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他應該自嘲,可是這種情緒遲遲泛不上來,她從前為什么不告訴他,與現在為什么告訴他,理由其實一樣:不想他作為身份敏感的宗室,卷入到有關國儲的事件里去,這對他沒有好處。 有一瞬間,他有點生氣,她為什么不索性對他壞到底,可是很快更多的熱意就從心底不可控地翻涌了上來——他知道她沒別的意思,私情與公義在她那里分得清清楚楚,就像她用那么干脆的方式了斷他的念想以后,還能客客氣氣地叫他“郡王爺”一樣。 但,他還是忍不住。 即使這種歡喜令他自己都覺得無聊,也還是歡喜。 他繼續走起路來,但眼神沒有看路,而是定在她清秀的側臉上:“展見星,我也提醒你,皇上身體比你想的要差?!?/br> 展見星吃了一驚:“怎么會?皇上只是在靜養,內閣的先生們都是這么說的?!?/br> “不差,就不用召我回來了?!?/br> “那是因為代王府引發了民亂,而王府里無人可以約束?!?/br> 朱成鈞道:“對,但也不對。我問你,瓦剌與寧藩,孰重?” 展見星怔住。她不是答不出來,相反,她一口就可以答出。 正因為如此,她才發現了他說的“不對”之處——瓦剌固然離京城更近,但究其根本威脅,或者更準確地說,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分析這兩方的威脅所得出來的結論,必然是寧藩更重。 皇帝這一支就是以宗藩入繼大統,怎么可能不對宗藩報以最高的警惕,昔成祖上位后首要著手之事就是把兄弟們遷的遷,護衛砍的砍,致使太/祖時所建立的諸藩拱衛中央的武備體系到了成祖朝時,幾乎全線喪失。 當然,成祖也不是沒有補救之策,他對此所做的就是遷都,以天子守國門。也就是說,大同實際上是在皇帝自己的戍衛之下,代王府這么多年沒干一點好事,也沒真正動搖過大同防線。 相比之下,寧藩才是遠隔千里,京城力量難以立即企及,機緣巧合下,朱成鈞在那里立穩了跟腳,皇帝正該用好他這顆棋子才是,怎會放棄已經布好的局,說一聲調,就馬上把他調回來? 展見星心里悚然,她此前從未想到這一點,而朝堂里也沒有任何人提出來過,并未所有人都不夠聰明,而是一般的官員們,實在很難從這個奇峭的角度去考慮這個問題。 只有朱成鈞。他對許多事都無動于衷,卻又對人心算計有天生的洞察,從這一點便可推算出皇帝病勢不妙,皇帝因而心生慎微,因而打破既定布局—— 展見星心內忍不住已有認同,但仍謹慎道:“郡王爺,茲事體大,不宜輕下論斷?!?/br> 朱成鈞漫不經心地道:“沒有輕下。我確認過了,剛才問了他一個問題,他回答我了?!?/br> 展見星驚道:“你直接問皇上了?” 外朝都以為皇帝已近痊愈,可見皇帝并不想把自己真正的病勢暴露出來,引發人心不安,他就這么問——皇帝又怎么會回答他? 朱成鈞道:“不是?!?/br> 展見星才松了口氣,就聽他跟著把那個問題說了出來。 “——!” 這還不如問皇帝的病呢!還好套個關心圣躬的殼子! 展見星瞠目,心跳都驚亂了一拍,迅速左右看了一圈,見附近無人,才極低又急促地道:“九爺,我知道你一直記得先帝待你的好處,但是這種誅心之言,你怎么能當面相問,你是宗室,皇上多有優容,但——” “但天威難測嘛,我知道?!敝斐赦x道。 他說著這種話,卻仍是滿不在乎的樣子,見到面前有一塊冰,還特意踩上去,把那冰踩碎了,好似頑童嬉戲,透著不錯的心情。 展見星倒也懂得他那種多年心事終于消解了的感覺,但她在這一刻真是笑不出來。 她混亂地問:“——皇上就回答你了?” “是啊?!?/br> 朱成鈞把腳從冰上移開,側過頭,他的眼神也如碎冰般剔透,嘴角一動,揚起一抹說不清意味的笑意:“你慌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想找個人說一說呢?” 他望著展見星,進一步點了一句:“這件事里的疑問,我都記得,皇上自己怎么會忘記?天下也不會只有我一人在猜測,你以為,皇上不明白這一點嗎?” 展見星失語。 