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這個時辰父親隨時會回來,蘇卉此時提起這事兒來,無非是想讓這頓飯吃的不痛快。畢竟蘇安也是蘇道北的親生女兒,父親如何會真的不關心她? 蘇安出嫁兩年也只往家中寄了兩封信而已,且皆只寥寥數語,都是些流于表面的膚淺祝好之辭。便是這樣,蘇道北還是拿著那信能反復看上幾十遍。 然而蘇安是去給孝安伯府的庶子作妾,蘇道北當年恨不得以死相逼都沒能攔住,如今縱是再想她,再擔心她,也拉不下臉來登府求見。偏偏蘇安也狠下了心腸,不主動回娘家。這種局面僵持了整整兩年,蘇道北是又怨憤又忐忑。 蘇鸞知道,蘇道北嘴上說著誰也不許給蘇安回信,只當沒她這個女兒!實則卻是想逼著蘇安親自回娘家來看一眼。 是以,過會兒若是蘇道北知道秦氏母女明明碰上了孝安伯府的人,卻也不問上一句蘇安的近況,定是又會心緒復雜,暗暗怨怪秦氏。 蘇道北便是如此一個人,他的面子要守,可旁人若是真對蘇安的死活毫不關心,他又該覺得那人刻毒薄涼了。畢竟對于這事,他沒有明示過,只明示過不上門,不回信。 果不其然,蘇卉很快便開口又問“那四meimei可有上前去寒暄兩句,打聽打聽大jiejie的消息?”蘇卉滿眼期冀的望著蘇鸞,甚至兩只手還情不自禁的搭在了蘇鸞的右手臂上。 蘇鸞先是有些無奈的將唇抿成一條直線,接著又彎了個夸張弧度,瞇著一雙杏眼笑的假假的,口中篤定道“當然!” 這回答顯然出乎了蘇卉的推演,她不由得面上怔了怔,拆穿道“可是冬兒給我說沒有?!?/br> 蘇鸞“那三jiejie既然早就知道了,還來問我做什么?” 蘇卉“……” 長輩肚子里這些彎彎繞繞的,豈是蘇卉一個十六的小丫頭能想到的?蘇鸞暗暗窺了柳姨娘一眼,見她面色唰的一下變白了,心中便也了然了。 這個柳姨娘果真是個聰慧的,知道自己的妾室身份話多了招煩,便許多關鍵的東西自己不去說,而透過孩子的嘴去說。她是吃準了蘇道北的性子,只有妻妾觀念,卻無嫡庶觀念,故而從不會怪蘇卉僭越。 孩子們一番明里暗里的言語較量,秦氏雖不摻和,卻是暗暗豎起了耳朵在聽。發現蘇鸞都會埋圈子誘敵了,秦氏眼中掠過一道精光,面色不波,卻是隱含得意。 這時守在花廳門外的丫鬟行了個禮“老爺回來了?!?/br> 這一聲屋里的人皆聽到了,一個個起身掛著笑容恭候蘇道北進屋入席。丫鬟代為推開門,蘇道北著一身回府換好的素色燕服入了屋來。 雖在青州落魄了九年,但他早年給豪門勛貴們為師的詩禮氣度還在,如今一朝顯達,仍是撐得起這身華衣。 四十堪堪出頭的年紀,尚是為朝廷效命的好時候,自從月前調離回京后,每日蘇道北散衙回府,皆是帶著一臉春風得意,使得那張偏于清瘦的臉看上去煥發了許多。就連稀疏的一小把胡子也似回了春般,烏黑康健。 “老爺?!鼻厥蠁局锨叭?,接了蘇道北一同落坐,之后柳姨娘與子女們才跟著落坐。這便是正室夫人可有的體面,與夫君平起平坐。 蘇道北動了第一筷子后,這便算是正式開飯了。不過他也沒怎么急著吃,動了兩下便將筷子放了一邊,看著坐在自己左手邊兒的兒子,問道“慕遠的文章寫的如何了?用完飯后拿來給我看看?!?/br> 蘇慕遠連忙也跟著放下筷子,微微頷首道“是,父親?!?/br> 蘇慕遠是蘇家唯一的公子,秦氏所出,今年十七,排行老二,比蘇安小三歲,比蘇鸞大兩歲。