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展見星攆他:“你還不走嗎?” “……”朱成鈞睜眼,啞聲道,“我看著你把醒酒湯喝了,你一個人別灑了?!?/br> “哦?!毙丫茰€是重要的,展見星聽話地去把碗捧起來,一口口喝掉了。 朱成鈞把碗拿走,把炕桌移往炕尾,塞了個枕頭,又丟了床薄被來,看她昏昏躺下,摸了摸她臉頰,低聲道:“睡吧?!?/br> 他說話算話,熄了燈燭,出去了。 ** 翌日。 醒酒湯很有用,展見星一早醒來,頭不痛也不暈,很清醒,記憶都全在。 她回想了一遍昨晚的一切,臉色青了又白。 第145章 喝酒誤事。 不堪回首。 世上為甚沒有后悔藥賣。 再也沒想到岔子會出在許異進京這個似乎并不要緊的節點上, 展見星心亂如麻,她爬起來,屋里無人,試探地掀開簾子, 外面的堂屋天光四亮, 也空蕩蕩的。 等出到廊下, 許異卻正在拐角處徘徊, 見了她眼神一亮, 馬上小跑了過來。 “見星,我不能在京里久留, 這就要走啦?!痹S異開口向她說。 展見星一怔后點頭:“許兄, 你多保重?!?/br> 許異答應了,又猶豫著,欲言又止:“見星——” 展見星知道躲不過去, 但許異畢竟比朱成鈞好面對些, 她想了想:“許兄,不必為我擔心,我心里有數?!?/br> “那你和九爺——” 展見星略有恍惚,許異嘴里仍是舊日稱呼,她久已不這么叫, 一時有點被帶回了那段少年時光。 “九爺這個人, 我看他還和以前一樣,不大懂事?!比展獾紫?,許異笑了笑, “他沒壞心,可也沒什么好心,做事只隨自己性子來。你別覺得他待你好,就不好意思拒絕,太縱著他了?!?/br> “——其實沒有?!闭挂娦欠裾J。 “真沒有,你就不該和他走得這么近?!痹S異這一句說得很快——說之前還特意張望了一下,見無人,才接著道,“見星,我不是想和你說九爺壞話,他也幫了我。但你現在身份不同,你是天子近臣,九爺是邊關藩王,皇上年紀小,或許還不懂得這些,但總會有人提醒他的。到時候,你就不妙了?!?/br> 不妙在何處,不用許異明說,展見星也明白了,身為在朝官員,她不可能連這一點忌諱都不懂。在崇仁時山高水遠,沒人管得著,京里就不一樣了,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蛟S一時不說出來,逢著對景發作,那更厲害。 “我知道,許兄,多謝你提醒?!?/br> 展見星心內一時滋味難辨,她明白,她也有疏遠,但不是出于許異說的原因——在此之前,她確實從未考慮從這個角度考慮過。 并非她有多么高尚,而是她與朱成鈞的情誼本就超越了王孫與伴讀,撇開后來變了質的關系不談,在更早以前,她就視朱成鈞為友,一個人怎么會因為避嫌而冷淡自己的朋友? 許異抓了抓頭:“哎,我也不是要拆散你們——” 展見星瞬間臉紅了,她要解釋,不知該怎么解釋,許異已繼續往下說了,“但是你真的要考慮清楚,我們和九爺不一樣,犯這一時糊涂,賠進去的是一生前程,以后你后悔都后悔不來?!?/br> 這一句倒是切中了展見星的心思——她可不是后悔嗎?都不用等以后,她現在就在后悔昨晚的事了。 怪不得同僚屬官們在一處互相調侃,說酒是色媒人,幾杯酒下肚,連她都把持不住,辛苦豎了九仞山,功虧于一簣。 ——清醒以后,她不會再那么理直氣壯去怪責朱成鈞,出于性情使然,倒是把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來。 “我知道?!彼俣鹊?,又謝了許異一遍。心內兼且有點抱歉,許異身上背著事,她何嘗不是,可是她不能讓許異知道,隱瞞之下,許多話便都不好出口了。 許異又和她說了兩句,就真的告辭了。他找了個侍衛引路,偷偷摸摸地從一處角門走了。 展見星也要走,她有點奇怪朱成鈞怎會一直沒有出現,但不想問——這時候能躲開他最好,便往外走,不過沒走幾步,秋果蹦了出來:“展伴讀,爺進宮去了,叫我給你備了早膳,時候還來得及,你用過再去當差嘛。