語,我實在看不懂?!?/br> 他低咳一聲:“哦,你說那個……” “嗯?” “那是我在追蹤白嬰教教徒時得來,隨手放在披氅里了?!?/br> “原是如此。那另一面的題詞,可是郎君的字跡?”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既然對方已經仿制出了他的佩劍和傷疤,那么字跡多半也是一致的?;袅粜杏欣碛袚卣J為應當搏一搏:“是我的字跡?!?/br> “那就奇怪了。白嬰教為何要給我和郎君編造這么一個離奇的風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