蘇道北回府前,蘇府是女眷們的天下,蘇慕遠縮在一旁不言不語毫無存在感。這會兒父親回來了,他才突然有了些許存在感。 父子倆如往常般承包著開飯初段的聊天,蘇卉夾了一塊兒燉的糯軟的福字瓜,左手小心的托著起身放到蘇道北面前的碟子里,笑道“父親二哥別光顧著說話,快嘗嘗這個,涼了就不好吃了?!?/br> “好,好?!碧K道北笑著夾起來品嘗,只當是蘇卉孝順,全然不曾多想。 而蘇鸞心里卻明白的很,蘇卉這是還要繼續父親回來前的那個話題,借著夾菜中斷父親與二哥的聊天,以便使自己接下來的開口顯得不那么突兀與心機。 秦氏自然也是看出來的,于是便想著干脆自己先坦白好了,反正老爺也未必真會往壞里想她。 就在秦夫人與蘇卉兩人的嘴同時微啟之時,蘇鸞的聲音竟然率先而出。 “父親,鸞兒有件事想問您?!?/br> 蘇道北邊吃著福字瓜,邊應道“鸞兒問吧?!?/br> “父親,既然咱們回了京,日后便隨時隨地可能遇上一些京中故人,那是否要主動去問候呢?” 蘇道北驀地頓了下動作,抬頭看看蘇鸞,眼中帶著贊許之意“鸞兒這問題問的好!” 接著他掃視一圈兒家人,意識到這個問題早該成規矩立下去,便放了筷子極鄭重的明示道“咱們蘇家被驅出京城之時,我曾將新的落腳地分別寫信告知京中故人。這些年哪些依舊維持著往來,你們皆知道,這些人皆是君子,無論未來貧富,咱們蘇家都是愿意交一輩子的!至于旁的那些,若是他們主動問候了,你們便也寒暄兩句。若是他們不問的,誰也不許腆顏去招惹!” “知道了,老爺?!?/br> “是,父親?!?/br> 眾人明白的應了之后,蘇鸞又繼續問道“父親,那一家的呢?” 蘇道北先是愣了愣,旋即明白過來女兒口中的‘那一家’指的是蘇安的婆家,孝安伯府。略一遲疑,也道“還是那話,若是他們主動拉關系了,便可寒暄上兩句。若是他們不理的,誰也不許拉下臉來上趕著!” “噢,知道了?!碧K鸞滿意的笑笑,而后故意看了眼身旁的蘇卉,之后便開開心心的低頭吃飯。 蘇卉之前在心頭盤旋了許久的那個話題,只得就這么擱放了。悻悻的拿起筷子吃飯,再也沒有什么話想說。連帶著一旁的柳姨娘也如霜打的茄子般,頓時蔫兒了下去,整頓飯都再沒心思賣弄一分風情。 只是心道,老爺還指望著伯爺府的人能屈尊降貴?這種親家,縱是上趕著能給回個好臉色就不錯了!如今老爺這話一撂,日后她豈不是更沒機會打聽安兒的消息了…… 第6章 這一餐至尾聲時,蘇道北將筷子擱下,神色語氣倏忽莊重“都吃好了嗎?” 聽這語氣便像是有要事宣布的,故而大家紛紛撂下筷子點點頭,一臉殷切的望著這位一家之主。 蘇道北抬眼看了看站在門前的兩個布菜丫鬟,不待他吩咐,兩人便應景識趣的行了個禮退下,將門也仔細捎上。 這下屋子里沒外人了,蘇道北略微壓低了聲量,莫測高深的問道“你們可知,此次接我們回京的是何人?” 他環顧眾人臉色一圈兒,見個個都茫然的搖頭,之后又將無比期待的目光投向他。他便也不欲賣關子,面色平靜的揭曉道“是雍王府世子?!?/br> “什么?”眾人近乎同聲而出。這委實是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 柳姨娘終是不再為先前那點不快隔應了,這會兒只眉心蹙著,神色惛懵的望著自家老爺“可九年前,咱們不就是因著那位才被驅離出京的?” “是啊老爺,雍王世子這是何意???”就連秦氏也是想不通其中道理,眉間漫上一層愁色,竟分不清回京是好事還是壞事。