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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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州不知該說什么,卻正在此時,又聽見熟悉的馬蹄聲,嘚嘚響徹空曠而黑暗的街道。身邊的羅滿持搶了先:“將軍!是將軍回來了!” 那只拉著車簾的手忽而頓住。蒼白纖細的手,漸漸將車簾的綢布攥緊了。 *** 秦賜見到那馬車,便遲疑地、徐徐地拉住了馬韁。 是秦府的馬車,駕車的人似是已回避了,夜風吹動簾帷,透出車輿之中星星點點的光亮,秦束的影子也便映襯在那幽光之中。秦賜下了馬,羅滿持連忙迎上前,將他的馬韁和包袱都接過,秦賜看了他一眼,卻是李衡州機靈,將那食盒雙手捧了上去。 秦賜接過食盒掂了掂,便往那馬車邊去了。 李衡州搡了搡羅滿持的肩膀,滿臉看好戲的笑容。 秦賜走到了車窗前,低聲:“小娘子?” 過了很久,他才聽見回答,是很疲倦的聲音:“我……只是來瞧瞧你?!?/br> 秦賜好像捕捉到了什么,一手抓住了車窗,“您尚未瞧見我?!?/br> 一桿翠玉如意輕輕地、慢慢地將車簾挑了起來。 就如他們初見的那一夜,秦束凝望著他,眼中是車輿里跳躍的燈火,熒熒然,仿佛含著無情的水波。秦賜的目光逡巡過她微白的臉容,漸漸抿緊了唇。 “出什么事了?”他問。 秦束笑笑,搖搖頭?!拔仪埔娔懔?,你……你很好?!闭f著,她便要放下車簾。 不知為何,秦賜竟有一種預感,好像自己若任那車簾滑落下去,便會再也抓不住她了一般。她的容色里有一種悲哀的拒絕。 她如今貴為東宮的太子妃,坐的是司徒秦府的車馬,深夜來尋他,他知道這是一件大有違于禮制的事情——但也正是因此,心中竟涌起一腔孤勇,伸臂徑自攀上了車輿的前端,一手拿起了車仆的馬鞭,往馬臀上“啪”地一擊。 馬兒吃痛立即往前奔,秦束只來得及堪堪扶穩,立刻又被顛簸得臉色煞白,嘴唇喃喃:“你——你做什么?” 秦賜回頭,正見車中燈火搖搖晃晃,在秦束眼中驚惶無措地跳躍著,連那悲哀也遮蓋住了。他一笑,“給您駕車呀?!?/br> 馬兒帶著車輿嘚嘚掠過空曠長街,秦束一時驚得沒了章法,只道:“你也是出將入相的人了,給我駕車又是何必?” 秦賜看著前方,“比起出將入相,我更愿意為您駕車一輩子?!?/br> 秦束聽見這話,卻反而平靜了下來,就好像聽見一句假話一般毫無觸動。她淡淡地笑了,“瘋話。我有什么好?” 秦賜不答。也不知他駕車到了何處,忽而又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 秦束尚未來得及看清四周,秦賜已躬身鉆入了車輿中,復抬手,嘩啦扯下了車簾。 車輿中的燈火一時亮得嚇人,幾乎將兩人眼神中的每一絲褶皺都照得清清楚楚。秦束眸中的光在輕微地顫動,她在審視他。 秦賜視若未見,只將羅滿持給他的食盒提了進來,打開了,一件件擺放在車中的小案上。秦束還未喝止他,已先聞見撲鼻的清香氣味,忍不住怔怔地呼吸了幾大口,復眨了眨眼,“這是什么?” 秦賜見她那顯然是餓了的模樣,就如一只明明饞嘴還偏要故作清高的小狐貍,忍不住笑了,“打鹵面?!?/br> “打鹵面?”秦束愣愣地重復,就連眼中的水光好像也跟著愣住。 秦賜將面條搛起,輕輕吹了吹,對她笑道:“嘗嘗?!?/br> 他今日的笑容格外豐盛,像在誘引她一般。秦束懷疑地吃下一口,眼睛便微微地睜大了,秦賜見了,也不笑話她,只遞給她一雙筷子。秦束接過筷子,便即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面。 不算濃厚的湯頭,但勝在剛出鍋,熱乎乎的,沒有rou,只澆了一層醬,比起秦束自幼享用的山珍海味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可是這面條騰騰冒出的熱氣卻催得她眼底發潮,令她覺得美味極了。 