對了,你要不要沐???你昨晚沒洗,要洗,水也是現成的?!?/br> 展見星原不想問,這時不得不問:“是皇上召見了王爺嗎?宮里發生什么事了?” 朱成鈞無事是不會往宮里去的,何況走得居然比她這個正職有差事的還早。 秋果道:“是。好像為著什么打仗不打仗的事,我沒聽得太真,來傳話的人挺急的,拉著爺就走了?!?/br> 難道是江西那邊出了什么變故? 展見星心內驚疑,自己的煩惱便先都拋去了一邊,一路往外走,一路跟秋果道:“不吃了,也不洗,我先進宮看看?!?/br> ** 宮里正熱鬧著。 展見星雖未遲到,到得比平時也晚了,其余屬官們已就位,她盡力將身上的官服拍拉平展,但仍有兩三處褶皺,且還帶著些微酒氣,這副模樣本來惹人注目,不過眼下屬官們都豎著耳朵聽殿里的動靜,并無人注意到她。 展見星站到廊下去,往殿里張望了一眼,只見到幾個人的背影,她認得出朱成鈞的,除此外還有內閣的方學士,她問身側的左贊善:“這一大早怎么了?” 左贊善正聽里面飄出來的言語聽得津津有味,沒回頭,隨口應道:“沒什么。內閣駁回了泰寧侯的奏本,泰寧侯不服氣,找皇上告狀來了?!?/br> “朝事不正由內閣掌理嗎?找皇上告什么狀?” 明白點講,告也沒用呀,朱英榕沒到親政年紀,根本管不到政務。 左贊善明白她的意思,先道:“仗著資歷老唄,內閣不買他的賬,他就直接跑宮門口鬧開了,泰寧侯也是打從先帝那時候過來的老臣了,這么鬧法不好看,皇上聽說了,只有趕到文華殿來見他了?!?/br> 然后解釋里面的緣故,“泰寧侯說江西戰局已經穩了,七月內必可平定。他想請戰,再出關打瓦剌去。內閣不同意,連封駁了他兩次?!?/br> 展見星明白了。說來泰寧侯運氣怪差的,第一次出征沒摸準瓦剌的實力,狼狽地逃了回來,第二次倒是萬事俱備了,但欠了東風——誰知道先帝會在他出征期間說駕崩就駕崩呢? 新君年幼,朝廷必得以穩定政局為第一要務,他不得不撤了回防。 幾個月過去,泰寧侯這好戰之心倒是不減反增,都不等江西真的平定,就又請戰來了。 “侯爺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弊筚澤妻D述,“他說,之前的兵馬都還齊備,將士們戰意尚存,就應當乘這未衰之時再度厲兵秣馬,殺瓦剌一個措手不及?!?/br> 展見星皺了皺眉:“不論泰寧侯有多少道理,內閣不可能答應的?!?/br> 左贊善點頭同意:“可不是嘛,若問我,我也不答應。泰寧侯說得輕巧,他萬一敗了,把兵馬葬送在草原上,京城防務可就又空虛了。沒了寧王,各地這個王那個王的還多著呢?!?/br> 他們外面說著話,里面也沒間斷在吵,昨晚輪著方學士在閣房當值,所以他聞訊后第一時間趕來了,其他的學士來得還沒這么早。他一個文臣,嗓門拼不過泰寧侯,滿殿里就聽泰寧侯在嚷嚷,要請戰請戰請戰。 他要安疆拓土,總也是一片忠心,又是老臣,朱英榕要安撫他,話不好說得太重,再者這議題對他來說有點難,該不該打,他拿不出主意,糊涂里想起朱成鈞,這個王叔能以八百護衛克薊州衛,必然通曉兵事,便急忙先把他找來了。 “王叔,你說句話?!敝煊㈤旁谟吓擦讼缕ü?,有點急地朝底下使眼色。 因為朱成鈞人是來了,目前還沒開過口,他不但不搭理方學士和泰寧侯兩個斗口,根本連他們的話都沒怎么往耳朵里去,坐在那里,又像沒睡醒,又像神游天外,總之,不是個準備為他排憂解難的模樣。 被他招呼這一聲,朱成鈞才終于抬了抬眼,方學士緊張地看向他——新君被救過一回以后,不知是不是出于一種雛鳥般的心態,甚是依賴于他,內閣不樂見,但朱成鈞尚未展示出什么危害性,內閣也不好無端與他對上。 “依我看,現在著急也晚了?!敝斐赦x漫不經心地開了口。 朱英榕聽不懂,忙問道:“王叔此言何意?” “瓦剌大勢已成,現在打,與七八年后皇上成人親政動手,沒多大差別。