畢竟傳聞中,成年后的陸錦珩是個驕橫恣肆的主兒,這樣的人如何會恩赦了曾因護主不利被驅逐出京的舊人? 蘇慕遠不插言,長頸半垂,低頭斂眉,心下盤算著這其中的可能。 而蘇卉顯然是未有眾人想的那般多,她眸色發亮,噙著一抹不知源何萌生的春情。蘇卉天真的以為,日后他們蘇家就要與雍郡王府的世子爺搭上關系了,這足以讓她先興奮上一小會兒! 畢竟那位,可是盡人皆知的鳳表龍姿。性情什么的暫且放一邊兒不談,想想能有機會見一見那張臉,蘇卉便覺自己已是大周福運極佳的女子。 然而很快,就有人打破了蘇卉的這個夢。 “父親,想來想去世子都不是個輕易饒人的個性,斷沒有憐貧惜弱就將咱們接回京來的道理!他……他該不會是覺得當年的那場災禍有何蹊蹺,誆咱們回京舊案重查吧?”蘇慕遠想了各種可能后,唯覺這個猜想最靠譜。 蘇卉頓時醒悟過來,神色惶惶的看看二哥,又看看父親。眼巴巴的期待著父親說一句‘不可能’。 然而蘇道北只是惆悵的嘆了一聲,面色沉重的坐在椅子里。他便是知道這會是個令全家坐立不安的消息,才回來時沒敢說,怕一家人連頓安生飯也吃不好。 一時間,全家人愁緒如麻的圍桌而坐,黯然神傷。蘇鸞卻還冷靜,暗暗在心下梳理著這件事。 那本書,她沒能看到結尾就穿進來了,故而對于陸錦珩的身世疑點,以及與原主的淵源,她并不全知。但她知道陸錦珩幼時在別苑遭遇過地動之災,也知道除了天災隱隱還有人禍的痕跡。 只是蘇鸞記得,陸錦珩并未因那件事而怪罪報復過誰,甚至長大后連翻查都沒有提過。也不知是他根本沒多想,還是早就有了答案。 依著陸錦珩的睿智,蘇鸞覺得不可能是前者??梢乐戝\珩的毒辣,蘇鸞又覺得不可能是后者。 審慎細思后,蘇鸞覺得陸錦珩大約是知道了那個幕后黑手,只是不知出于何故,他不愿去根究。 不管怎樣,蘇鸞至少不擔心父親所慮。陸錦珩根本不可能是為翻舊案,才將蘇家人調撥回京。 蘇鸞想不通的是,書中根本沒交待過將蘇家人招回京的是陸錦珩??申戝\珩為什么要這樣做?難不成他從這時就知道原主是他要找之人? 可若是這樣,以陸錦珩的性子,又為何能眼睜睜看著原主嫁給薛良彬?他想要的東西,從沒人能搶得走,他也不會放手。 難道陸錦珩對原主……并不是蘇鸞以為的愛? 可陸錦珩為原主不求回報的默默做了那么多,還在原主死后殺了所有欺負她的人為她陪葬,甚至還為原主終生不娶…… 罷了,蘇鸞覺得一時半會兒她是難捊清這條脈絡了,便也懶得再去細究。 最終,蘇道北認為既來之則安之,既然是世子將他調回京,又安排了高官厚祿,那么總得先去謝個恩。只是當初驅他出京的乃雍郡王,如今也不便登府。 想來想去,便決定于自家設宴,給世子遞張貼子。世子若肯屈尊降貴呢,就全家叩個頭。世子若不肯來呢,起碼禮數盡到了。 蘇道北也是個辦事不拖的性子,翌日便透過禮部侍郎的關系,將請柬遞了世子身旁。世子也回了個準信兒來。 回府,蘇道北便將此事說與秦氏,并囑夫人將庶務皆放一邊,務必全力辦好三日后的謝恩宴。 轉眼兩日已過,為保穩妥,這日秦氏帶著蘇鸞在廚房試了幾道重頭菜。 蘇鸞是個有rou便歡的腸胃,倒是吃的嘖嘖稱贊,可秦氏早年跟著蘇道北住過王府西廂,見過場面,遂將筷子一放,面帶失落道“都是些尋常菜式,招待個親戚算是場面,可招待天潢貴胄,只怕是要讓人覺得不恭了??赡切﹦踪F席上的???,山水八珍、海味八樣的,又豈是咱們擺得起的排場?” 