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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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束只好站起身來,行禮道:“太皇太后這些天來鳳體抱恙,妾只是想說……陛下如有閑暇,還請過弘訓宮去探望探望她老人家?!?/br> 蕭霂笑了笑,不作答。秦束憂慮地看他一眼,終于是轉身離開了。 蕭霂呆坐原地,小小的身子,團在厚重的華服之中,像個可愛的瓷娃娃一般??墒撬难凵駞s已經很絕望了。 嘉福殿中,雕梁畫棟,鼎彝爐瓦,簾影重重,撩動出奢靡華貴的暗香。過去,母后——溫太后總是對他說,等霂兒當上了皇帝,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到那時候,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可是,那原來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坐上了這個位置蕭霂才知道,他根本動彈不得,身子好像永遠被一塊大石頭壓住,連呼吸都不是自己的! 蕭霂狠狠地想,手指用力去拉彈弓上的皮筋,然而崩地一聲那皮筋彈回,卻彈傷了他的手。眼淚立刻就要流出來,他拼命去捂那發紅的手指尖,卻越捂越痛。 終于他還是哭出了聲,喊的卻是:“父皇……” 作者有話要說: 大人都是騙子 第50章 千門開未央 溫氏倒后, 小皇帝便再也不肯上朝, 成日只在花園、苑囿里與宦官宮女們游戲,有時還會去郊外的鹿苑騎馬打獵。大權旁落, 以永華宮楊太后主政。鎮北將軍秦賜上表謝罪, 請求辭去開府、大將軍號, 楊太后寬慰幾番后, 也便允了,另將秦賜所領部伍交予楊識的城北屯軍。楊太后還算謙遜, 許多世務委任司徒秦止澤、中書令夏冰等人,一時間倒也相安無事。 但晉陽城里的鐵勒人似乎是休息夠了, 自晉陽至雁門、至上黨的兩條道路, 皆有鐵勒襲擾的探報, 晝夜馳送至京。 永華宮中, 楊蕓聽著兵曹尚書的匯報, 臉上一片愁云慘霧。 “鐵勒人這樣一小股一小股地擾人,就連本宮都已聽得煩厭了,更不要提鎮守雁門的皇甫將軍與河間王、鎮守上黨的黎將軍他們了?!彼龂@口氣道。 坐在下首的夏冰一邊斂袖磨著墨錠,一邊對那兵曹尚書道:“你去一趟嘉福殿, 給官家也宣講一遍戰況?!?/br> “是?!蹦巧袝I命, 夏冰又補充一句:“若官家不在嘉福殿,那就在御花園?!?/br> 前來稟事的官員一一離去后, 夏冰方才淡淡地道:“我將秦尚甄調離尚書省了?!?/br> “秦家大郎?”楊蕓一怔,“如此,秦司徒會不會……” “司徒姓秦, 尚書也姓秦,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毕谋湫σ宦?,旋即恢復平靜,“日前我擬了一個用人的方案,還請太后過目?!?/br> 說著,他向楊蕓呈上一函文書。楊蕓拆開它,讀了半晌,微微凝眉,“這些事情……哀家也不甚懂,便請中書令盡心去辦吧?!?/br> 夏冰欠身應是,欲將文書接過,楊蕓忽然又道:“廣陵王授開府?” “臣是想,如今內憂外患,主幼臣弱,宗室當藩屏之任,應當有所拜授?!毕谋?,“廣陵王不同于其他藩王,他是官家的親叔叔,又長年留在京城,這樣的人,若不好生拉攏,難保不會生變?!?/br> 楊蕓靜了靜,點點頭,“便依你的?!?/br> 夏冰頷首。一瞬之間,兩人相對無言,微寒的空氣里,好像眼神曾交錯了一霎,又好像并不曾。 “太后若無事,臣便先告退了?!毕谋卣f著,但身子卻沒有動。 楊蕓笑了笑,“好。也請中書令萬事小心,今時不同往日,你畢竟是溫家的夫婿了?!?/br> 這句話卻出乎夏冰意料,他一驚抬眸,卻只見楊蕓笑得溫柔。 電光火石之間,夏冰忽然明白過來,這一份溫柔,他此生都已不能再企及了。然而不知為何,心卻被一種不甘的可恥情緒抓住了,這令他不愿意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抬頭仰望楊蕓:“我雖娶了溫家的小娘子,但是……” 但是什么,他沒有說,但他看見了楊蕓眼中的動搖,便安定了下來。 她根本沒有她表面上裝的那么堅強。到底是女人。 夏冰心中冷笑著,聲音卻放得愈加柔和、乃至含著幾分憂慮:“太后,如今是您秉政,天下萬方都盯著您的一舉一動。但他們卻不知道,秦家人占據朝中要津,才是真正說話算數的人?!?