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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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月覺得腦子有些不夠用,怎么會,他怎么會是韓厥?韓厥不是死了么?假死,哦,原來是假死,怪不得韓厥會那樣死去,原來是金蟬脫殼。她早知他是個有本事的人物,只是沒有往韓厥身上想過罷了,她原以為韓厥是他的朋友,沒想到他竟然就是韓厥。怪不得他有那么多恨,她曾經納悶,劍客們愛劍向來多過愛女人,女人對他們來說多是云煙,衛莊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種被女人捉在手中隨意揉捏的人,一個女人的移情別戀應當不至于讓他如此耿耿于懷不能釋懷,如今明白了,這哪里是女人的背叛,這分明是整個世界的崩塌。就像當初她聽到那些關于韓厥的不堪傳聞,又得知他畏罪自盡之后,心里的俠客世界崩塌一樣。只不過她的世界崩塌是心理層面的,而衛莊的世界崩塌,是心理和現實的雙重崩塌。一個出生貴族門庭的世家公子,一個正統的武學奇才,最后卻淪為人人所不齒的污濁之人,更何況這污濁還是他的王和他的妻給他的。 跟他一比,自己的崩塌著實不值一提。 蕭珩道:“白練,你知道那種恨嗎?隔著這么多年,我都知道他有多恨,你知道嗎?不,你不知道,因為你一無所有,所以你從來不會恨。想象一下這樣的恨,再想象一下他在這種恨里找你是為什么?我們頂頂大名的劍客,王姬公主都不放在眼里的人,為什么會看上你?你說我把你當玩物,那你就去找一個把你當人的人啊,如今這樣,你告訴我,替身和玩物有區別嗎?” 蕭珩的話像一把刀子直戳心窩,練月一時不忍,哇的嘔出一口血來,她連忙用手去捂,于是手心里全是血。 原以為他恨慧娘來著,看來不恨,恨得話,為什么會找跟慧娘有幾分相似的她呢。 他那些好聽的話,全是看在慧娘的面子上說的,對不對?那句我愛你,也是對慧娘說的,對不對? 她忽然淚如雨下。 他可真是癡情啊,原以為她自己就夠癡了,他比她還癡,要是有人這么背叛她,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愛他了。 蕭珩看著她在懸崖邊上哭,梨花帶雨,真是一如既往的小可憐,他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輕易相信人,為什么你就是學不會?” 練月覺得這個人生就是一場笑話。從前在蕭珩身邊,像個貓兒狗兒似的做玩物,沒看過別人,如今好不容易有個真心實意喜歡的人,恨不得把命給他,到頭卻是個替身。 主子果然是主子,還是主子最了解她,知道她不怕死,所以讓她生不如死。 蕭珩道:“白練,這世上沒有人是真心對你的,回來吧,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咱們還像以前那樣?!?/br> 練月用左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右手從腰間拔出短刀,看著他,臉上那種可憐的神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決絕:“這條命是主子給的,現在我把它還給主子?!倍痰逗莺荽吝M心窩,她悶哼一聲,紫蘇一聲驚呼,蕭珩皺緊了眉頭。 那不是虛晃一招的威脅,是直刺心窩的求死,她是真想把這條命還給他的。 她看著他,問:“夠嗎?” 他沒有說話。 她將短刀拔|出來,連猶豫都沒有,又狠狠的戳了進去,繼續問:“這樣呢?” 蕭珩瞧著她,她對自己可真狠。一向這樣,又可憐又狠毒。 她再將刀拔|出來,又要刺,好像他不說話,她會一直刺下去,她再刺下去,不必跳崖,想必也救不回來了。養了十四年,玩物也好,殺手也好,曾經伴過他,并不是一點感情沒有。