美味,或許是因為這樣普通而真誠的一碗打鹵面,卻根本不屬于她的世界。 “我小時候有個養母,在黃沙獄中管做飯。她做的打鹵面,特別地香?!鼻刭n抱著膝蓋坐在對面,溫和地望著她,安安靜靜地道,“但是放了醬汁的面,只有獄吏能吃得上,我們自己吃的都是白水煮面。養母偶爾偷藏下來一點醬,便會偷偷地喂給我吃,我總是一下子便吃光了,接著又要等好幾個月,才能吃上下一回?!?/br> 他好像從沒說過這么長的話,說完之后,便連他自己也愣了神。秦束望著他,想起周興曾說過,那個養母后來勞累死了,也沒見秦賜掉過眼淚。 如果不是他自己說起,她或許也要以為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可是這世上人與人之間的推心置腹,實在是太難,又太危險了。 秦束笑了笑,清淡地道了一句:“不錯了,我可從來沒吃過打鹵面?!?/br> 她將面條在筷子上卷了又卷,做不習慣,但是覺得有趣,像小孩子有了新奇玩意兒,就將傷心事都拋去腦后了。 但秦賜知道不是這樣的。 秦束她吃完了面,將碗往前一推,秦賜自然而然地接過,捧起碗將面湯喝光了。秦束吃了一驚,隨即尷尬地轉過臉去,秦賜卻不以為意,將碗盤重新收入了食盒,動作之間又停下,低著頭,道:“如果一碗打鹵面便能讓您開心,那真是太簡單了?!?/br> 秦束的眼神望著別處,“你又知道我開心了?” 秦賜輕輕地笑,“我只知道您方才不開心?!?/br> 秦束的睫毛輕輕扇了扇,像是要隱藏什么,卻因為疲倦而到底讓那些情緒都浮了上來。 到底她還是笨拙的。她不知如何措辭,愈是逃避,眸中的淚水便蓄積得愈多,她只能拼命咬著唇,死死地盯著車壁上微不足道的縫隙。在這深夜的野外,在一駕孤獨的馬車上,難道只是一碗簡單的打鹵面,就能逗引出她所有的脆弱與不甘了嗎? 有輕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睫上,像是著意要吻去她的淚水,卻惹得她淚水愈來愈多。于是便連她自己也品嘗到了那既咸又苦的味道,伴著一下又一下、漸漸變得濕潤而熱燙的吻,她倉促睜眼,淚水朦朧之間,只見秦賜一手撐著小案傾身過來,專注地、閉著眼地吻她。 她于是也鬼使神差地閉上了眼。 當他的唇終于離開,她睜開眼,看見他目光灼灼,卻壓抑著自己低微的喘息,不由得帶著淚笑道:“只有這么一點嗎?” 他一怔,幾乎連呼吸都為這一笑而停滯住。 秦束低垂眉眼,聲音如發顫的弦,甚至還含著苦澀的笑意:“你花了那么大的力氣,卻只想要這么一點就夠了嗎?” “哐啷”一聲,是小案被撞倒,男人火熱的身軀壓了上來,又狠狠地抱住了她,好像要將她嬌小的身形全部嵌入他的骨骼。 秦束覺出了痛,可是在這痛中,她又覺出了被全力呵護著的快樂—— 啊,是,快樂。 自入宮以來,就一直封閉著自己不允許感受的快樂。 只是因為見到了他、被他擁抱、被他親吻,就這樣毫無顧忌地噴薄而出了。 她難免覺得自己輕浮——明明讀了那么多圣賢書,從小就規行矩步,一顰一笑都把握在分寸之內,端著身份鄙視著世家大族里的骯臟事體——到了今日,自己也成了那骯臟底里的一團了,但正因為這一點認知,她卻更加有種微妙的飄然,甚至好像還不夠似地伸出了雙臂,索求地環住了他的脖頸。 那白玉一樣的手腕上,還留著今日被郭韞掐出的紅痕。 她見到那紅痕,眼神微微地深了,復抬起身子,輕輕地、在他耳邊喘息地喚了一聲:“……賜?!?/br> 他眼神幽暗,低下了頭輕輕舔她的脖頸。她又驚又笑,卻不阻攔他,他抬起眼來,見到她濕潤的眼底全是他自己重疊的影子。 “小娘子?!彼鐕@息一般地回應她,一手撐在車壁,另一手輕輕扶起她的腰,手指摸索到了她的衣帶。 他稍稍停了動作,看她的反應。 她卻笑。 挑釁的笑。 仿佛是放棄了一切,決心了要與他一同,隨波逐流。 