/br> 楊蕓道:“那有什么法子?秦司徒三朝元老、顧命大臣,又掌司徒,是國之樞機;秦賜也是一員不可折損的大將,眼下北方多事……” “雖則如此,”夏冰循循善誘地道,“但秦賜本是胡人,又曾被俘——當初溫司馬在朝堂上說的那一番話,我看,很多人都信服了呢?!?/br> 楊蕓惶然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夏冰道:“楊識楊將軍在平定溫家逆亂之際,也是立了功的人?!?/br> 楊蕓搖搖頭,“他不行的,當時我只是情急,想讓他出個頭……” “楊家家大業大,也不止楊將軍一人?!毕谋崧?,“秦皇后曾經授意王全,將官家身邊的下人全部換成了她的人……” 一提起官家,楊蕓神色中焦急立顯:“這怎么行?這怎么像話?” “不要急,不要急,太后?!毕谋矒岬氐?,“如今已不同了,如今是您說了算。秦家勢大壓人,秦賜狼子野心,早晚會威脅到官家的御座,我們還是早做綢繆為妙啊?!?/br> 楊蕓微微頓住,看向他:“‘我們’?” “‘我們’?!毕谋鶊远ǖ刂貜?,“我總是與您站在一邊的,一切,都是為了官家好啊?!?/br> 夏冰走了。 楊蕓沉默著,一旁無人敢來打擾她。 她的思緒很亂。時而想起近十年前,在平昌國的鄉下遇見先帝時的情形,那個時候,她心里清楚自己只是jiejie的替代;時而又想起五六年前,在自己的宮殿里接見夏冰時的情形,那個時候,她心里同樣清楚這個人對自己絕不會有真心。 而她的人生,就在這反反復復的虛偽、來來回回的試探之中,漸漸要耗盡了。她幾乎可以看見未來幾十年的顏色,全都是絕望的。 “太后——太后!”忽而,有宦官跌跌撞撞地奔進殿來,“弘訓宮的消息,弘訓宮太皇太后,快不行了!太后,您趕緊去瞧一瞧吧!” 楊蕓突然從御座上站了起來,往階下走了幾步,又停住。 太皇太后……不行了。 這就是說,接下來,她將真正是天下的第一人了? *** 時入臘月,天大寒,榖水冰封,北風慘嘯。年逾七十的太皇太后自上回上了一趟朝堂,便始終臥病在床,弘訓宮里處處燃著暖爐、熬著湯藥,自晝至夜煙霧繚繞。 如今楊太后主政,秦束知道她沒有主張,最多是聽夏冰的話;而父侯在位,對他們到底是個掣肘,尚可以相安無事。于是秦束樂得清閑,每日便去弘訓宮為太皇太后侍疾,太皇太后喜歡黃老之書,秦束每日清晨便趁著老人精神頭好,來給她讀上一卷。 然而這一日來時,太皇太后卻已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秦束一邊給她理著床榻,一邊輕聲道:“太皇太后,今日感覺可好些?” 梁太后本已形容枯槁,一向只靠那一雙冷而鎮靜的眼神懾人,如今既睜不開眼了,便只像一個最尋常的垂垂老矣的婦人,干燥的嘴唇動了動,顫巍巍地道:“今日……今日不要讀書了?!?/br> 秦束笑著在床邊坐下,握住她的手,“好,好。您想說什么?” 梁太后卻一把將她的五指都抓緊了。也不知這老婦人哪來這樣大的力氣,一下子幾乎令秦束骨節作痛,“你……你多次來找我,利用我為你除難,我都幫了你……你可知道為什么?” 秦束的眸光倉皇地掃過梁太后的臉,復低下頭喃喃:“孫兒……孫兒不知?!?/br> “因為老身知道……你是個好女子。雖然你家里……但你是個好女子?!绷禾竽匦α诵?,那笑影卻又立刻消散了,“同樣是女主秉政,那個溫曉容也好、那個楊蕓也好……她們都不如你。老身寧愿將你扶上去……” 秦束盯著梁太后那雞皮鶴發的面容,半晌,低聲:“孫兒惶恐?!?/br>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好像是真的惶恐,連聲音亦發顫。梁太后靜了靜,道:“老身原不該擔心你,楊蕓她,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但是,人之將死……也總想多說幾句話……” “太皇太后……”秦束忙道,“太皇太后長命百歲,可不能說這種話!” 梁太后搖搖頭,卻不管她,徑自說了下去:“老身侍奉過穆皇帝,那時候,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到武皇帝時,雖然還鎮得住,到底已不如他父親……更不要說如今,國家不慧,政在大夫……” 這言語坦坦蕩蕩,秦束聽來,卻好像在直斥己非,臉上火辣辣的。梁太后復抓緊了她,緩慢地道:“其實老身,最擔心的,并不是楊蕓、夏冰他們,也不是小官家……老身最擔心的是……廣陵王……”她慘淡地笑了笑,“老身與他母親斗了一輩子,只好在他母親先死了;廣陵王其實怨恨已極,對那御座從來也沒有一刻放下過覬覦之心!