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怎么失寵的,表相上的緣故她也清楚——她將木誠之事如實告知了方學士。 這是她的本職,她不能為順朱英榕的心意便任由小人近侍于君上。在捅到內閣之前, 她有試圖再度勸諫朱英榕,但朱英榕那時的冷淡之意已表露無遺,完全不愿意聽她的, 她無法可想, 只有轉去向方學士直言相告。 告完了,她也就正式“失寵”了。 而朱英榕在木誠事上顯出了驚人的執拗, 展見星賠進了自己的圣眷, 內閣數位學士輪番上陣, 最終, 居然都沒能說服得了朱英榕將木誠逐出。 木誠龜縮乾清宮不出,內閣威勢再盛, 沒法把手直接伸到后宮去抓人——那是犯上了, 幾番拉鋸之后, 由方學士出面, 去求助了錢太后。 內閣的手伸不進去,可后宮也不是沒人做主的。學士們甚而都慶幸起來:幸虧當初妥協了,由錢太后正了名, 不然如今, 還真找不著個適合出面的人。 錢太后很有些意外,于她心中,朱英榕向來是個懂事的孩子, 木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不可或缺的人物,她怕壞了母子情分,才托付了展見星,誰知事情一直通到了內閣那邊,居然都沒辦成。 錢太后這時候就不能再袖手了,她肅然應下了方學士所請,預備選一個朱英榕去前朝的時辰,直接使出雷霆手段,親自領人去乾清宮將木誠押走再說。 正琢磨著該帶多少人手去,朱英楓很快活地跑了進來。 這位小皇子如今也開蒙了,不過他身上沒有江山社稷的重擔,學業便不如朱英榕當初慎重,因年紀還小,只是辟了一間書房,由識字的宮人先領著他半學半玩,待再過兩年,他小手能握得住筆了,再正式去外朝延請講官教授。 朱英楓把自己才學的書七零八落地背了幾句給錢太后聽,錢太后對長在身邊的小兒子沒多大望他成龍的癡心,聽了也不嫌他記得不齊全,只是含笑夸了兩句。朱英楓來了勁,歪到她身邊一邊撒著嬌,一邊伸手想往她身后的炕柜里夠。 錢太后輕輕拍了他后背一下:“別這么亂扭,仔細摔著——要什么,我拿給你就是了?!?/br> 朱英楓便清脆地道:“母后,我想要母后常??粗娴哪莻€桌屏,母后送給我吧?!?/br> 錢太后一怔:“要那干什么?你不是嫌那暗沉沉的,不好看?!?/br> 小孩子多喜歡鮮亮打眼的物件,朱英楓也不例外。 朱英楓忽閃著眼,他暫時不再去碰炕柜,而是往炕上爬,錢太后幫了他一把,朱英榕上來以后,整個熱乎乎的身子湊過來,他掩著半邊嘴巴,以一種說悄悄話的口氣道:“我不喜歡,但是哥哥喜歡呀?!?/br> 孩童噴出來的氣息也是熱乎乎的,還帶著些有趣的奶音,卻如一個炸雷響在錢太后耳邊:“——什么?” “母后,我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哦。我答應了哥哥不說的?!敝煊髡J真地道,“哥哥問過我,母后最喜歡的桌屏是哪一個,我告訴他了?!?/br> 錢太后顫聲道:“你……告訴他了?” 朱英楓點著頭:“是啊。只是我說完以后,哥哥發呆了好久,我看他不太開心的樣子。我后來想,要么是這件事我知道,哥哥卻不知道,所以他不開心,要么,是哥哥也喜歡這個桌屏,不好意思和母后提,所以那樣悶悶的?!?/br> “哥哥最近都來的少了,來了也不怎么和我說話,我也要不開心了?!敝煊鬣狡鹆俗?,“母后,你把那個桌屏給我吧,我拿去送給哥哥,哥哥肯定就重新和我好了?!?/br> 原來——如此。 錢太后閉了一下眼。十分之用力,令她眼珠都感到了一種壓迫的疼痛。 她太后悔了,為什么之前要那么顧慮重重,沒有在一開始就將木誠這條毒蛇扼死,留他殘喘,伺機而動,咬了她重重的一口…… 她也恨,恨自己不謹慎,雖然她實在沒有干什么,可就這一點妄念,沒收斂齊全,致使為人窺去。 她更痛,她居然還將此事托付了展見星,她于無知之時,行了一步糟到不能再糟的棋,落到兒子眼里,成個什么,她簡直不敢細想。 