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蕭阮一下子從夢中清醒,驚喘著從床上坐了起來。 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手被握住了,溫熱的觸感在手背上摩挲著,一個寬和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輕輕,做噩夢了嗎?我在這里呢,別怕?!?/br> 蕭阮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想抬頭,卻又怕這只是幻聽;她想屏息不動,卻又怕這聲音遠去,再也聽不到了。 倉促之間,她唯有用力抓住了那雙帶著體溫的手掌,這才把臉一寸一寸地轉了過去,深吸了一口氣,睜開了眼。 一張熟悉的臉龐出現在她眼前。 一雙鳳眼大而有神,眉心眼角的皺紋刻畫出了飽經世事的滄桑和智慧,五官的輪廓更勾勒出了主人年輕時風姿;發髻整齊地往后梳著,鬢邊的幾綹銀發非但不顯老態,反倒有種優雅從容的韻味。 “祖母……”蕭阮喃喃地叫了一聲,眼眶中淚珠迅速滑落,滲入了衣領中。 大長公主周荇宜失笑:“輕輕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蕭阮猝然緊緊地抱住了周荇宜。 真的是祖母。 “輕輕”這個小名,是在江南時祖母最愛喚她的,到了京城之后,祖母便改口和家人一樣叫她“阮兒”了。她一直不解,后來才知道,小名是祖父和祖母兩人在她出世時一同替她取的,意喻為“飄搖兮如輕云之閉月”,盼著她成為洛神一樣絕世的美人。 此時此刻,原本應該已經病逝的祖母活生生地回到了她的身旁,手是熱的,嘴是笑的。 她依偎進了祖母的懷里,又是哭又是笑:“祖母……我想你了……實在是太想你了……” 小丫頭忽然撒起嬌來,嬌軟的身軀直往懷里鉆。周荇宜心中慰貼,摟住了蕭阮輕撫著,嗔怪著道:“看看,這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有幾個舊識過來拜見,祖母招呼了一陣,一得空就來陪你了?!?/br> 蕭阮貪戀地在祖母身上蹭了蹭,那久違了的梅花淺香縈繞在鼻翼,她心滿意足地道:“在祖母面前,我永遠都是個小孩子?!?/br> 祖孫倆靠著說了一會兒話,又一起用了膳,大夫過來替蕭阮把了脈,說是寒氣已排,剩下的便是將養調理了。 周荇宜面帶疲色,叮囑幾個侍女好好照顧蕭阮,便準備回房歇息了。 蕭阮戀戀不舍地送她到了門口,忽然拽住了周荇宜的衣袖,小聲問:“祖母,我們不去京城了,回江南好不好?祖父那里,反正他已經當了這么久的太傅了,也該歇歇了,不如讓他致仕一起來江南好不好?” 周荇宜愣了一下,戳了一下蕭阮的額頭笑著道:“傻丫頭,你祖父怎么可能不做他的太傅了?而且,你就不想你的爹娘嗎?你到底是要出嫁的,京城才有好人家,江南那方水土養人,但卻不是好歸宿,乖,聽話?!?/br> 蕭阮目送著周荇宜出了院子,這才怏怏不樂地回到了房間。 禾蕙和木琉互望了一眼,正要上前勸慰,蕭阮卻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出去,她想一個人靜一靜。 在梳妝鏡前坐了下來,蕭阮抬起手,指尖一點一點地撫過自己的臉龐,最后停留在了脖頸的脈搏處。 十四歲的少女容顏如春花一般嬌嫩,雪白的肌膚吹彈得破,巴掌大的小臉我見猶憐。若是非要挑點錯處,那便是她大病初愈,臉色幾近蒼白,眼神也因為迷惘而沒什么神采。 指尖有什么東西在跳動著。 那是蓬勃的生命力。 她沒有死,沒有死在育王寺那一場廝殺和大火中,而是重新回到了即將初入京師的那一刻。 祖母還沒有獨自一人回到江南孤苦地死去,祖父沒有因為祖母的死而郁郁而終,而她也還沒有成為皇后欽點的太子妃,她們蕭家還來得及從太子這個偽君子的泥淖中抽身而出。 一切,都像窗外的春光一樣,充滿了希望。 作者有話要說:開新文了,一年多沒來寫古言了,有點小緊臟(^o^)/~小仙女們多多收藏留言鼓勵一下,好不好鴨? 開張大吉發個紅包,留言的都有,快來調戲醋哥吧~~ 晚九點有第二更! 第2章 許是這一絲希望,蕭阮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原本虛弱的身子很快就有了起色。 沒過兩天,周荇宜便命人再次備好了馬車,從別莊出發去往京城。 