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你是不是在笑話我?”朱成鈞忽然問她, 眼神冷冷地帶著不快。 “……” 展見星確實是覺得有點好笑,不過她不可能承認,低一低頭, 避開了他的目光,道:“郡王爺誤會了, 下官不敢?!?/br> 她這一句就鎮定得多。任意關系的兩個人之間,大概都有個此消彼長的意思, 她不愿意這樣形容,但似乎也只能說,這一刻,占上風的是她。 無論他看上去多冷多兇。 朱成鈞不信,他明明已經看見她眼底漾開的波紋了,像清澈的湖水被微風拂過,還跟他抵賴。 臉都不紅地。 “你——” “郡王爺,皇上命您進去?!币粋€內侍小跑著出來傳喚。 有這一聲,可知皇帝是真的醒了,那別的一切都要朝后放。 朱成鈞收了話頭,跟在他后面往里走。 里間,皇帝躺在龍榻上,已經聽了老太監簡短的匯報,知道了朱成鈞帶兵進京之事,因此一見到朱成鈞進去,他劈頭就問:“你帶了多少兵馬來?” 這一句快而氣息濁弱,皇帝醒是醒了,但身體虛到了極致,說句話都很費勁。 朱成鈞半跪下來行禮,道:“八百?!?/br> “八——什么?”皇帝懷疑自己過分虛弱,以至于聽力也不行了,“八百?咳——大同留守的兵馬至少在五萬之數,你就借到這么點?” 事實上朱成鈞無權插手地方軍政,但非常時期,皇帝哪里顧得上追究這個,巴不得他帶來的兵馬越多越好。 “沒有借,我帶的是我的儀衛,加上代王府的,能用的全部來了?!敝斐赦x想了一下又補充,“馬不夠,我只是去搶了點他們的馬?!?/br> 皇帝腦袋昏沉,感覺隨時又要暈過去——八百,帶著八百個兵他就敢來勤王了! 而他用這么點人,還真的把朱英榕給救了回來。 皇帝看了一眼被宮人抱在床尾處讓他看視的朱英榕,亂跳的心臟終于安定了點,京中仍在亂戰,這時候沒工夫多問那些細枝末節,他喘了兩聲,就吃力地道:“九郎……朕不能支,京中兵馬,暫與你節制。旗牌此時無暇去取,朕賜你寶劍一柄,允你便宜行事,作亂匪人,皆可,格殺勿論——!” 說完這道口諭,皇帝只來得及示意地望了老太監一眼,就又支撐不住地真的陷入了昏迷。 老太監臉色凝重地默默捧來一把寶劍。 這即是所謂的尚方寶劍,不過它實際并不像戲文里那樣常常應用,皇帝真正會賜下的,是王命旗牌,授予武將即作為調動指揮軍隊的憑證,一般由工部制作,賜下時會一并任命專門掌旗牌的旗牌官,有一整套嚴格的發放與繳回制度,也因此正亂著的時候,去找它就很費時間了,皇帝虛歸虛,腦袋沒糊涂,當機立斷地直接給了寶劍。 朱成鈞雙手接過,就轉身往外走。 展見星與兩個老臣站在簾外,皇帝聲音低微,以他們的距離聽不見里間說了什么,但捧劍而出的意味三人一下子都明白了,兩個老臣沒什么可說的,太子雖救了回來,外面可還亂著,總得有個身份足夠的人出去主持局面。 “郡王爺,你才受了傷!”展見星下意識移動腳步攔了一下。 朱成鈞眼神斜睨,在她清冷而關切的面容上定了一定,他無法對此無動于衷,而且思緒頃刻間就帶著妄意在心中兜了一個整圈,但這股情緒來得快,去得更快,見到她自覺失態地往后退去,他心中跟著就淡了下去。 只余下一點尋不到出口的焦躁,令他漠然啟唇:“那又怎么樣?展大人,你要么就不要管我。不然,總這么心口不一,不嫌累得慌嗎?” 說完他就揚長而出。 展見星:“……” 這下輪到她覺得顏面無光了。他恐怕不知道,他想叫她不痛快,那也是很容易的。 