展見星是真正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幫了她那么多,可她害慘了他。 錢太后的心臟緊縮著往下一直沉,她忍耐著,喚人進來,命去給方學士回話。 ——緩一緩罷,也許過一陣子,皇上就明白過來了。 ** 方學士不料還沒出兩日,錢太后的態度就來了個大逆轉,他大為意外,忍不住再度前來求見,錢太后卻沒改口,堅持要等一等,等朱英榕自己想通。 皇太后青春尚好,方學士不便在此久留爭執,見指望不上,無奈,只得告退了出去。 簾后,苦澀久久凝結在錢太后的唇邊。 她比誰都想立刻去將木誠拿出打死,可她不能輕動,她已經遣人打聽過了,為著展見星傳遞消息到內閣之舉,他近來的日子很不好過,在朱英榕眼中,這不但是他的“背叛”,還是他一定要致木誠于死地的實據,至于為什么,心虛,報復,隨便想想都明白,這些詞語很難不出現在朱英榕的腦中…… 但于這種束手無策的困境里,錢太后又控制不住地生出一點驕傲向往。 他從來沒有令她失望,答應了幫她,就不惜一切,努力到底。 這樣的作為,正是他啊。 ** 展見星自己的感覺還好。 觸怒皇帝,她不是頭一回了,本身不覺得有什么可怕,不過她與朱英榕的感情要比與先帝的深厚不少,所以遭到冷落之后,多少有些發悶。 方學士倒是特地來勉勵了她,告訴她不要將一時得失放在心上,等朱英榕回過味來,自會明辨忠jian。 不過,這也就意味著,內閣采用了錢太后的說法,前朝后宮加在一起,竟都沒把一個木誠收拾下來。 錢太后心有束縛自不必說,內閣則其實是有輕視的緣故,木誠那些事,畢竟已是過往了,自進宮以后并未顯劣跡,朱英榕一口咬定他已經改過,內閣也不好一點不給小天子面子,偏要跟他作對到底。 而方學士為時氣所侵,隨后還小病了一場,瓦剌的使臣隊伍偏又于此時抵達了京城,方學士帶病cao持國事,一時更將區區內侍放去了一邊。 這支隊伍帶來的馬匹皮毛等物著實不少,一部分是進貢給朝廷的,余下的則想在京城發賣,因大部分人叫朱成鈞在大同扣了去,朝廷看看來的這五百人應該鬧不出什么亂子,便大方地允了。 京城何等繁華,瓦剌的人連做買賣帶逛游,直逗留到了開春才走。 這段時日于宮中的變化是,木誠已經開始出現在人前了。 他會隨侍到文華殿中,不過從不輕發一語,只像個影子一般,隨朱英榕來去,若偶然獨自遇見屬官們,必然都十分恭謹有禮,比別的內侍更賠了兩分小心。 如此一兩個月下來,屬官們對他的印象居然都不錯。 還有人來勸展見星:“皇上慣了由他服侍,就由他去罷。一個閹人,還能鬧出多大動靜不成。你跟他較這個真,不值當的,不如去跟皇上認個錯,總這么冷著,可是自誤了?!?/br> 勸的人原是好意,但展見星不能領受,她性情如此,沒做錯而為搏圣寵去曲意和之,那與jian佞之流有什么區別? 她想在面見錢太后時再商量一下,因為實質上對木誠最有控制力的人就是錢太后,臣子們畢竟是臣,君臣之間,存在著一條不能逾越的線。但一直沒有這個機會,因為自那以后,錢太后雖仍不時召見講官,卻不知有意無意,總是跳過了她。 展見星心里覺得這不合常理,事未辦成,無論是她,還是錢太后,應該都想再碰個面才是。 她私下向另外一個被召的講官打聽,那講官閑聊著將面見時的情形告訴了她,究竟也沒什么異常。 她納悶了兩日,朱英榕卻非常久違地,在這日屬官們都走盡之后留下了她。 展見星心內有點激動,她不肯違心向朱英榕認什么錯,但于情分上,畢竟還是惦念著,那么一點一滴累積出來的,說沒就沒了,她不是不可惜。 便不覺帶笑向朱英榕看去,朱英榕在上首看她極為清楚,怔了一下,脫口道:“先生?!?/br> 喊完又是一怔,因為這一聲語調欣然,儼然是從前口氣。 “皇上,天色晚了?!蹦菊\在側,低低提醒了一句。 朱英榕冷靜了下來。 “先生,”他仍舊這么叫,但聲調已大為不同,透著十分冷漠,“你為何向別人打聽咸熙宮之事?” 展見星微愣,屬官們私下的言談,如何會傳到朱英榕耳中? 她心生謹慎,但也未如何緊張,因為她打聽的不是咸熙宮的私事,錢太后召見講官是十分光明正大的事,她同為講官,順嘴問兩句從哪條論起也不犯禁。 “臣沒有刻意打聽,只是問了兩句太后娘娘貴體安康?!?/br> 她這解釋已算婉轉且避忌,朱英榕的臉色卻無絲毫回轉,聲音且更冷:“太后貴體如何,與先生沒有絲毫干系,不勞先生cao心?!?/br> 一側的木誠將頭往下低了低。 展見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那一瞬間,她在木誠嘴角看見了一閃而逝的笑意—— 木誠到底笑沒笑她不知道,但她終于明白了,自己“失寵”的表相之下,那個真正的原因。 荒誕到她眼前一黑。 作者有話要說: 莫急莫急,這里的鋪開必不可少,反正橫豎就是一兩周的事啦,挨不住的小天使養一養也好。 然后對,到第五本了,我終于有了想寫系列的感覺,我給了小天子這么完整的童年和少年設定,好像水到渠成地就想拿去用一用。 第154章 于展見星來說, 這個局實在可笑到不堪一擊, 她動動手指就能破掉, 可是她同時遇到的是比錢太后更甚的困境——她不能動。 無論朱英榕對她的猜忌到了什么程度,她不能自證。 她只能辯白,可從朱英榕冷冷的表情中, 她意識到她的空口辯解在他眼中是多么無力。 她試圖詢問, 朱英榕不愿理她——根本難以啟齒, 直接起身走了。 接下來, 沒等她尋到機會弄明白朱英榕為何會對她生出這個誤會,朱英榕先一步出了手。 他找來了方學士,想下旨將展見星外放。 方學士愕然而不愿遵從:“展見星自任講官以來, 實心任事,并無過錯,皇上怎可聽信小人言語, 隨意放逐臣子, 使下臣寒心?” 朱英榕皺眉道:“沒有什么小人言語, 是朕自己的主意。展先生本是外臣, 在京已有四五年, 再放出去歷練一番,也沒什么不妥?!?/br> 方學士的眉頭皺得更緊, 他也不客氣了, 直言道:“皇上近侍木誠與展見星的恩怨,宮中無人不知,皇上既然執意不肯親賢臣, 遠小人,那不如將臣與展見星一同外放了罷!否則,有臣一日,就不敢奉此詔?!?/br> 木誠正侍立在御座右后側,聞言躬身,謙卑道:“閣老,奴婢絕沒有挾私報復之心,更沒有向皇上進過這樣的話,當著皇上的面,奴婢不敢虛言矯飾,請閣老明鑒?!?/br> 朱英榕沒料到方學士態度這么斬決——做到方學士這樣的地位,其實是不存在什么外放的,把中樞的首席閣臣外放到地方上去,那失的是朝廷的體面。要么就直接辭官不做。 朱英榕因此有點慌神,跟著解釋道:“木誠真沒有說過,朝官的去留,他就是說,朕也不可能聽他的?!?/br> 方學士聽他這個話音清醒,確實不像被攛掇的樣子,口氣才緩和了些,但仍一口咬定,不能奉詔外放展見星。 朱英榕未曾親政,沒有繞過內閣直接下中旨的權利,方學士不同意,他這個意愿就達不成,便有點急躁起來。漸漸地,弄得方學士也又生起氣來——既然說不是聽了誰的讒言,那又為何堅持至此? 展見星若是個普通朝臣還好說,硬鬧著要把自己的老師外放,真由了小天子,史書上記一筆,后世人怎么看待,他們這些顧命大臣又是什么名聲? 足僵持了約一炷香工夫,方學士cao持朝政多年辛勞,年紀也上來了,年前就病過一場,這時連氣帶累,捂著胸口,一時咳嗽得停不下來。 最后,以方學士回家休息,朱英榕派遣太醫前去看視告終。 “皇上,閣老們對奴婢的誤會太深了?!钡罾锝K于安靜下來以后,木誠委屈地上前道。 朱英榕心煩得厲害——他也不想把老臣逼到那個地步,道,“行了,朕知道你沒說還不夠嗎?” 木誠打量著他晦暗的臉色:“方閣老不知道皇上的難處……唉?!?/br> 朱英榕不想說話。 “皇上別生氣,閣老只是不放心,若論用心,也是好意?!蹦菊\又道,“不過,若是皇上能早點親政,想做什么,自然就能放手去做,不用被閣老們當成孩子一般管著了?!?/br> 朱英榕道:“你說得容易,朕不過十二歲?!?/br> “甘羅十二可為丞相,始皇怎么不以他年幼而不用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