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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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束笑了,伸手捏捏阿援的臉,“你怎么也不懂事?” 平白落了個“不懂事”的罪名,阿援很是不甘,但小娘子看起來卻像是不愿再多說了。 這一夜,小娘子便攏著衣襟、團著暖爐,在書齋里批了一夜的文書。 阿援在一旁伺候著,看著她的臉色,只覺她似乎是想在這累累文牘之中尋找一個什么辦法——卻最終找不到。 *** 光德元年五月初七,河間王蕭霆領兵五萬出征西河郡前線。 初十日,幾乎是河間王剛走,尚書省、御史臺就接連收到朝官劾狀,劾鎮北大將軍秦賜帶兵在京不法,又奏其胡虜異種,俘虜后身,不可委以京畿重兵。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類的言辭,秦賜初上位時曾有一些,但自從秦束入主中宮,便無人敢再說了。然則此時,那些言官不知又是被誰壯了膽。 秦束收到這些奏劾,便徑自留中不發。漸漸地奏劾變少,她卻發現并不是這些人不再說了,而是——尚書省不再將這一類文書送到顯陽宮來了。 第60章 猶憐未圓月 夏日炎炎, 宮門外的柳梢上蟬鳴陣陣, 催得人心頭的陰影好像也一陣一陣地拉長。 “是我讓尚甄將那些奏議攔下來的?!鼻刂節擅蛞豢诓?, 看著秦束并不愉快的神色, 苦口婆心地道, “那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東西,我也是不想讓你看了煩心?!?/br> 梁氏坐在一旁,不說話。 秦束低聲:“現在是什么局面?” 秦止澤一頓。秦束很少用這種溫和、乃至低聲下氣的神態同他說話, 大概是秦賜的事情的確讓她焦心,秦止澤咳嗽兩聲, 端起架子,“尚書省雖然尚甄可以打點,但御史臺卻是我們管不著的地界兒——” “那是誰的地界兒?”秦束打斷了他。 秦止澤聳聳肩, “廣陵王?!?/br> 秦束不說話了。 秦止澤又續道:“當初你不該讓河間王走的。他若在京中,局面不會如此?!?/br> 秦束冷淡地笑了笑,“北方總要有人綏定,父侯說派誰去好?” “派誰不行?”秦止澤想當然地道, “河間王是我們的人,他走了我們怎么辦?” “河間王何時是我們的人了?” “你當初一道詔旨讓他入京勤王, 他還不感恩戴德?” “那只是各取所需!”秦束的語速加快了, “他是蕭姓宗室, 不是我們可以呼來喝去的棋子, 父侯您這樣看待他,遲早要惹禍的!” 秦止澤靜了靜,放下了茶盞, 皮笑rou不笑地道:“好,那么,秦賜又如何呢?秦賜,總是我們可以呼來喝去的棋子了吧?” 秦束的心好像突然被一只粗魯的大手抓住了。她想起秦賜上回來探病時的神情,不由得沖口而出:“他不是?!?/br> 秦止澤稍稍頓了一下,“嗯?” 秦束頓覺不妥,低頭飲茶掩飾,父親卻又開口:“其實御史臺也沒什么大不了,為父只是怕,這些風聲若是傳到官家耳朵里……如今這小官家,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官家沒有兵,沒有錢,他能做什么?”秦束反駁。 “可是官家畢竟是官家?!鼻刂節芍刂氐氐?,“多少人上趕著給他送兵、送錢?為父聽聞,那個庶人夏冰,近日又總在官家身邊轉悠了?!?/br> 秦束咬了咬牙。 “現在這幾句言語上的譖毀,只是廣陵王在試探風向?!鼻刂節傻?,“他的主意,大概是想激秦賜出京打仗,又或者是將他排擠外調,這樣的話,我們家孤立無援,他就能攛掇官家為所欲為——秦賜留在洛陽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可千萬不能放他走了!” 秦束抬手揉了揉太陽xue,道:“我明白了?!?