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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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束眸光微靜,也不再多說,便往院中走去了。深而又深的宅院,一進的后面還有一進,那黑衣的纖瘦的影,很快就消融在了夜色雨聲之中。 “哎,”是衡州探頭探腦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秦賜低低地道:“我叫賜?!?/br> “賜?”衡州的表情有些古怪,但立刻又放松了下來。他笑著比劃了一下:“你怎么長這樣高,顯得我忒矮!”又湊近瞧了瞧,“哎喲,你是胡人?怪不得呢……” 秦賜不知如何應對這樣的熱情,只能道:“嗯?!?/br> “這下可好?!焙庵蓊I著他往偏僻的宅院邊墻下走,“你這樣孔武,想必能護得小娘子周全。不過還須學些規矩,再學些本事,才能不被人笑話……你過去在何處做活?賜?” 他一怔回神,“在黃沙獄。我生在那里?!?/br> “哦……生在那里,那一輩子都該是官奴的吧?竟叫你遇見我們家小娘子,可真是福分大了……” 衡州還在嘮嘮叨叨,可秦賜已不太留意了。他想的全是衡州方才那句話。 小娘子將他從黃沙獄中領出來,是為了讓他保護自己嗎? *** 重重簾帷撲朔飛飄,似蝴蝶的翅膀扇動著幽咽的風雨聲。 油衣早已解下,衣裳換過,秦束只著一身月白單衣,半倚著幾案讀書。阿搖一邊收拾床鋪,一邊道:“娘子不擔心他是個胡人?我聽聞胡人狼子野心,養不熟的……” “胡人好?!鼻厥鴳袘械氐?,“胡人不姓蕭,也不姓溫,我讓他姓秦,他就姓秦?!?/br> “胡人也有父母……” “他生在黃沙獄,從沒見過生身父母?!鼻厥鴮艘豁?,意思是這個話題該結束了。 阿搖果不再說了。但過半晌,理好了床鋪將秦束往床邊引,又低聲道了句:“太zigong中今日遞來一帖,道是想開宴請您去?!?/br> “東宮?那是鄭太傅的意思了?!鼻厥鏌o表情,“不去,我尚未出嫁,去太子的宴會作甚?!?/br> “婢子也這樣想?!卑u道,“鄭太傅大概也只是做個臉面,沒指望您真答應。要宴請您,那還不得讓官家出面才行?” 秦束坐在床沿,閉著眼,兩手慢慢地揉過太陽xue。這一刻,當她不再笑了,她的神色中才終于顯露出疲倦。 “快了?!?/br> “什么?” “官家的帖子,也快到了?!?/br> 第2章 認得春風意 半月之后,宮里果然下了手書,要請司徒秦府的人一同去華林園饗宴。 秦司徒的妻子本是梁太后的親侄女,長女又嫁給了今上的幼弟廣陵王,這一場筵席,幾乎就是家宴了。 “不知今日太子會不會去華林園?!焙庵荽篑R金刀地坐在廚房后門口,拿巾子擦著汗,一邊擠眉弄眼地道,“若是去了,那才好玩!我們家君侯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了,原本不圖他什么,想當年,太子阿母那個銀樣镴槍頭的,還給過侯夫人臉子呢!” 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卻沒聽見人回話,很是無聊,抬眼看去,秦賜已將十五桶水全扛了過來,在院墻根上整整齊齊地摞好,正開始劈柴了。柴刀入木,“哐”、“哐”地響,叫衡州幾乎說不下去。 “你啊你?!焙庵葜钢?,半天,卻也沒有下文。 這日傍晚,司徒夫婦回來了,但秦束沒有回來,道是太后歡喜她,讓她留在宮里歇息了。再過了半個月,才終于將秦束放回家。 送她回家的是梁太后弘訓宮的馬車,黑漆面上貼著金箔,剪作金鳳祥云模樣;馬雖看似不起眼,但其實膘肥體壯,又異常溫順,在秦府門口落了蹄,停得穩穩當當。 春天已將要過去了,滿城都是翩飛的柳絮。秦束由侍女阿援扶著從車上走下來,便見自家下人都在門口等著迎接她,不由得笑道:“這是做什么?多大的陣仗?!?/br> 迎上前來的阿搖掩口亦笑:“大家多日未見到小娘子的玉面了,想念得緊吧!” 眾仆一時都陪笑起來,簇擁著秦束往門里走。秦束將將掃了一眼眾人的臉,卻沒有看見秦賜。正欲問時,母親卻又迎了出來。 “乖兒,宮里過得可好?”侯夫人梁氏雖然年過半百,看去卻只似三旬,一襲紫緞對襟長裙,襯著發髻間的一串紫珠步搖,飄逸而優雅。她捧起秦束的手來輕輕拍撫,慈愛的笑容尤為動人。 秦束笑道:“蒙太后她老人家照拂,這半個月阿束可是享了福了?!?/br> “那就好,那就好?!绷菏闲χ?,感慨萬千,“我阿束本就是享福的命?!?/br> 秦束聽了這話,只是笑。母女倆的笑看起來一模一樣,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 聽聞秦束從宮中歸來,常在省中值曹的長兄秦策、出嫁王府的長姊秦約、便連那終日在外頭花天酒地地廝混的二兄秦羈也都趕來家中,同父母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秦策的妻子郭氏剛得了懷娠的喜訊,秦約又還帶上了剛出生不久的小王孫,便連那總是嚴肅著一張臉的老君侯秦止澤都很高興似的,一家人其樂融融地鬧過了中夜,秦束才得以回房就寢。 