就算有些便宜,那也有限。與兵敗一抵,差不離?!?/br> 泰寧侯怒了,道:“王爺怎地口出不詳?老臣愿立下軍令狀,以項上人頭作保!” “你的人頭很值錢嗎——” “王爺,”方學士忙打斷了朱成鈞,他心里松口氣后,又捏了把冷汗——這些宗藩,什么話都敢往外冒,真是一點也不怕開罪人。 “王爺所言有理,泰寧侯過于心急了?!彼f著話,轉向朱英榕拱手。 朱英榕有一點猶豫,朱成鈞的賬算得簡單又明白,他一下子懂了,但他有最后一點的不死心:“王叔,真的不行嗎?泰寧侯說若能一役畢全功,明年朕改元祭奠父皇時,就可告慰父皇的在天之靈了?!?/br> 對,這是他找來朱成鈞的真正原因,他知道泰寧侯這時候要出征很冒險,他愿意聽內閣的處置,但是,泰寧侯說的這個理由也確實打動了他,讓他有一點蠢動起來。 他不會為此支持泰寧侯——支持也沒用,調兵權利在兵部手里,他管不到,他只是需要個充分的理由來把他心頭的蠢動打消掉而已。 朱成鈞看了他一眼:“泰寧侯年事已高,等不到七八年后,皇上青春年少,告慰先帝有的是時候,又何必著急?” 話音一落,方學士先在心里喝了聲彩! 殺人誅心。 給小天子分析上多少理由,都比不上這一句話來得厲害。因為這直接把泰寧侯從勤于王事,變成了出自私心。 泰寧侯作為老臣,也就意味著他的年紀必然不小了,歲月不饒人,他的體力不足以支撐七八年后再帶兵出征去斬獲軍功。 御座上,朱英榕的目中閃過迷惑,懷疑,最終變成恍悟,他去看泰寧侯。 …… 最終的結果,不必多說,泰寧侯鬧了個一無所獲,沉著臉走了,走時已顯出年歲的眼皮撩起,盯了朱成鈞一眼。 朱成鈞根本沒搭理他,他不是有意蔑視泰寧侯,是真的沒注意到,因為站起轉身時,他正看見展見星從左贊善身側伸出來探看,他唇角一彎,沖她笑了笑。 第146章 泰寧侯對江西戰況的估算倒是沒錯。 七月中旬, 在各路兵馬合圍下, 寧藩大勢已去,臨川郡王朱議靈部下棄械投降, 為減輕罪責, 倒戈綁縛朱議靈獻出, 寧王于中軍帳中聞訊, 苦笑嗟嘆一聲,率精銳護衛逃回駐地王府,緊閉府門, 舉火**,火光映亮了半個夜空。 當地遭了兵難的官府勉強組織人力前去滅火,因準備不足, 直到天亮方將火勢撲滅。王府中仆從死傷無數, 后續如何且不去說,南昌知府不畏腌臜,搶入燒成白地般的前殿,親眼看著下屬尋到了快成焦炭的寧王尸身,終于松出一口氣來, 寫奏本向京城疾報。 一個月后,還活著的朱議靈被押至京中,三法司會同宗人府聚于一堂, 對朱議靈展開審訊。 朱議靈父兄皆喪,心智已垮,凡有所問, 無不作答,他還主動指認了一樁——告現任代王朱成鈞與朝官暗通款曲,其行不正,其心可畏。 自然,這個朝官不會是第二個人,正是展見星。 若只是私下有些來往,其實無大礙,展見星的出身眾所周知,她做了官后就對舊主不理不睬,那反違背了常情,為人所不取。問題在于,朱議靈實際上的用詞要直接也勁爆得多,他直言二人就是斷袖之誼。 這就聳然且令人側目了。 展見星因此被召至有司接受質詢。 展見星本在關注這樁案子,她擔心朱議靈把許異拉扯進來。不料許異一隱無蹤,朱議靈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一半以為他說降失敗,被朱成鈞逼供以后殺了,一半是自己的性命也到了飄搖之際,沒興趣再在許異一個小嘍啰身上費工夫,只要抓緊時間從仇家身上咬下一塊rou來。 若不是展見星破了他的鑄錢買賣,若不是朱成鈞多事從刀口下救出朱英榕,他們那么精心的籌謀不會化為一場空,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那就一起身敗名裂吧。 他將數年前就知道而一直隱住未發的這個秘密爆了出來。 展見星再沒想到,關注來關注去,許異沒事,她攬禍上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