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隔著窗,錢太后柔和又帶點緊繃的聲音傳了出來:“展諭德……你讓本宮將人全部遣出,究竟有什么要緊事說?” 走在最末的宮人隱約聽見,再扭頭一望窗下站著的半大明黃身影,心如死灰。 這時候就是聲張也晚了,寡居太后與青年臣子獨處一室,被天子堵了個正著,他們這些人,統統都是個死。 屋內的人一無所覺。 “敢問娘娘,還記得當初在郊庵里,與臣的允諾嗎?” 錢太后怔了下,聲音再響起來時,帶著懷念之意:“當然記得。展諭德,你有什么事要本宮幫忙,盡可直說?!?/br> 里面安靜了一會。 朱英榕皺著眉頭,忍不住又往窗邊貼近了點。 旋即他聽見了錢太后微顫的驚呼:“你——你做什么?你不能——這是死罪,你快把衣裳系上,我、我恕你一回!” 朱英榕血氣上涌,眼前一黑! 他手足冰冷,發著抖要往前闖到宮門里去,但怒極攻心,一時居然邁不動步子,而錢太后更尖利的驚叫聲跟著響起來:“你,你——!” 與之前比,這一聲里,是純然的驚怖。 展見星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因受了寒,有點低?。骸叭缒锬锼?,臣以女身科考為官,欺君罔上,臣不敢狡言多辯,自會去向皇上請罪。但此皆臣一人之過,與臣母親毫無干系,請娘娘施以援手,保臣母親一條生路?!?/br> “一應罪責,由臣一人承擔?!?/br> 作者有話要說: 星星的第一百步。 * 這本我真把大家坑死了……還有一章,或者兩章。番外另計。 第159章 風停了。 雪密密地下著。 “哈……” 屋角一縷檀香繚繞而上,錢太后怔怔地坐著, 好半晌, 從喉間發出一聲動靜,似笑, 卻一片哀意。 “原來我一直都叫錯了。你不是展哥哥, 而是——展jiejie?” 展見星已經掩好了衣襟, 垂目道:“臣死罪?!?/br> 錢太后像第一次見到她一樣打量著, 此時再看, 錢太后打心底都生出奇怪來:從前,她為什么沒有想到過? 明明是這樣柔和的臉龐,清雋的眉眼,一管鼻梁比她還挺秀,唇色因凍得有些發烏,更添兩分脆弱。 這副模樣混跡在朝堂中, 天南海北, 從外任到中樞, 十年之久——居然從未引發過一點懷疑! 哪怕是卷入某些不太好說的傳聞里, 非議的都只是“男色”。 是眾人都瞎嗎? 不, 當然不是。 這個假竹馬, 從沒在人前流露過一絲屬于女子的柔婉,直到此刻,這副肩背還是繃得挺直, 嘴角抿出的線條沉穩,與那一身青色官服相得益彰。 這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啊。 “哈哈……” 錢太后顫抖著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眼角流出了淚。 她又是個多么荒唐的人! 連同她這一生,都像個笑話。 “娘娘……” 展見星低低出聲,沒有人喜歡被欺騙,錢太后會惱怒理所應當,但她的哀傷又如此顯而易見,竟已凌駕在震憤之上。 她不能說她不明白,她欺騙的不只是錢太后的認知,也是錢太后的感情——縱然后者絕非她所愿。 她想予以安慰,可失了語,不知能說什么。 錢太后也不想聽,說什么都無法慰藉她此刻的怒與痛,而遲一步地,更有一層不可免的丟人情緒席卷了來,攪和在一起,亂成一鍋粥,飛快隔了夜——餿了! 她拿帕子擋住臉,既是拭淚,也是難以面對。好一會后,終于移開手時,儀容已經大致恢復,只有一雙仍然通紅的眼眸透出之前情緒的激蕩。 她往下瞪去:“當年我頭回見你,你已是小子模樣,為什么?” 展見星略微松了口氣,道:“臣幼年喪父,宗族跋扈,叔伯無情,臣與母親皆是女流,難以存身,不得不出此下策?!?/br> 她詞句簡潔,但已足夠錢太后明白,身為女子的艱難,錢太后又怎會不清楚?如她父母雙全,卻仍是糊里糊涂地走到了這個境地,往回想去,竟沒有哪件事能由她做主,愛恨癡嗔,皆受造化擺弄。 錢太后出了會神,方再度開口:“那后來呢?你欺君科考也是因此?” “不?!闭挂娦堑?,“這是臣自己的愿望。臣體會到了男兒的自由不受拘束,不愿再做回女子了?!?/br> 說到這個她很坦蕩,從她跪下起,就已置生死與度外,又何懼抒一二胸臆。 “……” 錢太后恍惚了一下,這副語聲,這身膽氣,哪里有絲毫女子之態? “——你倒是說到做到?!卞X太后嘲諷一笑,也不知是笑別人,還是自嘲,“那現在又何必揭出來?