皇帝一定明白,流言這種東西,也許會隨著散播流言的人消失而淡去,但不會完全消失,總會有些樂于陰謀論的人孜孜不倦地猜測。而要命的是,皇帝真的在此事上沒說實話,他沒法說服自己清者自清。 所以他揣著這個秘密這么多年,當真的有人不怕死地問到他面前時,他當然憤怒,但同時,也或許是終于找到了一個說出口的契機。 “郡王爺,你還是太行險了?!闭挂娦腔剡^神來,低聲道,“皇上震怒降罪的可能,比回答你的可能大多了?!?/br> 皇帝又不傻,怎么會不知道這個問題就等于在問他是否在先帝的死上動了手腳,他別說回答朱成鈞了,直接叫人把他拖出去打一頓都是輕的。 “但他還是回答了我?!敝斐赦x回望她,“因為他對己身不安,他不只是在回答我,也是在給他自己一個交待。你懂嗎?” 展見星怔愣片刻后,心底透寒。她懂。 皇帝的心志比一般人要堅強得多,這是她之前認為朱成鈞行險的原因,無論朱成鈞有多少理由,那不過都是朱成鈞的理由,皇帝選擇說出來,只會是因為他自己想說,而像皇帝這樣的人,到了什么時候才需要給自己交待——她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她很想說朱成鈞想多了,可是她清楚,他不是無的放矢。他猜測皇帝病勢而有意問出那個要命的問題,又借那個問題反過來確定了皇帝的病勢,兩者是互為因果,首尾相合。 兩人這個時候已走到了金水橋前,橋身與前方文武百官上朝時站立的闊大廣場一并被白雪覆蓋,十來個內侍正在廣場上掃著雪,再前方,就是天子舉行大朝時聽政所用的奉天門。 丹墀上的雪已經掃盡了,露出冷硬的地面,重檐飛脊上的積雪則還在陽光下閃著金光,莊肅又輝煌。 他們身邊,也有三兩個官員行過。 朱成鈞喪兄服素,沒穿戴冠冕,官員們認不出他的身份,路過時有點好奇地把他打量兩眼,朱成鈞也掃了一眼他們,轉而問展見星:“我記得,你第一次進宮,好像就很羨慕這里的人?,F在這樣,就是你想要的嗎?” 那是將近十年之前的事了。他不提起,展見星自己都已忘記。她有點感慨,點頭:“是?!?/br> 官員們走過去了。 朱成鈞舉目望向前方的奉天門,微微瞇眼,道:“我也可以給你。你要嗎?” 這一句話里面所蘊藏的含義就真的是—— 展見星頃刻回神,心驚rou跳:“郡王爺,這是什么地方,你慎言!” 他簡直是,一句比一句嚇人。 朱成鈞不說話了。 展見星自己定了定神,倒又覺得無可奈何起來:“你不是那樣的人,也不會做那樣的事,何必胡言惹禍呢?!?/br> 朱成鈞轉頭。 他確實不是。 她倒好像比他還確定一樣。 他望著她,眼底涌上了微微的笑意,卻道:“你就知道我不是了?!?/br> 該說的話已經說盡,他不再多說什么,轉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昨晚快發了感覺不對,缺東西,撤了重想,我可以卡死,九自己找糖吃的人設不能崩。 補九之心路歷程小劇場: 沒見面之前:冷靜,非常冷靜。 見到面之后:馬上被愛情(自己的)沖昏頭腦。 第124章 元德八年的最后一個月尚算平穩地度了過去, 元德九年始,朝堂上下都忙碌起來。 皇帝已決意派兵攻打瓦剌。 兵、車馬、民夫、糧草,這四者將大部分衙門都牽涉進去, 展見星所在的戶科有稽核錢糧收支鹽運庫鈔等職責,一科八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 不但白日, 連晚上都要安排人輪流值守。 三月, 皇帝以泰寧侯為主將, 領十萬京營大軍, 赴大同出征。 這期間的代王府一直很安靜——特指對外,對內實在是雞飛狗跳不足以形容,因為朱成鈞歸府以后,做了兩件事,一件是為長兄發喪, 一件是下令王府內所有男丁閉門居喪讀書。 第一件沒什么可說的,朱成锠的喪事本身有陶氏在cao持,但她人垮了大半, 辦得零零落落的,朱成鈞接手以后,整肅了一下, 總算把朱成锠還算風光地送去和父祖一塊躺到了地下。 