這次來之前,他想過,抓不回來就毀了,可臨了,看見她這樣,又想起她素日的可憐,終究還是不忍心。 他低斥道:“夠了?!?/br> 她頓了一下,像是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后,長舒一口氣,像得到了大赦,臉上浮出開心的笑來,很嫣然:“珩公子,還是要多謝你,當年把我撿回去,多活了這么多年?!比缓蠛笸肆艘徊?,一步之外就是斷崖,她什么都不要了,還是干凈利落的人。 紫蘇抽出袖中紫菱甩過去,攔腰將她卷住,因為練月下墜的慣性,帶著紫蘇也被迫滑出去好遠,東音立時撲上去拽紫蘇。 與此同時,蕭珩也朝斷崖撲了過去,緊緊地抓住了練月的手腕,剩下的人轟的一聲,分別朝東音和蕭珩撲了過去。 練月被攔腰卷住,她立刻用手中的短刀割斷了紫菱,沒有了紫蘇的力量,蕭珩上半身被帶著滑下斷崖,只不過他身后有人拼力拽著他,他才沒有完全滑下去。 練月看著他青筋暴起漲紅的臉,笑了:“如果你有那怕一個瞬間沒有把我當玩物,那我求你看在這個瞬間,給白芷留條生路?!比缓笤谄渌粟s過來之前,用短刀狠狠的在他手背上劃了一下,他吃疼的松開了手,她急速往下墜去。 速度快得什么都想不起來,甚至連心口的疼痛都來不及感受,最切實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切在臉上的像刀子一樣的冷風,她像一塊從山頂被推落的巨石,狠狠的砸入河中,砰的一聲,砸出巨大的水浪,頃刻間,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韓厥,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剎那,她的腦子經過下墜時的短暫空白后終于有了反應,她再想到了那個死了很多年的人,原來他就是韓厥。 第四十七章 練月的意識蘇醒之后, 最先感覺到的是疼痛, 來自自己心口的疼痛,蛛絲一樣綿密, 疼得她把眉頭皺成了一團。 她迷迷糊糊的想,自己究竟是逃出來了,還是又被抓回去了?她可千萬別被抓回去, 她寧愿死掉, 都不要回地宮了。 她想睜眼看一下,可是睜不開,心口那里真是疼, 她在這疼里分神去想,她怎么不記得自己被誰傷到了心口?她明明記得自己身上最重的一處傷應該在左肩,因為她記得自己落水之前被東音的箭射中了,怎么左肩不疼, 反而一直是心口疼?她想抬手去摸一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傷,可胳膊根本就抬不起來, 一陣猛烈的疼痛涌上來,她忍受不住, 昏死了過去。 再次睜眼時,她看到了一張白凈的臉蛋, 杏眼,小鼻,薄唇, 雖是淡妝,卻清麗絕倫。 那姑娘也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見她醒來,杏眼驀然圓睜,接著臉上浮出驚喜笑意,道:“你醒啦?” 練月想要坐起來,但才剛一動就扯到了傷口,她疼得倒抽了一口涼氣,那姑娘趕緊將她按下,道:“姑娘的傷太重了,大夫不讓亂動,姑娘有什么需要,跟我說就成?!?/br> 練月躺下后使勁晃了晃頭,她覺得腦子里好像被塞了什么東西進去,又沉又疼?;芜^之后,她睜眼去打量四周的陳設,這一打量她發現了,自己在船上,這是艙房。 她呼的舒了一口氣,逃出來了逃出來了。 那姑娘倒了一杯茶過來,練月勉強抬起一點身子,心口的疼牽連著全身上下都在疼,那姑娘見她眉頭都皺成了一團,就道:“要不我喂姑娘吧?” 練月搖了搖頭,接過杯子,強撐著喝了一點,那姑娘又把杯子接回,要扶她躺下,練月卻硬撐著坐了起來。 姑娘見她執意如此,只好遂了她的意。 練月靠在床頭緩了一會兒,心口劇烈的疼痛方才消了一點,她舒展眉頭,問:“是姑娘救了我?” 那姑娘正在拿帕子給她擦額頭上的冷汗,聽到她這么問,抿嘴一笑:“姑娘落水時,我們的船只剛巧經過,大家就順手把姑娘撈了上來?!鳖D了頓,“我姓沈,單名一個九字,大家都叫我阿九?!?