她呆在原地無話可說。 兩個老臣好奇地往她面上張望,她出身代王府的事在朝中不是秘密,許多人都知道,但兩人這對話的口氣——怎么說,說正常不正常,說結仇又不像,聽上去就是怪怪的。 展見星沒法解釋,只好勉強把臉皮放厚,當做沒有察覺。 ** 時間一點點推移。 雪日的暮色比平常來得更早,乾清宮外的廣場連著天際已是一片暗沉,只見鵝毛般的雪花無窮無盡地紛揚下落,似是要將天地都掩在其中,連著那些殘酷的叛亂血腥。 不是沒有好消息。 方學士等位份更隆的官員陸續返回了宮城,他們作為重臣,祭天時的站位更接近朱英榕,所以比先進宮的那批臣子更危險,直到朱成鈞出宮帶著儀衛,憑著皇帝信物一路收攏沿途的混亂京軍,一路肅清亂兵,幸存的大臣們才終于找到機會,從各個躲藏的角落奔逃回來。 皇帝再度昏迷以后,還沒有醒來。 但朱英榕醒了,展見星也因此移動到了暖閣。本來是錢妃在一意照顧安慰朱英榕,朱英榕剛醒那陣沒怎么緩過神來,呆呆地接受了,待一碗安神湯喝下去,他明白過來,就不愿意了,要到皇帝跟前去,但皇帝這時候顧不了他,他只得退而求其次,要了自己的屬官。 他不要展見星怎么服侍他,只是要個信任親近的人陪著。 “殿下,別怕,崇仁郡王救了您,您現在已經安全了?!闭挂娦钦驹诖跋驴贿?,低聲安撫著他。 朱英榕止不住顫抖:“……嗯?!?/br> 他身上沒有傷,純粹是嚇的,雖然回到了溫暖安寧的環境中,衣裳也都換過了,眼神中仍帶著掩不住的余悸,好一會兒后,才正式回出一句話來:“我知道?!?/br> 又再過一陣,慢慢撿回一點太子的威儀自覺,問她:“外面怎么樣了?叛軍都被打敗了嗎?” 展見星道:“皇上派郡王爺去了,殿下放心,應該就快平定了?!?/br> 寧王選的時機再絕妙,無法彌補實際兵力上的差距,當下的京城防務再空虛,也不是一個薊州衛可以硬撼的,戰線一拉長,對他們就很不利——因為他們沒有在最占優勢的叛亂初始抓到朱英榕。 丟了這個至關重要的籌碼,叛軍的敗勢就只是個時間問題了,不過也得防著寧藩是不是還有后手,比如在別處還埋伏了軍隊之類,所以展見星雖對朱成鈞有信心,也存著些忐忑。 間隙里,她運目往窗外望去,天色更黯了,廊下掛著宮燈,廊外只覺是一片雪光。 雪還沒有停,他還帶著傷呢。 這一想她自己也覺得口不應心,便不該多這一番思慮,但一邊這樣想著,她的視線仍時不時往外投望。 內閣九卿的重臣返回了大半,因皇帝未醒,他們不得鈞令,不能入內,都聚在廊下等著,展見星也能聽見一些他們的交談。 大致分為三類,擔憂皇帝病體的,議論京中形勢的,以及怒斥寧藩的。 朱英榕也在聽著,又扭頭順著她的目光往外望了望,道:“……展中允,天黑了?!?/br> 他又有點害怕起來,這種心理創傷不是那么好去除的,展見星及時回神,道:“殿下別擔心,外面守衛眾多,叛軍就算尚未平定,也萬萬闖不進來?!?/br> 朱英榕聽著她鎮定的聲音,才好受了點。但過一會又道:“我想看看父皇?!?/br> 皇帝躺在更里面的里間,正由太醫們救治著。這間暖閣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小憩之用,皇帝又昏過去以后,朱英榕就被移到了此處。 朱英榕的恐懼不只來自于此前的兵亂,也有對父親安危不明的憂慮。 對于這一點,展見星就沒有辦法了,她的憂慮也不下于朱英榕,沒表現出來,盡量如常道:“太醫們都在努力,皇上若醒轉,殿下在這兒就能聽見,里間忙碌,臣陪您就在這里等一等吧?!?