/br> 說是明白,可看起來卻只有疲倦的接受。梁氏終于放下了茶盞,秦止澤與她遞了個眼色,便道:“你阿母還有話要同你說,為父還有公事,就先回去了?!?/br> 說著,他離席行禮,秦束沒有動,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臺階之下,而后才轉臉看向梁氏。 “阿母方才,怎的一句話也不說?”她淡淡地道。 不知為何,對著這個母親,她好像比對著父親更加地沒有耐心——也許是同為女人,對母親的隱秘陰暗之處的過分了解,讓她覺得母親比父親更加…… 更加怎樣,她也說不清楚。 然而梁氏卻看得很清楚。她一邊把玩著自己新涂的指甲,一邊輕輕淺淺地笑著,“打仗什么的,阿母聽不懂,索性不聽了?!?/br> 秦束笑道:“阿母心倒放得寬,難怪越活越年輕了?!?/br> 梁氏輕輕地哼著,“倒是你,越活越累了?!?/br> 秦束道:“這也是沒法子,誰讓阿父阿母當年對女兒寄予厚望,女兒也不能辜負了呀?!?/br> 梁氏抬眼,笑道:“這是什么,反咬我們來了?可不興這樣說的。若不是你一定要護著那頭狼,又怎么會累成這樣呢?滅了溫家是楊家,滅了楊家是廣陵王,你知道為什么?因為狼總是狼,任是誰看見一頭狼在身邊都不會安心的,所以他們前仆后繼,只想除掉秦賜——本來,洛陽城里這些上百年的高門貴族,平日里勾心斗角多了去了,又何嘗鬧到魚死網破的地步過?大家都是血脈姻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不敢當真對付誰。但是秦賜進來了,一切就不一樣——” “阿母今日卻奇怪?!鼻厥⑽⒌匦?,“說了這么多,是要勸我些什么?” “我哪敢勸你什么呀,只是發幾句牢sao罷了?!绷菏闲χ?,將那嫣紅的指甲往秦束面前伸,“你瞧這個顏色,好不好看?馮郎新采了五更天上沾著露水的鳳仙花,仔仔細細給我涂上的?!?/br> 一瞬之間,秦束沒能掩抑住自己臉上的嫌惡。她的手抓緊了案上的書冊,簡端的粗糙木刺扎進她手心,頓時又讓她放下了。 梁氏將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便只是笑。 “你大約瞧不起我,但是我呢,可從來沒有為了馮郎惹出過什么亂子?!彼Φ?,“當初你同秦賜混到一處,我想你能開心一點也好,就沒有去攔你——但誰知道你會這樣認真的?這可不是一國皇后該有的風度啊,阿束?!?/br> “當初?”秦束咬牙,“你什么意思?” “喲?!绷菏衔⑽⒈牬笱劬?,“當初你去找秦賜,坐的可是我們自家的馬車呀!” *** 深夜的春風,搖晃的燈火,打鹵面。 穿林過葉的溫柔,星星點點燃燒起來的快樂,虛幻縹緲但令人迷戀的汗沉沉的身體與目光。 此時此刻,全部變成了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在秦束的臉上。 她覺得痛,痛極了,但她發不出聲音,于是竟捂著臉,在莞席間躬下了身,沒有淚水,只有蒼白的臉,眼神也不知該望向何處,只是倉皇地垂落著。 梁氏看著她的痛苦,許久、許久,終于也頹了神情。她膝行上前幾步,好像想抱住秦束,卻因為這動作太過生疏而終于遲疑地停在了半空。 母女倆相距咫尺,卻沒有合適的擁抱來連接彼此。 “很羞人,是不是?”梁氏望著虛空,慢慢地道,“母親也知道很羞人。但是沒有法子,若是不留住他,就會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白活了。所以當初,聽聞……我沒有阻攔你,也沒有告訴你父親?!?/br> 秦束看著她,張了張口,半晌,才干澀地道:“阿母,我不想在宮里,我愿意放棄這些——” 這也許是她,最后的求援。 可梁氏卻伸出一根手指攔住了她的嘴,柔聲道:“這話,可絕不能再說了,阿束。放棄了這些,那你還剩什么?你什么都不剩了?!?/br> 秦束沒有出聲,只一道似有若無的氣流從梁氏指間涌動過去:“我還有他?!?