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朱翊鈞好不容易哄好王容與，才知道她是因為祖母的身體傷心，朱翊鈞撫摸著她的背，“生老病死，非人力能扭轉，你又何必。再說，你祖母身體也不是這一天兩天就頂不住了，你倒是先傷心了?！?/br>
    “我在襁褓中沒了母親，祖母待我，如眼珠子一般的養大，我和祖母的感情，便是想想祖母有一日祖母要離我遠去，再也見不著，我的心就疼的不得了?！蓖跞菖c哽咽說。

    “但她總有一天會先走的?！敝祚粹x道，“這樣，太醫院有個姓秦的太醫，治老人病挺厲害的，朕讓他去永年伯府常駐，給老夫人調養身子?！?/br>
    王容與還是有些低落，喃喃自語，“祖母是因為擔心我，才會一下病了，掏空了身體，她從前身體很好的，都是我不好?！?/br>
    “你也說你和你祖母感情甚篤，那你覺得你祖母會喜歡你現在這樣嗎？”朱翊鈞耐心的安慰道，“你好她才能好，你若不好，她才會更不好。她要知道你哭的這么傷心，也要跟著哭了?！?/br>
    朱翊鈞讓人端來熱水，他親自擰了帕子給王容與擦臉，“瞧瞧這哭的小花貓樣，讓榮昌見了會笑話你去?！?/br>
    “我這么丑的樣子也被陛下見了，陛下笑話我嗎？”王容與抓著朱翊鈞的衣角問。

    “是挺丑的?！敝祚粹x仔細端詳一下王容與的臉說，臉上紅紅的一片，眼睛也腫了，“但朕不笑話你，朕心疼你?！?/br>
    被人縱容，心里傷痛更想釋放，王容與撲進朱翊鈞的懷里，又是一陣大哭。

    朱翊鈞有些無奈，“是朕勸的不好嗎？怎么又哭了?！?/br>
    王容與在他懷里搖頭，“陛下等我再哭一會就好了?！?/br>
    將心里的害怕和軟弱全部哭出來，王容與又恢復了冷靜，藥材，補品和太醫都往永年伯府送去，她若是因為擔心別人說皇后待娘家太過優待，而要回絕陛下好意，那就太傻了。虛名可沒有祖母的身體來的重要。

    朱翊鈞笑她是不是恃寵而驕，從前她可是對永年伯府的優待都不會出圈，他若對永年伯府好一些，王容與就會把兩位太后的娘家人叫進宮優撫一番，因為永年伯府常進宮的原因，兩宮太后娘家人進宮的頻率也比從前增加許多。

    “陛下錯了?！蓖跞菖c正色說，“這不是恃寵而驕，這是我分得清主次，在可有可無的事上，注重名聲營造，關系到切身利益，還管什么名聲，當然是自己最重要?！?/br>
    “現在與我而言，祖母的身體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可以放一放?！蓖跞菖c說，“若是因為顧忌名聲，反而耽誤了祖母健康，那豈不是本末倒置，棄本逐末?！?/br>
    “我是皇后，若還像是嫁了個普通人一樣，對祖母的健康素手無策，豈不是顯的陛下和普通人一樣，便是為了陛下，我也要狐假虎威?！蓖跞菖c說。

    “道理都讓你說了?！敝祚粹x笑。

    “本來嘛，與其聽別人說道理，不如自己就是道理咯?！蓖跞菖c說，“大道萬千，本就是都說的通，只看最后聽誰的道理?！?/br>
    “有的時候，道理不是說的通就行，有些人就是不聽道理，他們想的是什么，就那么認為，比如這次去人去物去永年伯府，母妃那就會給你記一個恃寵而驕?！敝祚粹x說。