第二件就讓他的叔兄弟侄都要跳起來了,先世子傳下來的長房這一支人丁已經單薄到了只剩下朱成鈞一個, 但先代王本身很能生,足足留下十一個兒子, 除去先世子及就藩江西的朱遜爍,大同現在還有九個,其中有已受敕封的,也有沒受的,都是朱成锠朱成鈞兄弟倆的叔輩,各自又娶妻生子,繁衍出不知多少子嗣。 侄兒們在家守一守罷了,哪有把做叔叔的也扣著守喪門都不許出了的?九個叔叔一個比一個不服。 朱成鈞不管,他把紀善所及已空了好幾年的長史司收拾出來以后,就下令男丁們都入內讀書,成丁在長史司,未成丁在紀善所,各派了教授,叔叔們年紀大了學不進去,有不愿來者,也可以,那就在家自學——學不學他實際不能勉強,但是,能不能出門他是管得了的。 照著教授講學的時辰,派了護衛看守住府門,住在王府外面的,他也一視同仁,一樣去把人家大門接管了,不聽課可以,作息就是這么個作息,誰都別想例外。 有的已經受封郡王的叔叔自己也有護衛,兩邊對上,朱成鈞從江西帶來的人手經過分撥以后不太夠用,他就征用代王府的,代王府儀衛司的孟典仗做過他的武師傅,出頭響應了他,在孟典仗的串聯下,整個儀衛司都向他倒了戈。 把跳得最兇的排行第三的僖順郡王的護衛揍服以后,余下大部分連個封號還沒撈著的叔叔們被迫暫時老實了下來。 收拾了大的,跟著就是小的。 小的必須得入紀善所。 代王府這些王孫,大的不像話,小的有樣學樣,也沒幾個學出來好的,朱成鈞自己就是文盲出身,很知道侄兒們的水平,對他們也很寬容,給了三個選擇:要么,每天聽教授的話背下當天所學的書;如果笨到背不出或者懶得背,也可以,那就抄,抄完十遍就準許下學回家;不愿意背,也不愿意抄,那還有最后的折中之法——挨十下手板,每天來挨完就走,這個是最快最簡單的。 開頭頗有幾個不信邪的王孫選了第三條,王府里那些教授有哪個敢真對王孫下手的,還不是走個過場就罷了,哪知道,教授確實不敢打,統計好了愿意挨手板換早走的王孫人數以后,就去把朱成鈞請了來。 朱成鈞親自動手,第一下下去挨打的王孫就后悔了,反口說愿意抄寫,朱成鈞答應了,但是從明天開始算,今天的十下就要打完。男兒丈夫,說出了口怎么能不算話。 王孫們被按著挨完十下,手板腫起來半寸高,鬼哭狼嚎之聲,響徹紀善所內外。 哭完以后,曉得此路不通,大多選擇了回去抄書。其實里面不少人尤其是年紀長一些的王孫是有點詩書底子的,背是懶得背,抄十遍不算多為難——但為了求快,抄出來和鬼畫符差不多。 朱成鈞把這部分又挑出來,心平氣和地和他們說,既然寫個字都要打折扣,那飯食想來也不用吃那么飽,有個五分就夠了。 如此這般,兩三個月下來,把侄兒們整治得吃頓飽飯都得賣力氣,僅剩一點心眼,也用在和他內斗——斗贏了才能出門,外面自然是太太平平了。 其中僖順、康惠兩個有封號的郡王實在受不得侄兒的氣,明知道這會兒不受皇帝待見,也逼到上書告狀來了,告朱成鈞不敬長輩,乃至有派護衛封鎖長輩門戶的悖逆行徑,又殘害侄輩,動輒責打,克扣飯食……總之,代王府是已經被這個侄兒禍害到民不聊生了。 皇帝全副精神都在已經出征的戰事上,對這種奏本當草紙都嫌硬,看在親戚情分上,看完以后批復了一句:讀書是世間至理,爾等正當好好讀書! 就原樣發回。 又有點悻悻地對左右言道:“那小子倒是沒說大話?!?/br> 不用額外問他討恩典,手里就有什么就用什么,說可以,那就是可以。 老太監附和了一句:“如此最好,皇上不需cao心了?!?/br> 說罷從試過藥的宮人接過藥碗來,奉與皇帝,見皇帝皺眉一口氣把藥喝了,又要取新奏本來看,他忍不住勸道:“皇上,歇一歇吧,您的龍體要緊?!?/br> 這一句里有著掩不住的憂心。 皇帝搖搖頭:“這時候,朕哪里歇得下來?!?/br> “但是您的身子骨——” 皇帝揉揉眉心,道:“朕知道。朕心里也不是不顧慮——但是養了這么久,也不見多少效用,不趁著朕還能支撐得住的時候把這樁大事辦下來,難道留給大郎嗎?朕青年時接先帝的位子,猶覺吃力,何況大郎那么點年紀。等把瓦剌的勢頭打下去,朕再好好歇一歇?!?/br> 老太監知道勸不回轉,只得默然著要退回角落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