沐浴的熱水已備好,她將全身浸入池中,閉上眼,腦中還始終鬧哄哄的,從宮中到府中,似有無數張人面雜亂從眼前飛過。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想起秦賜來。 當初說的是過幾日就見他,但這一個月來太忙,竟全然忘記他了。 沐浴畢了,她一手披著衣裳,一手挽著濕漉漉的長發,淡淡對阿搖、阿援道了聲:“我出去一趟?!?/br> “這樣晚了……”阿搖雖然嘟囔著,卻還是走去給她加了一件淺碧紗羅的外袍。雖是春末了,夜中畢竟冷的。 阿援比阿搖要謹慎機警一些,并不多話,只幫秦束將濕發半挽了一個髻,又找來一片飛葉金箔輕輕壓住。秦束回眸瞥她一眼,笑了:“這樣鄭重做什么?” 阿援笑道:“鄭重些總是好的?!?/br> 秦束走出臥房,走過竹影搖漾的中庭,穿過皎白的月門,便見一池翠綠的蓮葉,映著疏枝間篩下的月光,輕輕地擁擠地晃動著。 尚未開花呢,便先擠上了。 她獨自地笑了笑,又沿著蓮池往后邊走去,還未走出這西苑,便見到了秦賜。 他站在西苑的側門之外,右手上提一桶水,似正準備往回趕的,卻因被秦束撞見而不得不停了步子。 秦束朝他走了幾步。他如今已換上了秦府下人的青衣,衣袖與褲腳都綁得緊緊的,衣衽卻敞開著,似是太熱了,胸膛上還淌著幾滴汗。頭發經了梳理,臉上亦干干凈凈,那異族的輪廓便愈顯得深邃,鼻梁高聳而瞳眸深陷,好像是要將那瞳眸里的光掩藏起來一般。 她著意要盯住他,他卻低頭。 她冷了聲氣:“我說過,你不用低頭?!?/br> 秦賜只好抬起頭來。 秦束滿意了,復打量著他道:“一個月了,衡州便讓你做這些事情?” “他也教我讀書?!鼻刭n平平地道。 秦束挑挑眉,“什么書?” “《氏姓簿》?!?/br> 秦束笑了,“好書,這書學來頗有用?!?/br> 秦賜不言。 秦束的目光從他的肩膀滑下,看到他提著水的肌rou微張的手臂,道:“累不累?將東西放了,再來同我說話?!?/br> “是?!?/br> 秦賜將水桶提去了他與衡州同住的偏房,衡州大呼小叫地迎上來:“什么事情挨了你這么久?” 秦賜道:“我還須出去一下?!?/br> 衡州古怪看他一眼,又懶懶收回目光,“去吧去吧,府上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少,你要注意著?!?/br> 衡州雖然口舌多,但心不壞,也不蠢;一個月相處下來,秦賜似乎能感受到秦束將他交付衡州的用意。 他再次回到西苑那扇側門邊,秦束已不在原地。他往里走了幾步——過去一個月他從未進入過這里——便見秦束正坐在蓮池邊的石凳子上。 微涼的月夜,也無燈火,她便那樣一動不動地端莊地坐著,黑暗中的側顏弧度清麗,如一尊菩薩,毫無心肝、不言不笑的菩薩。 見秦賜走到她身邊,她便展開笑容:“一個月不見了?!?/br> “是?!?/br> “你知道我這個月去了哪里?” “我聽聞您去了太后宮里?!?/br> “是啊?!鼻厥朴频氐?,“我要嫁人了?!?/br> 這話說得十分自然,就好像她生來就是為了嫁人一般,倒叫秦賜無法附和。 “因為要嫁人了,我總有幾分懼怕,所以才去黃沙獄里挑人,挑中了你?!鼻厥⑽⑻а?,長長的睫毛扇了一扇,“你明白嗎?” 夜空中沒有星星,只有一輪孤月,將秦束未施脂粉的臉映得更加蒼白,松松挽起的發髻上那一片金箔泛出暗沉的亮色,有水滴沿著垂落的發絲輕悄地流下她那皎白如月的頸項。她仍是在笑,那沉默的笑容里卻并無分毫的懼怕意味,而只似威脅。 秦賜微微瞇了眼。 “我不明白?!?/br> 秦束凝視著他,慢聲:“我是說……從今往后,我只信任你了?!?/br> 她的眼神那么專注,她的語氣那么誠懇,反而讓一切都好像只是句假話—— “我只望你,最好也不要背叛我?!?/br> 夜重,風輕,蓮葉底下窸窸窣窣,是春水洄流的聲音。有花香襲來,卻辨不清是什么花。 過了很久,秦賜啞聲道:“我明白了?!?/br> *** 秦束微微一怔,立刻又笑了。 她一笑起來,便如春冰開凍,春雨入土,一切緊張的,剎那間全都松軟了下來。 她笑道:“只要你對我忠心耿耿,什么榮華富貴,還不都是手到擒來?!?/br> 他似不自然地轉過頭去,“謝謝娘子?!?/br> 她一手攏著衣襟,一手扶著石桌,慢慢地站起來,逼迫他看著自己。 他沒有后退,于是兩人之間,只隔咫尺,她優雅站起,宛如一株妖異的碧藤在他的眼底生長攀援,而他只是紋絲不動地、冷而安靜地站立。 她反反復復地端詳著他的眼睛,淺灰色的眼睛,像狼,即使在毫無意味的時候也透出疏離和抗拒—— 她突然明白了。 他異常的乖順并不是真的乖順,狼是不可能乖順的。 只是他在此處一個月,所做的職事也都和他在黃沙獄做的一模一樣,他便沉默地接受了,或許還認為他的人生仍然沒有絲毫改變。 在黃沙獄中做官奴,和在秦府里做下人,有什么區別? 她要叫他明白,有區別。 她要叫他明白,只要他足夠聽話,她可以送給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