    “我不在乎呀?！蓖跞菖c笑道，“陛下也莫要來詐我，我便是做個母妃喜歡的好皇后，陛下早就不喜歡我了?！?/br>
    “哈哈?！敝祚粹x仰頭大笑，“朕就喜愛你這股勁，沒有人和你一樣?！?/br>
    “沒有人和別人一樣?！蓖跞菖c淡淡的說，“就是后宮的女人，陛下看著千篇一律，其實也各有各的特別，只是陛下懶得再去探索而已?！?/br>
    “若是陛下探索了也覺得無趣，那也只是她們和我做了相反的選擇，我選擇在陛下面前真一點輕松一點，而她們想在陛下面前表現無懈可擊的完美?！?/br>
    “也是身份的不對等吧，若是我現在只是陛下的妃子，我可不敢這么造次?！蓖跞菖c又笑了起來，挽著朱翊鈞的手臂，“謝謝陛下點我為皇后，簡直是再好不過了?！?/br>
    陪了陛下，還要陪榮昌，處理宮務后，王容與才有一點時間處理她的事物，芳若是早被叫來等候聽傳，她現在在尚宮局里做個跑腿的，沒有品階也不以為意，反正日后還要回皇后身邊伺候的，芳若自認為忠誠已經表現的非?？煽?，娘娘看在眼里，不會不用她。

    “你要回啟祥宮嗎？”果然王容與問。

    “那顧言晞她們什么時候回來？”芳若問。

    “我已經讓崔尚宮去準備，把到年紀的宮人放出宮去，之后再小選一批人進宮填補空缺，她們就小選再進宮?！蓖跞菖c說?！皩α?，這事也要你去通知她們，顧言晞喜桃，玉巧妙容先進宮來，無病那讓她好好生了孩子后再回來，你跟她說，讓她代我去永年伯府多陪陪老太太?！?/br>
    芳若點頭后說，“那奴婢那個時候再一同回到啟祥宮，也不至于招人起疑?！?/br>
    王容與看著芳若，“你素來聰明又有主張，難道是宮里有什么事要發生？”

    “有些風吹草動，但現在說不好?！狈既魮u頭說，“不過大約是對娘娘沒有損害的，也許反而有益處?！?/br>
    王容與聞言沉凝片刻，“你在尚宮覺得崔尚宮如何？”她從大婚進宮，從來對六局的人手不插手，也許別人認為她是皇后有寵，說的話有人照辦就是，也許就這么信了，后宮都是她的人，是假清高，或是真天真。六部的人對皇后娘娘把六局單純當工具而不是自己人，或失落或輕松，也是適應的很好。

    可是王容與并不是真天真也不是假清高，掌管宮權，這權就是人，宮里除了陛下，正經主子還有三個，還有后妃們各種恩惠喂養的女官，她不拉攏人，是因為她知道，只要她愿意，大可把宮里的人都換掉，再重新培養，這樣不管如何，都是相對干凈的人。

    只是大規模的把女官們都換掉，也不是易事，所以她也一直在觀望。人是很有欺騙性的，非時間，辨不出真偽。

    “崔尚宮為人沉穩可靠，對六局掌控力非凡?！狈既粽f，“而且崔尚宮頗具人情味，在六局中人緣很好?！?/br>
    “六局六個尚宮，都對崔尚宮這個大尚宮服服帖帖？”王容與問，在得到肯定回答后，王容與笑，“那崔尚宮可真是一個妙人?！?/br>
    “崔尚宮是萬歷六年大選秀女入宮前一個月才升任的大尚宮，聽說當年因為年齡資歷，其余尚宮也多有不服，只是等娘娘進宮后，就漸漸站穩了腳跟，如今已經威嚴日重?！?/br>
    “她早早就對我投了好?！蓖跞菖c想到什么說，“從我進宮第一天開始，不知道是她慧眼獨具，還是有人在指點她?！?/br>
    “娘娘不是很信任崔尚宮嗎？”芳若問。

    王容與失笑搖頭，“正常的宮務，只是我說她做而已，信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至少是要命的事，我就不敢叫她去做?！?/br>
    芳若笑，“娘娘哪里會有要命的事？”

    “現在沒有，不代表永遠沒有?！蓖跞菖c說，“無病進宮后，你們都看出來我待她，和你們的區別，卻不能怪我偏心，她從小伺候我到大，是我愿意將性命托付給她的人?！?/br>
    “奴婢自當盡心竭力伺候娘娘，不敢與無病比較?！狈既粽f。