/br> 練月想了想,既然自己已經逃出地宮了,那地宮里的名字就不能再用了,于是道:“我姓練,單名一個月字?!?/br> 沈九道:“那我叫你月娘吧?!?/br> 練月點了點頭,又問:“九姑娘,你們這船是要去哪?” 沈九道:“安陵?!?/br> “夏國的國都安陵?”練月問。 沈九點了點頭。 練月問:“那現在是?” 沈九道:“現在船行曲水,剛過郝洲,估計再有三、四日就到安陵了?!?/br> 自己是在穆國落的水,而曲水是夏國的內河,穆夏兩國又不交界,想必她昏了很久,于是問:“不知道我昏了多久了?” 沈九笑了一下,道:“三日前,我們路過太平城,將你救上來的?!?/br> “太平城?”練月驚詫道,“沛國的太平城?” 沈九見她困惑,就道:“是啊,我們大家都看到了,你從斷崖上掉下來的,就砸在我們船的前方不遠處,剛開始大家以為是塊石頭,后來琢磨了一下,覺得像個人,就找了兩個船工下船去瞧,這才把你救了上來?!?/br> 怎么可能,練月想,她明明是在穆國邊境落入穆水,就算一路沿河而下,也應該被河水沖到炎國去,畢竟穆水的下游是炎國,怎么可能會被沖到沛國來? 她這一驚又牽扯起心口的傷,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立時涌上來,她擰著眉頭,伸手摸了一下心口,還有這傷是怎么回事? 沈九道:“你受了這么重的傷,又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船上的大夫過來看了看,上了藥,說看天意。如今醒了,撿回一條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現在就別想那么多了,安心將身子養好才是?!?/br> 練月瞧著沈九,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她問:“那現在是何年月?” 沈九不知她為何這么問,但還是回答了:“如果按大鄭的通歷來說,現在是云啟二十六年正月初七?!?/br> 練月的腦子嗡的一下。 她明明記得自己落水之前是云啟二十三年,怎么一睜眼,就成了云啟二十六年了? 中年那三年…… 而且她為什么會在沛國的太平城落水?她心口的傷又是怎么來的? 云啟二十三年,她才十九歲,現在她已經二十二歲了? ??? 沈九出去找大夫之前道:“哦,對了,忘了告訴你,你傷得太重,需要用貴重藥材,牡丹姐讓人寫了張賣身契,讓你摁了手印,如果你醒了,還了醫藥費,就把賣身契給你,若是還不起,那就只能賣身還債?!?/br> 練月道:“這是理所當然,只不過這個牡丹姐是?” 沈九道:“這船上的姑娘都是牡丹姐在各國買回來的,我也是?!鳖D了頓,“牡丹姐是做青樓生意的?!?/br> 練月一時沒忍住,噴了一口血出來。 練月這么一噴血,嚇得沈九立刻折回床邊,拿出帕子給她擦拭,邊擦拭邊安撫:“你傷的這么重,養好也得個把月,若是不愿,可以在想其他辦法脫身,不必急于一時?!?/br> 練月揪著沈九衣服的袖子,問:“若是我沒醒,她要怎樣?” 沈九從善如流道:“我替你做了擔保,若是醒不來,我來付這個藥費?!?/br> 練月就知道若無人做保,那個牡丹姐是不會冒著血本無歸的風險讓人給她用藥的,她猜出來了,她喘了一口氣,道:“多謝你的好意,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出這個藥費的?!?/br> 沈九笑了笑:“無所謂,反正我已注定要吃這碗飯,不差這一點,我權當給自己積福積德了?!?/br> 后來大夫來了,牡丹姐也來了,一船的年輕女孩都擠到了這個艙房來瞧,嘰嘰喳喳的圍著說了好一陣話,沈九以病人需要靜養為借口將她們全都打發走了,只留了大夫。 大夫說她心口的兩處刀傷不淺,傷了心脈,雖說僥幸醒了,那也得仔細養著,切勿大動,否則心脈崩裂,就無力回天了。 練月做殺手多年,對這種刀傷劍傷還是有所了解的,不用大夫多說,她也知道,她想問的是腦子的問題。 大夫一聽她的描述,就立刻懂了,說她可能掉下斷崖時,俯沖的力量太猛,震傷了腦子,出現了短暫性的失憶。