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姜婳恭敬地褔了一禮,“恭送太子殿下。今日能偶遇太子殿下,實乃三生有幸?!?/br> 她當然沒覺得什么“幸”,不過是客套話罷了,聽起來也挑不出毛病來。 沒想到蕭決聽了她的話,神情卻有一瞬間的怔忪。 他的俊臉似悲似喜,鴉色的長睫垂下,遮住了黑漆漆的眸子,讓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緒。 良久,他似乎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修長如玉的手指扶在額頭,喃喃低語:“婳婳,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偶遇,是我期盼了兩世的重逢?!?/br> 姜婳沒有聽清,見他似乎有些不對勁,小心翼翼地問道:“太子殿下,您說什么?” 蕭決很快回過神來,“我說,婳婳不用覺得‘三生有幸’,以后,咱們有的是機會見面?!?/br> 說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金刀侍衛器宇軒昂地護衛在他的身后,玄色披風上的銀線羊角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太子殿下離開了碼頭,碼頭上的眾人似乎解除了定身術一般,瞬間恢復了熱鬧,吆喝著搬運行李的、呼朋引伴的、小兒哭鬧的聲音一齊響起,姜婳也徹底放松下來。 老管家、齊嬤嬤、蘭芽、疏桐一起朝著姜婳跑了過來。 “姑娘!” “姑娘,您沒事吧?”鄭管家擔憂地打量著姜婳,她被太子帶走了一兩個時辰,就算有姜澄跟著,他也擔心會出事。聽說太子自幼體弱多病,養得性子也是陰鷙暴戾,姑娘這才剛回京都就撞上了這位煞星,他生怕姑娘會惹怒了太子,被太子給懲戒了。 “沒事?!苯獘O笑道:“太子殿下很是溫和,還讓我和澄哥兒用了午膳?!?/br> 姜澄用力點點頭,“午膳很好吃?!本褪翘拥钕掠悬c兇。 “那就好?!编嵐芗也亮瞬令~頭上的冷汗,剛才太子和姑娘從酒樓出來,遠遠看去,太子確實很平靜,沒有發怒的樣子,“那咱們趕緊回府吧,老太太和老爺肯定等著急了?!?/br> …… 姜婳的船只靠岸已經是正午,這頓午膳又用了一兩個時辰,他們在碼頭這一耽擱,姜府的老太太急得團團轉,她根本坐不住,從臥房轉到明間,從屋里轉到院子,又從院子出來,到了二門上。 老太太在二門上守了半天,也沒見到寶貝孫女的身影,“真是奇怪了,鄭管家不是一大早就去碼頭了,怎么這會兒了還沒回來?難道婳婳的船走到半路就后悔了,又折回蘇州去了?婳婳難道沒回京都?” 身邊的嬤嬤笑道:“您也是太著急了,前兩天不是接到信,說姑娘的船要到中午才能靠岸,鄭管家去的早,也是在碼頭上等著而已。要不,您還是回屋里坐著等吧,這天兒可有點涼呢?!?/br> 老太太怎么肯走,“不行,我得在這里等著,我的婳婳走的時候才八歲,沒準已經忘了我長什么樣了。她又脾氣大,要是見我沒接她,一生氣回頭走了怎么辦?” 嬤嬤上前扶著老太太的胳膊,“怎么會回頭走了?姑娘言而有信,跟您約好了十四歲回來,這不就回來了嘛?!苯拥焦媚镫x開蘇州的消息,她真是大大地松了口氣。六年了,自從姑娘帶著小公子走了,老太太就再也沒露出一絲笑容。 姜府人口簡單,當初,除了老太太、老爺、夫人,就只有個姜婳。 姑娘自幼生得玉雪玲瓏,老爺夫人愛若珍寶,老太太更是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還重要,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闔府上下就這么一個寶貝,姑娘是嬌寵著長大的。沒想到順風順水,到了七歲卻突逢巨變,明媒正娶的堂堂夫人成了妾室,痛怒之下早產了,撒手人寰。 按制,妾室過世,老爺是不需要守孝的,可老爺非要按照正妻過世的儀制走,要守孝一年。 才過了大半年,太后下了懿旨,讓老爺一年期滿就和寡居的長公主成親,雖然孝期還沒滿,但姜府要先把一應事宜先準備齊全,等一年孝期一滿,就立刻成親。 姑娘好好的嫡長女,莫名其妙地成了庶女,她還小,家里也沒有人提起這個,她自然意識不到。但母親過世可是擺在眼前的,姑娘還沒從喪母之痛中緩過勁來,乍聽到這個消息,一怒之下,帶著還不到一歲的小公子離家出走了。 說是離家出走,其實是跟著舅老爺回蘇州去了。