/br> 梁氏笑了,笑得又像哭,“我的傻孩子。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了,你若什么都不剩,他還要你什么呢?” 秦束搖搖頭,“不,我相信他?!?/br> 梁氏道:“相信一個人,太累了?!?/br> 她撣撣衣衫,站了起來,低頭看著自己的小女兒,嘆出一口氣。 “你若一意孤行,母親也救不了你?!绷菏系?,“但我到底盼著你好,盼著秦賜……畢竟與馮郎是不同的人。這個地方興許令人生厭,但有他在,你大約能活下去——這樣就足夠了罷?!?/br> *** 秦賜晚間來顯陽宮時,阿援報說皇后正在涼風閣上。說是看文牘看得煩了心了,就去上邊吹吹風,然而秦賜一步步走上涼風閣的臺階時,卻發現那頂上根本沒有點燈。 檐頭掛著一輪半圓的月,秦束就站在那月下,涼風吹動她的衣襟,獵獵有聲地擺動著,仿佛凜然不可近的仙人。 要說看文牘,其實秦賜也是一樣。連日以來屢遭彈劾,他惦記著不能給秦束添麻煩,一句爭辯不敢說,一聲大氣不敢出,便是成日價在府中條理公務。此刻他也有些倦了,立在秦束身后,低聲道:“皇后?!?/br> 秦束似在微微地笑,“將軍吃過了?” 和藹溫柔的家常話,讓秦賜有些迷茫,“吃過了?!?/br> 秦束笑道:“近日身上有些乏力,就想來吹吹風?!?/br> 秦賜靜了靜,終于是說出來:“是不是朝堂上的彈劾,讓您費心力了?” 秦束擺擺手,“那些都沒有關系?!彼D過身,笑容眷眷,“只要你還在我身邊,他們就都傷不了我?!?/br> 秦賜心頭涌動起柔軟的浪潮。他上前一步將她攬入懷中,狹窄的閣樓上,能望見遠遠近近的巍峨宮闕,復道連綿,一疊壓著一疊,直延伸到遠方的北邙山去。 北邙山上是本朝帝陵,王公貴族也都以歸葬北邙為榮?;蛟S百年之后,秦束也會葬在那里,遙遙地望著這一頭曾羈押她一生的萬重深宮。 秦賜忽然沖動地脫口而出:“我若出征去平了鐵勒,那些七嘴八舌的文官,就不敢再說什么了?!?/br> 秦束平靜地笑道:“你想走么?” 秦賜滯住,旋即轉過了頭,強硬地、卻是換了一種說法:“我早已說過,若能平定國難,我定要帶您離開這個地方?!?/br> 秦束看著他,眼神中是轉瞬即逝的留戀的清光,但他卻沒有察覺。她慶幸于他沒有察覺,微微傾上身去,唇舌輕輕吻他的脖頸,又踮起腳,印上他的唇。 他不自在地接住了這個吻。她的嘴唇柔軟而芬芳,像在深夜里新開的花朵,漸漸讓他忘記了其他的事。 于是他到最后也沒能明白這個吻的意義,沒能明白她顫抖的眼睫之下那一雙哀哀懇求的目光。 第61章 誰知懷抱深 送走秦賜之時, 尚未夜半。 秦束立在后殿的臺階上, 看廊下的草叢中有星星點點螢火的光, 卻令園中花色更暗了。阿援走出來, 給她添了一件外袍, 憂心道:“雖是夏了,夜晚到底冷的,小娘子要多加注意才是?!?/br> 秦束低下頭, 以手抵唇咳嗽了幾聲,“也許是上回病了一場……之后便總是很乏?!?/br> 阿援扶著她往里走, 她復問:“金墉城那邊,是誰主事?” “金墉城的監司,上屬中常侍?!卑⒃鸬?, “大約是王常侍管的?!?/br> 秦束笑笑,“王全是個了不得的人?!?/br> 阿援看她一眼,“王常侍侍奉三朝皇帝了?!?/br> 秦束還未走到內室,便聞見一陣幽異的花香, 挑了挑眉,阿援在一旁笑道:“這是今日秦將軍送來的優曇花?!?/br> “他帶了花來, 卻不邀功么?”秦束亦笑, 心中知道秦賜是這樣沉默的人, 花香之中, 心情似乎也舒愜了不少。然而那花香又似過于濃郁了,她皺了皺眉,心頭一陣翻騰, 突然竟至于扶著墻干嘔起來。 阿援嚇了一跳,慌張地跪下來給她順氣,然而卻越順越糟,秦束嘔過之后便又是咳,咳得幾乎要將心臟都從喉嚨里挖出來了,最后渾身失了力氣疲乏地坐在了地上,卻還對阿援笑了笑:“這些日子……我總有些預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