你……你……你若有心,要匡正這天下,屏退外敵,拱衛王室……便一定、一定要提防他啊——!” 話到末尾,突然高亢,老太后整個身子竟都直挺挺坐了起來,好像要往空中追喊什么似的?!皳渫ā币宦?,她又倒回了枕上,雙目大睜,好像還有千千萬萬的不甘心,全溶解在了那眼神里。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后邊的婢仆聽見秦束呼喊,也都一擁而上,剎那之間,已有人忍不住哭了出聲。秦束心中怛然,伸手去撫過這位姑外祖母的雙目。老人閉目之后,唇角竟爾顯露出些微的笑意,好像是終于輕松了下來,面色也透出了幾分壽終正寢的慈和。 “太后駕到——” 宦官在宮門外通報,楊蕓提著裙角三步并作兩步地搶奔過來,還未到簾外,便已看清了簾內景象,頓時以手捂嘴,半晌,干嚎了一聲。 她沒有流淚。俄而她看見秦束從里間走出——秦束也沒有流淚。 *** 麟慶十四年臘月初三日,太皇太后梁氏崩,謚穆獻,與先穆皇帝合葬于北邙崇陵。 原就被大雪覆蓋的宮闈之中,如今處處縞素,連一點鮮艷的顏色也無。這一年王室多難,屢遭大喪,所有人都期待著,到明年正月改元,會有不同的氣象。 秦賜賦閑無事,一身白衣到顯陽宮來時,見秦束正踩著一只矮杌凳,描畫著墻上的九九寒梅圖。一邊描,還一邊數著數,計算著離春天還有多少時候。 秦賜不由失笑,走過去抱住她的腰,秦束“啊”了一聲驚慌回頭,卻不小心將朱筆點在了秦賜的額頭上。 秦束一看,默默地笑起來。秦賜皺了皺眉,卻讓那一顆墨點顯得更滑稽了。 他手上一使力,便將秦束從凳子上抱下來,一邊道:“宮中大喪,可不能多笑?!?/br> 秦束抿唇道:“我想姑外祖母不會怪罪我的?!?/br> 阿援將濕毛巾取了來,秦束接過,便小心地給秦賜擦去額上墨點。秦賜閉了眼,好像很舒服似的,又被秦束手指戳了戳臉。然后她走到案邊,案上正放著幾枚銅錢,是多日之前別宮嬪妃曾來與她玩擲錢之戲,到太皇太后崩后,這幾枚銅錢也仍未收拾。她便將銅錢按在手指尖上,輕輕地彈了彈它,若不經意地道:“我好像從沒見過太皇太后笑的樣子,偏是在她臨終之際,卻笑了,好像很大的擔子卸下來了似的?!?/br> “太皇太后是以公心處世的?!鼻刭n簡短地說著,再看秦束,卻只能看見她寂寞的側臉。 “她說她信任我?!鼻厥氐?,“可是我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愿意……并不愿意變成她那樣。哪怕是為了天下社稷,也不愿意……” 秦賜沒有說話,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第51章 紅塵應更深 傍晚時分, 秦賜回到了自己府中。 羅滿持上前迎接他, 令他不由得失笑:“你如今也是位將軍了,不必總來這邊盤桓?!?/br> 另邊廂李衡州也走了出來, 大咧咧地道:“我早就同他說過了, 他不聽?!?/br> 李衡州原是跟隨華儼殘軍去了黎元猛部, 秦賜與羅滿持逃回上黨后, 主仆三人得以重見,感慨之余, 這沒大沒小的氣氛還是沒變。李衡州一邊接過了秦賜脫下的外袍,一邊朝羅滿持努努嘴, 羅滿持卻將眼神望向了別處。 “怎么了?”秦賜察覺到什么。 李衡州朝堂上指了指, “有客人來了, 我想將她晾在門口也不是個事兒, 就先請進堂了?!?/br> 秦賜望過去, 皚皚白雪的暮景下,堂前立著的那人也正回身來看他。 她一身縞素,鬢邊別著白花,臉上一無妝容, 連那從不離身的金釧兒也不知哪里去了。這讓秦賜一時間都沒能認出她來。 溫家雖敗, 公主畢竟還是蕭家的公主。比起被幽禁府中的大長公主蕭鑒,蕭雩受到的處分實在已算溫和的了。 李衡州盯著秦賜的反應, 秦賜只好淡淡笑了笑:“請進來是對的?!彼呱锨?,對蕭雩躬了躬身:“殿下有何貴干?” 蕭雩盯著他,蒼白的臉上森森的眼, 好像能將秦賜看個對穿。半晌,她才低聲道:“你對秦皇后,是真的?” 秦賜沒有料到她會拋來這樣的問題,然而回答于他是簡單的:“是?!?/br> 蕭雩好像無法理解般干笑了笑,“洛陽城里,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原以為你們兩人不過是……但她為了你,竟敢弒殺皇太后!” 秦賜的眸光微微一黯,但他不想同她解釋,只往里走去,一邊道:“殿下此來,只是為了問我這一句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