輕輕地一聲幾不可聞的響動,他終于將那衣帶扯開,粗糙帶繭的手掌侵入她高貴如白雪的世界,而她卻只是抱緊了他。 “看著我?!彼?。 他的眼中是火焰,他的手指尖也是火焰。摧枯拉朽,所向披靡,而她卻只是用那雙小獸一般濕漉漉的眼,凝望著他。 他的心底升騰起比欲望更危險的想法。他想破壞她,想撕裂她,想讓她從此以后只能看著自己一個人,再也不要為了其他的人和事悲傷——可是他卻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于是他只能盡己所能地,將自己所有的溫暖都給她—— “賜?!痹趧⊥匆u來的剎那,她卻好像很快樂,一聲聲地喚著他,聲音黏膩而柔軟,像春夜里四處翩飛的柳絮,竄進人心里,撓得心發癢,“賜,原來……” 原來只要和他在一起,連疼痛都是快樂的。 黑暗中,野地里,逼仄的馬車上,幽暗的燈火下,涔涔的汗水、緊貼的身體、熱烈到羞恥的吻和困獸般的動作—— 她在寂靜的夜中不出聲地數著兩個人合在一處的心跳,那么焦急,焦急得令人發笑。 她也許是犯了一件錯誤罷。 可是這低賤的禁忌的錯誤,卻是這樣地快樂,仿佛她終于沖破了什么,有一種自由的錯覺。 仿佛在危險的大海上,被涌動的浪潮拋向天際又重重地落回來,天空旋轉成了一面虛幻的鏡子,使另一個冷漠的自己漸漸地現了原形,既丑陋又尖刻,下望著在快樂之中忘形的她,端等著她何時明白過來這一切的虛無。 可是虛無的東西,總能帶給人快樂啊。權力如是,情欲亦如是。 秦賜伏在她胸口,她的心跳便仿佛被他的聲音所濡濕:“小娘子……” 她笑著道:“你會不會說些別的?” 他道:“您想聽什么?” “我想聽好聽的?!?/br> 他好像笑了起來,笑聲震動,連帶她胸口都發癢,“我早已說過了,小娘子?!彼D了頓,抬起上半身,朝她揚眉,“您怎樣高興,我便怎樣做?!?/br> *** 秦束是被一根狗尾巴草的細細絨毛逗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便見秦賜口中叼著那根狗尾巴草,正有一下沒一下地點在她的眼前,晃得她眼暈。 “什么時辰了?”她忽然慌張坐起,卻又感到一陣不適而差點跌了回去。 秦賜伸臂將她抱穩了,凝著她道:“剛過夜半?!?/br> 她漸漸地平靜下來。車中的燈火仍幽微地亮著,映出他灰色瞳孔中的自己。她低頭,見自己衣裳都已穿得整齊,身上亦清清爽爽,她的臉上燒了起來,心卻冷了下去。 像是經過了一場大火,青綠色的春天的生命已燒盡了,剩下的只是飛灰。 她曾接受過的所有的教養、讀過的所有的書,她曾為自己鋪墊下的所有的人生,在昨夜的歡愉之中,也都已灰飛煙滅了。 秦賜認真地端詳著她的表情,神色里甚至還有幾分緊張??墒撬秸J真,她就越將自己藏得更緊了些,別過了臉,不讓他瞧見。 “小娘子?!鼻刭n出了聲,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了些,好像不肯撒手似的。 秦束卻感到他赤裸的上身帶給自己無形的壓力,不由得抬手放在額頭上,似想遮擋燈光,澀澀地回答:“嗯?!?/br> “小娘子?!鼻刭n卻在她身上蹭了蹭,聲音低低的,“昨夜……” “別說了?!鼻厥唠豢?,捂住了臉。 秦賜卻道:“您明明很歡喜?!?/br> 秦束不想回答,卻有輕柔的吻一下又一下地點在她的手腕上,像是在耐心地催促她。她不得不將手移開,卻立刻被吻上了唇。 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灰色的天空里點了燈火,縹緲的溫暖連成了片,“小娘子,可是我很歡喜?!?/br> 她疲倦地道:“這……這分明是……很荒唐的事情?!?/br> 他無感情地笑了笑,“比逼迫您嫁給六歲的小兒還要荒唐么?” 秦束怔住了。 他的眼中有無止境的星空,和一個沉默而心懷恐懼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