姑娘出門,帶著嬤嬤、丫鬟,帶了自己的私房錢,還帶了衣服用具,甚至連她的畫筆顏料、小公子的玩具都帶了,浩浩蕩蕩的,老爺和老太太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老太太自然舍不得姑娘離開,卻下令不讓人攔她,“我的婳婳受委屈了,讓她去吧,散散心也好,憋在這個家里,再過半年,長公主……還不知道難受成什么樣呢?!?/br> 姑娘走了,老太太再也沒有笑過。 嬤嬤嘆了口氣,姑娘啊,六年了,你可終于回來了。 第6章 老太太在二門守著不肯回屋,眼看著過了正午,姜婳還是不見人影,老太太捧著的小手爐早就沒了熱乎氣,“怎么回事?會不會馬車壞了?” 嬤嬤也沒了底氣,“不會吧?鄭管家可是親自去接的,早兩天就準備著這事呢,馬車肯定是檢查過的?!?/br> “不行,我得到大門口等著去。這樣馬車一進巷子我就能知道?!崩咸~步就走,她站得太久,兩腿都木了,這一腳邁出去,身子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幸虧嬤嬤一直扶著她的胳膊,兩個跟著的丫鬟撲上來又拉又抱,這才把老太太給穩住了。 “老太太,您回屋等吧?!眿邒卟铧c嚇得魂都飛了,“要是您給摔了,姑娘回來得多傷心啊?!?/br> “不回!”老太太態度堅決,“我就是腳麻了,活動活動就好了?!?/br> 嬤嬤知道老太太急著要見寶貝孫女,也不敢攔她,讓兩個丫鬟一左一右扶著老太太,慢慢活動著腿腳,朝著大門走去。 大門洞開,一個清瘦的身影靜靜地站在門口,負手而立,望著門外的巷子。 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肩上落了兩片殘葉。 聽到動靜,姜緯回身看了過來,“老太太,您怎么出來了?” 姜緯這六年變化也很大,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這個樣子,老太太怎么會不心疼,不過自從姜婳離開家,他們就很少說話了。 老太太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我來等婳婳?!?/br> 從大清早鄭管家出門,姜緯就已經等在這里了。他也知道老太太和自己一樣急著要見姜婳和姜澄,肯定是不愿意回屋去的,吩咐門房:“搬把椅子出來,給老太太的手爐換熱炭?!?/br> 老太太確實腳酸腿麻,也不推讓,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兩人一起眼巴巴地望著巷子,沒人說話,就這樣沉默地等了一個多時辰。 “咳咳?!崩咸戳丝凑镜霉P直的姜緯,“你今天不用去上衙嗎?” 姜緯的目光一直盯著巷子口,“我請假了?!倍Y部最近沒什么忙的,可按制,他只有到旬末才休息一天。自從長公主嫁了進來,他就不愿意回家了,禮部有什么要忙的,他都搶著干,六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請假。 老太太正想說什么,姜緯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一道流星劃過夜空,“回來了!” 一輛馬車拐進了巷子,正是自家的馬車。 老太太霍然起身,往外走了兩步,兩個丫鬟連忙扶在她左右。 馬車里正是姜婳,她掀開車簾,探出頭看著熟悉的巷子,卻看見自家大門處,祖母和父親正站在那里。 姜婳愣了一下,那一瞬間,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走的時候已經八歲,早就記事了。 她明明記得,祖母是滿頭黑發,臉上只有很淺淡的皺紋。怎么門口站著的人,頭發花白,眼尾和嘴角的皺紋那么深?那是祖母嗎? 可她看起來是那樣的激動,目光熱切,眼含熱淚,她熟悉的眼神,分明就是祖母! 還有父親。她豐神俊朗的父親,怎么會變得這么消瘦憔悴?!他身上那件竹青色的錦袍,看起來空蕩蕩的,就像是掛在了一副骨架上。 姜婳險些哭出來。 沒等馬車停穩,她就往下跳。 “姑娘小心!”蘭芽、疏桐兩個丫鬟嚇了一跳,車凳還沒放好,姑娘這樣直接跳下來,很容易受傷的! 姜緯一個箭步上前,抱住了跳下來的姜婳。 他是擔心女兒摔跤,沒來得及細想就撲上去抱住了。軟軟的身子一入懷,他想起了寶貝女兒小時候,小丫頭嬌得不行,只要見著他散衙回家,肯定要張著小手讓他抱。他要是慢上一步,那嫣紅的小嘴巴一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立刻就噙上了淚珠,直把他的心都看化了。 