    “也用不著和她比較，你們的用處不一樣呢?！蓖跞菖c說。

    “我身邊的宮人要說最不信任誰，就該是你了，畢竟有前車之鑒?！蓖跞菖c突然笑道，看著一下變得緊張的芳若說，“但當初我和你約定，你做的很好，那么既往不咎，就是新開始。你在浣衣局待了那么長時間，依然想進坤寧宮伺候，而且是憑自己的真本事，那個時候我就想，只要你不再兩面三刀，我就不疑你?！?/br>
    “雖然沒有讓你在近前伺候，但是從開始就讓你跟崔尚宮對接，我不是沒有存了心思，有朝一日，讓你能取而代之?！?/br>
    “因為我感覺的到，你既不盼著出宮嫁人，也不想有朝一日能伺候陛下，你想在后宮過好自己的生活，手握權柄的大宮女才是你追求的結果?！?/br>
    芳若跪下，“不瞞娘娘，奴婢是苦日子過過來的，賣入宮當宮女時我就發誓，再也不會回去過那樣的生活，而伺候陛下，奴婢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萬萬不敢奢望。奴婢在儲秀宮時做了頗多惡事，是想著擇一良主，好好表現，沒想走了岔路，娘娘不計前嫌，反而給了奴婢一條生路，奴婢當時便發了誓，在后宮只有娘娘一個主子，娘娘肯用我，就是我幾世修來的福氣，自然要竭盡全力伺候娘娘?！?/br>
    “你不用急著表忠心?！蓖跞菖c叫起她，“嘴上的忠心是最不值錢的，我今日與你說這些，就是把你當自己人了?！?/br>
    “你是聰明人，我一開始就知道，聰明人好，知道自己要什么，權衡利弊，合作起來順心?！蓖跞菖c說，“你只要依舊聰明下去，我就會一直用你，你想要的自然也都能得到?！?/br>
    芳若點頭應是，眼含熱淚，一臉感激。

    出了啟祥宮，七拐八拐卻是去了陳矩休息的地方，“姑娘今日怎么有空來了？”陳矩笑問，“你可比我忙多了，得閑見不著面?！?/br>
    “今日去見了娘娘，娘娘總算是信我了?！狈既糇抡f。

    “娘娘信你還不好，你有沒有表忠心？比如把我們的關系告訴娘娘，這樣娘娘用你就更放心了？”陳矩試探問。

    芳若白他一眼，“不說，我的小命也捏在娘娘手里，何必再送上一條要命的鐐鎖?！?/br>
    “再說，皇后娘娘收人，那是走心的?！狈既粽f，抿唇又笑了起來，“雖然一開始看走了眼，好在我及時投誠，也是不錯的結果?！?/br>
    第一百九十七章

    馬車在大門停下，門房往里吆喝一嗓子，奶奶回來了，就有婆子丫頭出來迎接。無病踩著凳子下馬車，扶著肚子，面有疲色。

    待回了屋坐下，沈立文看她，“你如今身子笨重，也不用那么勤快的去永年伯府，老太太該體諒才是?！?/br>
    “老太太是體諒我，想讓我就直接在府里住下，只是我答應了思慈，要回來住?！睙o病低聲說。

    “他先前還在盼你，被我趕去睡覺了?！鄙蛄⑽恼f。

    “那現在應該還沒有睡著，我去看看他?！睙o病說，又起身去隔壁小院看兒子，沈立文知說服不了她，只能陪著過去。

    沈思慈見無病過來，“我就知道娘回來會來看我?！?/br>
    “今日回來晚了，以后娘早些回來陪你用飯?！睙o病摸著他的頭說，對這個沒有長在她身邊的長子，她在同意入沈家門后總覺得對他多有虧欠，尤其是自己沒多久就又懷孕了，更覺得對長子彌補不了。

    所以在家的時候，她都盡量陪著他，想要什么不過分的，她都應允。

    沈思慈自小就沒有母親的記憶，如今有母親在身邊，漂亮的，香香的，脾氣好說話溫柔又有理有矩的母親，沈思慈誰也沒告訴，他其實挺喜歡他娘的，即使他們相認也不過一年時間，他偶爾裝作抗拒的樣子，也只是想讓娘對他更好一點。他喜歡膩著母親，雖然他爹不喜歡他黏著母親。

    等和沈思慈說上一會話，明日還要上學堂，就讓他早早去休息了，無病回轉回主院，脫了鞋子，用熱水泡一下發脹的腳，沈立文看了又是一陣心疼，“你看你腳腫的?！?/br>
    “懷孕的人都要腳腫的，我在伯府也是坐者，你當我是站著的呀?！睙o病笑說。