/br> 朱英榕懂事,勉強應道:“好吧?!?/br> 時間又不知過去多久,中間老太監叫人送了些吃食過來,但朱英榕一口也吃不下去,他出奇的早慧令他有了與成人一般不詳的預示。 皇帝仍未醒來。 但朱成鈞居然回來了。 他未進來,在外面被大臣們圍著說話,展見星豎著耳朵聽了兩句,忍了忍,實在忍不住,恰此時朱英榕也起了好奇之心,向她道:“展中允,我想出去看一看——嗯,王叔?!?/br> 展見星輕咳一聲,順水推舟道:“好,臣陪您去?!?/br> 朱英榕從炕上下來,牽著她的衣袖出去。 朱成鈞站在門檻外,他的形容與先前比,沒多大差別,只是身上落的雪更多些,頭發上都凝了冰晶,晶瑩剔透的,并不狼狽,手里提著一個布包,那布包實在臟污得很,與他格格不入,叫人不想看第二眼。 聽見動靜,他轉了頭,只見簾邊一大一小,他沒管小的,只正捕捉到了大的似無意但又快又穩地掃過他全身的視線。 他瞇了瞇眼。 騙子。 還說不心疼他。 他就算認了自己自作多情,但是,總不會到產生幻覺的地步罷。 哼。 作者有話要說: 卡到我不敢置信,我這周還是有榜的,完不成我要上黑名單,我搞這些場面干啥,我就應該安安心心搞個小屋把兩人關起談戀愛??! 一談幾章,一談幾千字,又幾萬字,多好……啊我是要瘋的節奏了。 (上章改了一點,有個評論的小天使說得對,一個太醫不太合理,我添了些,對正文無影響,不用回看。) 第132章 大臣們的注意力則都在朱成鈞手里提著的那個布包上, 有人已有所感,問道:“郡王,這莫非是——?” 朱成鈞“嗯”了聲, 要打開,又頓了下, 看了眼展見星, 展見星驀地會意, 拉著朱英榕半轉過身, 道:“殿下, 您別看?!?/br> 朱英榕不解:“為什么?” “恐怕是叛軍的首級?!?/br> 朱英榕一顫,雖轉過了身,也忙把眼睛閉上,不敢說話了。 展見星亦有一點心悸,不敢直面, 只略微用一點余光向后面瞄著。 朱成鈞已將布包扯開,提溜出一個圓滾滾的物事來。 果然是個人頭。 天氣冷有冷的好處,那人頭與頸項分離處的血污已呈凝結狀, 不曾往下滴答什么,看去便沒那么可怖——當然,只是相對而言。 大臣們雖然見多識廣, 畢竟都是文臣,心里有了譜, 一時也接受不了這么直觀的視覺沖擊,紛紛駭然向后退開, 過片刻后,緩過神,方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聚攏了一點。 “郡王,這是誰?薊州衛的指揮使嗎?”方學士發問。 方學士久在中樞,不認得多少地方上的武官,而這么一顆腦袋,也無法從衣飾辨別,方學士便只能以常理推斷。 若非首領,也不值得崇仁郡王親手特地提到乾清宮來罷。 朱成鈞卻搖頭:“不是。指揮使還剩了口氣,活捉了現綁在午門外?!?/br> 方學士一喜:“如此大善!” 另外幾個大臣也紛紛露出振奮神色。 方學士忙又問道:“那此人是?” 朱成鈞低頭看了一眼:“我也不認識。他跟亂軍混在一塊兒,我在正陽門附近遇見,打了一陣,我府上的孟典仗一箭射死了他,剩的幾個亂兵慌了,本來掉頭要逃,京軍有人去割他的頭顱,那幾個亂兵一看,又跑了回來,想搶,他們比別的亂兵都厲害些,后來都殺了,沒能留下活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