姜緯有些舍不得放手,可女兒大了,不能這么抱了。 他慢慢地松開了手,姜婳卻抱著他的腰,腦袋扎在他的胸前,喊道:“爹爹!” “哎?!苯晳艘宦?,女兒的聲音有些不對勁,聽起來像是哭了,他的大手罩在她的頭上,輕輕揉了兩下,“婳婳?” 姜婳本來不想哭的。 可她摟著父親的腰,才清晰地感覺到他到底有多瘦,簡直就只剩了一把骨頭。 姜婳后悔了,她不該任性地離家出走,更不該在蘇州一待就是六年,就算這府里有個長公主占了母親的位子,可畢竟祖母和父親還在這里。她應該早點回來的,回來陪著父親,陪著祖母。 姜緯胸前的衣襟很快就濕了。 “婳婳別哭?!苯暬帕耸帜_,像小時候那樣哄她,“乖囡囡,別哭啊,想要什么跟爹爹說?!?/br> 姜婳從姜緯的懷里抬起頭來,晶瑩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沿著白皙瑩膩的臉頰而下,從小巧的下巴滴落,“爹爹太瘦了,想要爹爹長胖些?!?/br> 她嗚嗚咽咽的,姜緯仔細辨識著才聽清她說的話,笑著從袖里扯出帕子,把她臉上的淚細細地擦干凈,“好,爹爹每頓都吃兩碗飯,很快就長胖了?!?/br> 姜婳站直了身子,走到老太太面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祖母,孫女不孝!”她不敢用力,只輕輕地抱住了老太太的腿,剛擦干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我的婳婳!”老太太終于見著了寶貝孫女,摟著她的肩膀,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 “哎呦,姑娘回來了,這是大喜事啊,怎么哭上了?!眿邒咴谝慌孕Φ?。 老太太擦了擦眼淚,拉著姜婳站起來,左右看看,“我的婳婳長大了,比小時候更好看了,簡直就是天上的小仙女!” “祖母!”姜婳抱著老太太的胳膊,扭股糖似的撒嬌,“小仙女應該早點回來陪著您的,對不起……” “無妨?!崩咸珢蹜z地拉著她的手,“只要我的婳婳開心,祖母就高興了?!?/br> 姜澄早就下了馬車,候在一旁,見jiejie不哭了,這才上前,規規矩矩地跪下磕頭,“父親,祖母?!?/br> 他自幼就在蘇州長大,對京都的家沒有一丁點印象,也完全不記得父親和祖母。他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只是見jiejie哭得傷心,有些心疼。 寶貝女兒是捧在手心養大的,怎么寵著都不夠,此時見了兒子,姜緯才想起做父親的威儀來,他輕輕咳了一聲,“澄哥兒起來吧,平時都看些什么書?先生都教了什么?” 姜澄三歲就開蒙,舅舅給他請了西席,這些姜婳在信里都說過。 姜澄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被老太太一把拉進了懷里,“澄哥兒,累不累?坐船難受了沒有?” 姜澄看看父親,看看祖母,都不知道該先回誰的話了。 姜婳笑了起來,抱著老太太的胳膊搖了搖,“祖母,咱們進屋說吧,總站在門口也不行啊?!?/br> “對,對,回屋?!崩咸皇掷獘O,一手拉著姜澄,扭身就走,姜緯慢慢跟在后面,看看女兒的背影,再看看兒子,裹在心外面那層冰冷堅硬的殼好似裂開了一條縫隙,一絲溫暖的春風拂了進來。 四個人回了老太太的院子。 姜婳坐在老太太身邊,抱著她的胳膊,姜緯和姜澄坐在下首。 老太太細細問了路上的情形,姜澄一一答了。 姜緯凝神聽著,兒子雖然還小,但進退有度,說起話來條理清晰,看來在蘇州時被教得很好。 “齊嬤嬤有些暈船,其他人都沒事?!苯我槐菊浀卣f著回來時的情形,“我是自幼就習慣了坐船的,婳婳在蘇州待了六年,也早就習慣了,我們兩個坐船回來,并沒有覺得辛苦?!?/br> “那是你jiejie,你怎么能喚‘婳婳’呢?”姜緯的臉沉了下來,“你不會一直都是這么喚的吧?” 姜澄愣了一下,因為舅舅、舅母、表哥、表嫂都是這么喚的,他從記事起也是這么跟著喚的,后來他雖然知道應該稱‘jiejie’,可自幼的習慣,從來就沒有改過來。 他羞赧地站了起來,低著頭,小臉漲紅了。 姜婳可舍不得弟弟為難,嗔到:“爹爹干嘛板著臉,我喜歡澄哥兒這么喚我,他從小就是這么喚的,也改不過來了?!?/br> 寶貝女兒都這么說了,姜緯自然無話可說,“那……好吧,既然婳婳喜歡,那以后也不用改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