別莊到京城才不過半日的路程,太傅府早有人等在東華門了,見過大長公主之后把車隊往城里引。 蕭阮挑起車簾朝外看去,和前世風聲鶴唳的京城想必,此刻的京城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各種酒肆、店鋪林立,甚至有不少高鼻深目的外族人和當街賣酒的胡女,一派富庶安寧的景象。 木琉和禾蕙看得新鮮,興奮地“嘰喳”個不停。 “到底是京師,比江南那邊熱鬧?!?/br> “這里的酒樓好高好漂亮,那屋檐都有好幾重的?!?/br> “二姑娘,瞧這里的男兒好像都比我們那邊高了一頭,很有男兒氣概呢?!?/br> …… 蕭阮啞然失笑。 她在江南住了十年,論繁華,江南和京師各有千秋,但京師是高門世家聚集之地,更有皇家威嚴,這樓宇建筑必定是比江南的大戶人家氣派的。 然而,氣派又有什么用?這高門世家、皇室貴胄之間的勾心斗角太過勞神寒心,還是江南如詩如畫的美景更讓人心懷舒暢。這一次,她無論如何都要讓家人遠離京師這是非之地。 “砰”的一聲,馬車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停住了,蕭阮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沖,“嘶”的一聲,簾子被她拽得扯了下來,幸好禾蕙和木琉一左一右緊緊地拽住了她,這才沒有跌出車門。 “這是怎么在駕車的?”木琉一邊扶起蕭阮,一邊惱怒地問了一聲。 車夫撩起簾子,驚慌地道:“有人從對面過來,堵在了我們馬車前?!?/br> “這是哪家府里馬車?”外面有人高聲喝道,“快讓開!靖安王府世子在此?!?/br> 蕭阮一凜,一聽到這個稱謂,她頭皮不由自主地發麻。 靖安王是鎮守西南的藩王,其父和高祖乃是結拜的義兄弟。當今天子啟元帝登基后,靖安王世子藺北行于啟元十五年奉命入京就學,年近十四歲,至今已經三年。明眼人都知道,這位世子的身份就是質子,今上擔心靖安王尾大不掉有了異心,便將藺北行扣在京城留作人質。 照世人的想法,既然身為質子,藺北行就應該夾著尾巴做人,免得引起帝王的猜忌惹來殺身之禍,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出生荒蠻之地不懂帝王心術,這藺北行反其道而行之,在京城中橫行霸道,和一大半的世家子弟起過紛爭,有幾次甚至鬧到了今上面前。 元和帝不痛不癢地罰了幾次,藺北行就此有恃無恐。 蕭家身為大乾世家中的翹楚,蕭家子弟自視甚高,向來就看不起這藩王質子,也不知道為什么,藺北行對蕭家也從來沒什么好臉色,雙方起過幾次沖突,還好,都被蕭阮的祖父蕭釗壓了下來。 直到藺北行逃出京師后的第二年,蕭阮才知道,他這副跋扈的模樣都是裝的。 此人心機深沉,把元和帝的心思揣摩透了,做出了一副被捧殺的模樣,實則天生反骨,暗中培植勢力,一出京師便猶如魚入大海,徹底沒有了束縛,沒多久就將出了事的西南徹底平定,殺了他父王的西戎王被他五馬分尸,族人被滅,短短三年時間,靖安王府不僅重回西南王者之尊,還吞并了幾個異族和小國,軍力強盛,就連元和帝都要看他幾分臉色。 前世臨死前,太子周衛熹在育王寺中所提的逆賊,就是藺北行。 至于那封信,蕭阮一想起來,就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藺北行領著靖安軍停留在秦中和京城的南邊,整個京城都惶惶不安,她想著憑借從前祖母的薄面,為了周衛熹低聲下氣去求一求藺北行,卻沒想到還被周衛熹算計,成了拿捏她的把柄。 育王寺的那場大火,想必是沖著周衛熹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藺北行的杰作??蓱z她不僅被周衛熹騙,末了還要受到池魚之殃。 蕭阮急急地從車窗口上往后一看,祖母身旁的孫嬤嬤已經下來了,滿臉怒容。孫嬤嬤的性子急,又是從宮里出來的老人,向來傲氣得很,若是對上了這位蠻橫無理的世子,只怕當街就要吵起來了。 前世因為養病,比這一世晚入京了一天,并沒有碰到這場意外。這一世剛到京城,她就碰到了藺北行這個霸王,真是倒霉。 她探出頭去:“孫嬤嬤,是靖安王世子,想必是有急事,我們也不著急,就讓一下吧?!?/br> 蕭阮一發話,孫嬤嬤也不好再反著來,只好悻然道:“這十年沒回京城,怎么都沒規沒矩了?一個世子罷了,居然也敢在大長公主面前放肆?!?