大夫說她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只摔丟了三年的記憶,沒有摔傻,已是幸運了。他之前看過一個病人,被馬從馬背上甩了出去,腦袋磕到石頭上,直接摔回了襁褓中,醒來之后話不會說,飯不會吃,衣服不會穿,字也不認識,所有的事情,都是從頭開始學的,直到現在還沒想起以前的事情呢。 練月沉默了。 “當然?!贝蠓蛴值?,“這是個極端的例子,一般情況下,只要不是太嚴重,養一段日子都能慢慢想起來,之前有個孩子上樹掏鳥窩,從樹上摔下來,摔丟了兩個多月的記憶,養了半個月,就慢慢的把所有事情都想起來了?!鳖D了頓,“這種事情分情況,姑娘不必太過擔心,該想起來的時候自然就想起來了?!?/br> 后來在船上的日子,一直都是沈九照顧她。給換藥,給熬藥,給喂藥,陪聊天,是個很溫柔很周到的女孩子。 沈九,姜國人,今年十七歲,原是姜國松石村的浣紗女,牡丹姐的船路過松石村,見她一個人在河邊浣紗,一眼就瞧上了,于是將船靠岸,拿了二百兩銀子把她從父母手中買了下來。 沈九那對老實巴交重男輕女的父母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于是好勸歹勸,讓她上了牡丹姐的船。沈九當時也天真,真以為是被買去做侍女的,后來登了船才知道是去做妓|女的,可對她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做侍女也好,做妓|女也好,都不由她。 這年頭,鄉下的女孩子很少有讀過書的,沈九是個例外。當然,她家里很窮,并沒錢讓她讀書,全靠她自學。所謂讀書是為明理,可能因為讀過書的緣故吧,再加上她本身心性過人,看上去很是不同,是那種在人群中可以一眼挑出來的不同。 二百兩別說于沈九那對沒見過世面的父母了,就是對于姜國國都里的普通老百姓來說,都不是小數目。牡丹姐作為夏國國都里最大青樓的二把手,一雙眼睛瞧過多少人,毒辣的很,她肯花這個錢買下沈九,自是知道她奇貨可居。 跟沈九聊天的過程里,沈九也問了一些關于她的事情,練月隱去了一部分事實,但沒隱瞞自己會武功這事,說自己是個打手,以前給人看家護院的。沈九說會武功好,這樣的世道,會點武功能保命。練月虛弱的笑,說她寧愿不會武功,就做個平常女子,過普通的日子,那樣也不至于一直流離失所,還要常常被傷痛折磨。沈九也笑了,說大家都是對已經擁有的看不上,而羨慕那些自己沒有的。 練月覺得沈九這句話說得非常漂亮,漂亮又通透,因為的確是這個道理。如果當年她沒有跟家人走散,普普通通的長大,嫁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生一窩普普通通的娃,那么她閑來無事時,可能會羨慕書中那些孤身一人走天涯的人,不需要牽掛任何人,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多好。 第四十八章 船到安陵之后, 牡丹姐招呼女孩子們都帶上帷帽, 棄船登岸。 練月也被迫帶上了帷帽,在沈九和另一個女孩的攙扶下, 下了船。 這十幾個女孩子排成隊下船,彩帶飄飄,香風陣陣, 引來碼頭上諸多人的圍觀, 好不熱鬧。 碼頭上早有來接的車駕,女孩子們上了車,練月也只好跟著上去了。雖然她的傷口并不允許顛簸, 但走回去也不是個辦法,而牡丹姐顯然并不會特地找人抬她回去。 在馬車上顛了半個時辰之后,練月的傷口終于還是沒支撐柱,崩開了, 血染透衣襟,她襟前紅了一片。 沈九見她臉色蒼白,額頭上不停的落冷汗, 十分擔憂,練月說沒關系, 但最后還是昏死過去了。 等醒來時,已在萬花樓后院的通鋪房了。 練月忍痛坐起來, 四處瞧了瞧,是很大的一間通鋪房,有一二十個床位的樣子, 每個床位上都擱著行李包袱,看樣子是那些剛下船的女孩子們的,只是這房間里空無一人,不知道那些女孩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