木誠已死,你安全了?!?/br> 提到木誠的死,錢太后的口氣里終于透出一點痛快,一個閹豎借著把柄拿捏得她這么久動彈不得,她焉得不恨。 “娘娘,木誠雖死,他進過的讒言卻沒有跟著消逝,仍存在皇上心中,將皇上困住。此事有臣的責任,臣不能不做這個解鈴人?!?/br> 頓了下,展見星又懇切地道,“從此以后,娘娘與皇上之間的心結也可以解了,娘娘不必再為此憂煩?!?/br> 她是想安慰錢太后的意思,但錢太后并不領情,臉色沒有絲毫回轉,眼神還更冷了點,道:“我已經憂煩了這么久,也不過如此罷了,我倒寧愿——” 她微微一咬牙,一句不甘話語直沖出來:“寧愿你不要告訴我!” 她寧愿承受朱英榕的猜忌和疏遠,寧愿不知道這個真相,寧愿被欺騙到底,因為深宮無邊寂寥里,這是,她唯一瑰麗的夢啊。 現在,夢碎了。 …… 展見星怔住。漸漸地,她的眼圈也有點發紅起來。 她跪在乾清宮外的時候沒有動搖,向錢太后坦白的時候也沒有動容,但這一刻,她有點忍耐不住。 她與錢太后其實沒有過什么親密交集,曾經隔著千山萬水,后來又隔著重重宮墻,所有一切,只在錢太后的想象里不斷加深,她是如此沉醉,又是如此,別無選擇。 如果錢太后能像尋常姑娘一樣嫁個殷實人家,此后夫妻和滿,兒女成行,早已過上自己的家常日子,又何需將記憶中的少年翻找出來填補心中空虛。 展見星自己科舉,為官,拒絕世上最真摯的情意,到今日殉道,每一樣皆出自她本心,她與錢太后相比,已算是最大程度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但她心底就沒有過痛苦和疑惑嗎? ——為什么?! 每一個男人都天經地義可以走的路,她要犧牲,要偽裝,要冒著性命之危,像個亡命徒,在刀尖上踮足。 沒有任何一本所謂的圣賢書可以給她解釋,她比男人究竟差了什么,天生苦樂,要由他人。 只因為她是女子嗎? 這沒有道理。 “……你,你哭什么?” 錢太后的表情有點亂了,展見星其實沒有發出動靜,只是靜靜兩行淚流了下來,但唯其那種安寂,令她沒來由地感到震動。 展見星道:“臣哭臣與娘娘,所求不同,卻一樣的求而不得。這世道,待臣與娘娘不公,臣不服?!?/br> “臣希望待臣去后,也許百年,也許千年,世間能變得不一樣?!?/br> “……” 錢太后失語。 好半晌后,她回過神,發現心內空蕩蕩的,也許是疲倦,也許是別的,令那些傷痛震怒都不知去了何處,只余下些悵然若失。 這股惘然令她的面頰也靜靜濕了,她這回不想擦,慢慢站起來,道:“也許吧?!?/br> 頓一頓跟著道,“你要見皇上,就去見吧。我答應過你的事,不會食言,你母親,我會替你保下?!?/br> 終于聽見這一句,展見星心如覆雪,一片安然靜謐,她要伏地道謝,但這時,簾子掀了起來。 穩穩的腳步聲到她跟前,明黃色的半大身影在她的震驚里,向著她先一步躬身,拱手。 “先生,朕錯了?!?/br> ** 雪勢終于轉小。 天地間一片皚皚,宮人與侍衛落后約十來丈的距離,默默地跟著。 朱英榕將兜帽放下,任由雪花打著旋兒落在臉上,他感受著那涼意,笑著道:“先生,朕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不過先生不能怪朕,就是神仙也想不到吧?!?/br> 展見星跟在旁邊,低頭道:“是臣膽大妄為,干犯欺君之罪——” 她有點說不下去,因為朱英榕從忽然現身以后,沒有表現出一點被欺騙的惱火,相反,他看上去心情簡直好得不得了,完全回到了從前他們還沒有因木誠而生出芥蒂的時候。 倒是展見星一下子還調整不過來。 “對,是先生騙了朕,”朱英榕說這句話的時候口氣都仍是很輕松的,“那么朕之前對先生的無禮,先生也不要跟朕計較才好?!?/br> 展見星道:“臣不敢?!?/br> 朱英榕話多得很:“先生,你真厲害,這么多年,居然滴水不漏?!?/br> 這話展見星難答,卡殼片刻,只好道:“是臣的錯?!?/br> “除了先生的母親,再沒有人知道先生是女兒身了嗎?” 展見星道:“回皇上,是?!?/br> “代王也不知道嗎?” 展見星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是,代王不知道,臣從未與他說過?!?/br> 她沒說謊,朱成鈞是自己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