    “坐著陪說話也不是輕省的活，得繃緊神經，一刻不得放松?！鄙蛄⑽恼f。

    “你娶的是一個丫頭啊，到現在還沒有習慣嗎？”無病看著他說，“我即便已經七老八十，兒孫滿堂，也是娘娘的丫頭?！?/br>
    “我沒有說這個?！鄙蛄⑽恼f，“你知道，我不嫌你的?！彼褵o病的腳擦干，放在他的膝上，給她按摩著腳掌。

    無病想到芳若說的話，她一直還沒有對沈立文說，如今看來，早說晚說，都是要說的，早說，也許他還能早做準備。

    “喜桃她們下個月就要隨小選入宮，回去伺候娘娘了?！睙o病低聲說。

    沈立文按壓的手一停，隨即又正常的按壓，“我知道?！?/br>
    “娘娘和陛下重歸舊好，你們總是要回去伺候的?！甭曇舨粺o低落。

    “娘娘讓我生完孩子，出月后再回去?！睙o病說。

    沈立文點頭，“那還有幾個月?！?/br>
    “我給你納妾你不愿意，但是我還是話說在前面，如果你覺得誰好，大可以直接留在身邊伺候，不用顧忌我?！睙o病說。

    “到現在你還是不愿意相信我？”沈立文聲音里有悲痛之意，“在你已經嫁給我，并且懷了我第二個孩子后?！?/br>
    “從前你堅持的，因為我不屬于你，也許現在，你的想法改變了?！睙o病說，“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我對這看的很開，并不介意?！?/br>
    “我不想要別人，我只想要你?！鄙蛄⑽恼f。

    無病的表情，怎么說，比起感動，更加的是不解，姑娘心心念不能得的東西，她還是不相信她就這么輕而易舉的得到了。

    “你還是不相信我?！鄙蛄⑽目嘈φf，“或者說，你根本就還不愛我，嫁給我，也只是覺得對不起我想彌補我，就像彌補思慈一樣?！?/br>
    “你掌管著娘娘的私務，便是出宮也沒有放下，但是你都是出門去處理，從不在家談及只言片語，就是孕吐幸苦，也還是要坐著馬車出門?！鄙蛄⑽膰@道，“便是給你安排一個獨立的書房，別人不進去也是要的，你就這么不信我？”

    “這和不信你沒有關系？”無病說，“我替娘娘做的事，便是永年伯府也不知道?！?/br>
    “你也是御人者，自然知道什么樣的人你才會用的放心?！?/br>
    “不說這個了?！鄙蛄⑽恼f，“喝完燕窩就去睡覺吧?！?/br>
    無病是睡到半夜做了一個夢，夢見她被父母兄弟賣給貨郎，貨郎為了怕她逃跑，給她喂了昏睡的藥，在搖晃的馬車廂里，搖啊搖，好像永遠沒盡頭，然后隱約間聽到貨郎在外面說，這是皇后身邊的丫頭，一等一的心腹。

    無病一下驚醒。

    心臟劇烈的跳動著，無病伸手按住胸口，她轉頭看著沈立文的背影，黑暗中也只是一團黑的。

    是的呀，難道因為他把她送回娘娘身邊，因為他對自己情深似海矢志不渝，就要忘記，他們相遇時的境況。

    安全送回娘娘身邊，是承他的情，但這一份情又能換回多少？但若是他和她是夫妻，換回的才是長長久久的恩。

    無病思及此，覺得后背都出了一身細細麻麻的汗，肯用自己做陪，所圖非小。沈立文說她不愛他，也許吧，不然不會這么冷靜，僅僅是對話中的一點端倪，就讓她心生懷疑。

    但是你呢，又是真的愛我嗎？

    宮里快到陛下圣壽，今年不是大壽，朱翊鈞說乾清宮坤寧宮相繼大火，宮殿重修不是小數目，今年圣壽便簡樸的過，只接受百官拜壽，再在后宮里置辦小宴慶賀就可。

    因為王容與先前常讓宮妃準備節目給陛下，于是一次請安中，鄭妃就說，既然陛下說圣壽要小辦，那與宴的人便都是自己人，不若宮妃也準備節目給陛下賀壽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