如今的蘇家看似是顯達了,有禮部配給的大宅院,還有一堆婆子丫鬟驅使,可吃穿用度皆是一個月跟著一個月的俸祿走,哪里有什么家底兒?備個大魚大rou的俗宴倒是不難,但京里的豪門顯貴是不屑于這些常見之物的。 見秦氏犯愁,蘇鸞也不好再吃了,跟著放下筷子,寬慰道“母親,其實咱們眼中的珍味,又何嘗不是貴人眼中的俗物?與其打腫臉去撐那個場面,倒不若在這些尋常食材上動些心思,做出些新鮮感來?!?/br> 聽女兒一言,秦氏醍醐灌頂般豁然開朗,連連贊同道“鸞兒說的對!就如你小時有胃熱之癥,娘尋了個偏方,每日以蘿卜代一饗給你調理。那時你也不愛吃蘿卜,娘便不讓你看那蘿卜原本的樣子,每每雕成一朵花兒后給你,你便總跟寶貝似的喜歡。直到胃熱之癥調好了,還整日纏著娘要花兒吃呢!哈哈哈哈——” 見秦氏笑的開懷,蘇鸞也跟著干笑了兩聲。這些過往她自是不知的,書中又沒有贅述這些瑣碎的細枝末節。只是不知為何,聽了這些蘇鸞心下酸酸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 人吶,真是個日久生情的東西?;秀遍g,蘇鸞竟覺得自己與秦氏,好似一對兒真正的母女般。 娘倆協力,在廚房研究了一日的新菜色,終于等到了宴請這日。 日頭漸漸西斜,蘇家的家眷們換好了端妝得體的華美衣裳,早早的等候在花廳。 柳姨娘與蘇卉只顧著整理自己的儀容,根本不去管府中那些雜事。秦夫人便不同了,如今人站在這兒,眼神卻是定不下來,四下里找尋,看看可還有不妥之處。 想著想著,秦氏恍然想起一事來“壞了!” “怎么了母親?” “哎呀鸞兒,昨晚娘注意到入門往花廳來的游廊里,第三盞燈壞了!想著今日找人去換,可忙中出錯給忘了……” 蘇鸞遲疑了下,安慰道“母親莫慌,還有時間,鸞兒這便去換了?!闭f罷,人便出了花廳。 燈籠有吉祥之意,破了,便有破敗之相,的確是待客的大忌。蘇鸞很快便找到那盞燈,見其果真是破了個洞,便也沒時間再去喚下人,直接從一旁架來個木梯擺好,親自踩著上去換。 待換好欲下時,蘇鸞一抬眼才注意到,此處的游廊檐角上竟還掛著幾個冰棱子!雖說已是開春兒,冬的余威卻尚在,這就難怪這么結實的燈籠會壞了。竟是這些頑固的冰凌子融化之時墜落,意外刺破的。 破了案了。 蘇鸞干脆再往上爬,直接騎到檐角上去,坐在上面反手掰那些冰凌子。掰完這頭,發現另一頭也有二根,又挪過去掰那頭。等她完事兒準備下去時,這才發現先前的木梯不見了…… “喂——” “誰拿我梯子了?” 連喊了兩聲,竟無人應,就在蘇鸞想要再大些聲喚人時,竟無意瞥到一輛馬車停在了蘇府門外。 沒錯,她如今站的高,自然看得也遠。 這回是真的壞了!那馬車顯然就是頭幾日在淞陽湖時碰上的那輛,雍郡王府世子到了,她這會兒本應在花廳迎客才對??伤谷徽驹谶@兒…… 很快蘇府的大門便被打開了,蘇鸞看到父親與一寬肩挺秀,□□獨超的年輕男子一同進來,后面跟著隨從無數。父親還恭敬的讓那男子半步,很顯然,那個人就是陸錦珩了。 思及此,蘇鸞頓生絕望之感!已顧不得去端那陸錦珩長什么樣兒,盡管這個畫面是她從看書時就一直在腦補的! 可如今的她,雙拳緊緊的握著,心手兒里全是急汗!眼神慌亂的無處安放,不知自己此刻如何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