/br> “定是沒瞧見祖母的牌子,要不然定會前來拜見祖母的?!笔捜畎矒岬?。 這倒也是,他們從江南長途行來,到別院就換了幾輛蕭家的馬車,現在只有周荇宜的那一輛是大長公主府里的了。 孫嬤嬤沉著臉和車夫說了兩句,幾個車夫把馬車讓到道旁,幾乎就在同時,幾匹駿馬擦著馬車而過,一共三男一女,為首的那位一身黑色勁裝,身形挺拔、氣勢奪人,經過車窗時一回頭,正好和蕭阮四目相對。 十七歲的藺北行,深邃的五官輪廓還透著一絲青澀,然而眼神已經銳利如刀。 蕭阮垂下眼瞼,往里一避,想去拉簾子,卻發現簾子剛才摔倒的時候被扯掉了。 “原來是蕭家的千金?!碧A北行輕蔑地笑了笑,伴隨著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 本朝民風開放,女子就學、外出都不受太大的限制,但世家女子還是很重臉面的,藺北行這樣的言辭頗有幾分輕慢,木琉的臉色都變了,撲到了車窗上擋住了蕭阮,朝著藺北行怒目而視:“無禮!” 蕭阮趕緊去拉,卻已經晚了,原本已經一馳而過的藺北行調轉了馬頭,幾步就到了馬車旁,居高臨下地問:“我哪里無禮了?小丫頭你且說來聽聽?!?/br> 木琉被他嚇了一跳,一時口拙說不出話來。 蕭阮對禾蕙耳語了幾句,禾蕙過去不亢不卑地回道:“我家姑娘久仰靖安王大名,想必世子也和王爺一樣懷瑾握瑜,就不必計較一個小丫頭的口舌之利了?!?/br> 藺北行的雙眼微瞇,朝著蕭阮所在之處看了過去,只可惜,馬車中的女子被擋住了。 剛才的驚鴻一瞥,只瞧見了一雙杏眼漆黑清澈,水汪汪的仿佛盛滿了清泉,應當是個少見的美人。不過,聽這回話滴水不漏,即捧了靖安王府,又話里有話讓他不好發作,倒是和朝堂上那些偽君子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不愧是蕭家的千金。 藺北行被挑起來的興趣淡了淡,輕哼了一聲,一撥馬頭,追上前面的人走了。 馬車重新動了起來,木琉撫了撫胸口,朝著窗外啐了一口。 禾蕙氣樂了:“現在神氣活現的,剛才怎么就被嚇住了?” 木琉有點羞愧:“這個什么世子有點嚇人,我一時回不過神來?!?/br> “你呀,以后要謹言慎行,這里可不比江南,不要給二姑娘惹事?!焙剔フZ重心長地教育道。 “我知道了?!蹦玖鹂s了縮脖子。 蕭阮放下心來,心里有點好笑。 鬧市縱馬,真是夠囂張的。藺北行這是深怕樹敵不夠多,這點小事也想借題發揮,巴不得能和蕭家干上一架。 戲演得很不錯,怪不得連啟元帝都被他騙了,漸漸放松了對他的警惕。 挺好,她就等著在一旁看熱鬧吧。 馬車穿過了繁華的街道,一路到了京城東面高門大戶云集的五柳街巷口。蕭阮坐在馬車上,看著熟悉的飛檐翹角、朱墻碧瓦從眼前一一閃過,原本還算輕松的心情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 馬車停住了,前頭的仆役高聲叫了起來:“老爺,大長公主和二姑娘回來了!” 木琉和禾蕙一左一右,把蕭阮從馬車上扶了下來,蕭阮定睛一看,和前世一樣,祖父蕭釗領著全家人站在門口,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眼神激動。 她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盯著蕭釗看了片刻,跪倒在地磕了一個響頭,哽咽著叫道:“祖父……阮兒終于又看見你了……” 前世祖父在世時頗為威嚴,對孫輩們很是嚴格,唯獨最為偏疼她,尤其是最后纏綿病榻的一年多時間,常常喚她到跟前讀書聊天,有時候糊涂了,還會盯著她叫著祖母的閨名。 蕭阮那個時候才明白,祖父心底里對祖母的感情有多深。只可惜一步錯步步錯,兩人天人永隔,再也沒有重歸于好的可能了。 “好孩子,”蕭釗趕緊把她扶了起來,顫聲道,“我們都很想你,快,快來見過你的父親母親?!?/br> 蕭阮眼中含著淚一一看了過去。 母親蕭陳氏一如既往的溫柔,父親蕭涵不復前世離別時早生華發的模樣,此時風采翩翩;兄長蕭亦珩依然是年少時龍章鳳姿的模樣,滿臉期待地看著她:“二meimei,還認得哥哥嗎?你走的時候我還抱著你不讓你走,那時候你才這么點高?!?/br> 蕭亦珩朝著自己的大腿比劃了一下,難掩心中的激動。 “認得,當然認得!”蕭阮連連點頭,她要努力抑制,才能讓自己的神態舉止不顯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