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展見星:“——”她深吸了一口氣,將胸間無形的塊壘硬壓了下去,才能出得了聲,“九爺,我奉圣旨行事?!?/br> “我沒問你這個?!敝斐赦x的眼神翻涌了一下,他在努力克制,內里如驚濤般的震怒以及絲絲縷縷的痛意。 那痛意不重,比怒氣淺多了,可是零零碎碎,無處不在,令得他忍不住又生出了煩躁來,有生以來,他不知道自己還有這么復雜的情緒。 “我問你,是不是我的糾纏,早已令你厭煩不滿?” 展見星不能再回避,再回避,又將彼此陷入泥坑。她輕聲道:“九爺,我與你說過,我不能回應你。你的情意——令我困擾?!?/br> 她終究說不出“厭煩”這個詞來,但對于朱成鈞來說,已沒什么差別。 “對,你說過,不止一次地說過?!敝斐赦x點了頭,他沒再使出慣常的自說自話,令她無法應對,因為就像她的容忍一樣,他終究也是有限度的,她忍了,他才能得寸進尺,她不忍,這一棒當頭敲下,他的夢也就全醒了。 他曾叫她不要管他,可是他現在忽然發現怎么可能呢,正因為她看在從前的情分都忍了他,管了他,他才有這么一段虛幻歡喜,她真的撂了手,這段獨角戲,他一個人怎么演得下去。 “是我一直聽不進去?!彼?。 他逼得她下了重手,用這樣冰冷的替他選妃的事實告訴他,他的情意,只是令她困擾,請他放棄。 他可以繼續堅持,不論從身份,還是從心機,她都斗不過他,可是,何必呢。 折斷她假裝出來的羽翼,摧毀她的理想與抱負,將她囚困到她不愿意呆的四面墻之中,得到她的厭惡與憎恨——他也許曾經動過這樣的念頭,但,他要這些做什么。 他其實沒有勝過她多少,事到臨頭才驀然發現,從前許多想法,都是錯的,只有她,才從來沒有變過,在她選擇的路上,堅定地往前走。 展見星開不了口,她昨夜一夜沒睡,本來準備了許多絕情的話,現在真與他對上,發現都不用說了,因為——她這么容易就傷透了他。 她心里空茫茫的,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好像松了一口氣,也好像失去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重要到,她確信自己這輩子再也沒有足夠的運氣去得到第二次了。 相對無言又片刻之后,朱成鈞終于又開了口:“把告示撤了,我不選妃?!?/br> “但是圣旨——” “皇上那里,我去解釋?!彼驍嗔怂?。 展見星只有默默應了。 朱成鈞又看了她一會,他也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覺,好像仍是喜歡她,但又有點恨她,此外又還有點不甘心,他隨口道:“展見星,你是不是覺得我胸無大志,整日無所事事?” 他下一句話沒說,可是展見星當然聽得出來——所以你不喜歡我? 展見星沒馬上回答,而是低頭按住了桌案,因為她心中忽然痛不可當,幾乎站立不住——他怎么會這么懷疑自己,從自己身上找這見鬼的原因,將自己都否定了! “九爺,不是?!彼K于說出話來,“你是——” “我是最好的嘛,我知道?!敝斐赦x笑了一聲,聲音中殊無笑意,只有一點自嘲,“你又不喜歡,有什么用?!?/br> 展見星忍住了不開口,她不能說話,再一說話,前功盡棄。 話到此處,也沒什么好說的了,朱成鈞想走了,走了一步,又回頭:“你喜歡做官,但你就確定你這個官還做得下去?” 說完不等回答,他就轉身走了。 秋果一直在外面幫他們看著門戶,這時跑進來跺跺腳,第一次責怪展見星道:“展伴讀,你不愿意,好好說便是了,何必弄這一出,你給我們爺選妃,是想活活把他氣死!他氣頭上對付起你來,你——唉!” 他也不知道還能說什么,朱成鈞快走遠了,他匆匆扭頭追了上去。 展見星立著,苦笑,一行淚卻落了下來。 她并不懼怕朱成鈞走前對她放的話。 不是她有什么良策足以應對,而是她相信,朱成鈞不是那種會把她的秘密抖落出去的人。 否則,她怎么敢對他這么狠。 作者有話要說: 決裂遲來了一段時間,但終究還是來了,不來不行,星星人設要崩,我也寫不下去。 這本連載期的不順僅次于小官,但我還想按照我最初的想法堅持下去,星星的人設和我預想中差不多,九寫出來人格魅力大好多,我不舍得敷衍他,因為斷更給大家帶來的困擾,很抱歉。 第113章 皇帝收到了朱成鈞拒絕選妃的信件。 太/祖曾留下過祖訓, 凡王遣使至朝廷,不須經各衙門,直到御前, 敢阻攔者就是jian臣,所以朱遜爍前幾年一封封上書, 皇帝雖然懶得搭理他, 也不得不被他煩著, 朱成鈞現在要直接與皇帝對話, 也很容易。 他把皇帝震得好一會沒說話。 “胡鬧!”皇帝把他的信箋丟到御案上, 才開了口。 一旁服侍的內侍知道這陣事多,宮里不消停,宮外也新起了戰事,皇帝之前的心情還凝重著,但這一聲卻變得又好氣又好笑, 不是認真動怒的樣子,他忙湊趣相詢道:“皇上,出什么事了?” “這個九郎, 朕想到他這把年紀還沒成親,好心好意下旨給他選妃,他給朕說, 他有意出家去了,不要王妃!”皇帝說著, 腦殼都疼,“朕看他是個機敏性子, 臨川都對付不過他,怎么做起事來又想一出是一出,連個子嗣都沒有,出什么家,難道就準備絕嗣除國了不成!” 寧藩那一支要是有人這么干,他倒是很樂意,但他現在正是用得著朱成鈞的時候,他出這個問題,就讓人很棘手。 內侍也愕然,有點忍不住笑:“崇仁郡王好好的出什么家,他難道也向起佛道來了?不過就是寧王爺,那也是在家的居士,一般的納妾吃葷,妨礙不著享樂。崇仁郡王連王妃都不肯選,莫非要去做個和尚不成?” “朕不能由著他!” 皇帝很快下了決心,他也不耐煩叫人擬旨了,自己拿起朱筆就在信箋上批示,將落筆時,又遲疑了一下,他本是好意,但朱成鈞不知犯什么毛病,都快要出家去了,這時候硬塞個郡王妃給他,好心反成了惡事,實在也犯不著。 他就只是御筆命朱成鈞可以延緩選妃,但必須打消出家念頭,想一想祖宗父母,不要干出這等不知所謂的事! 寫完,便命使者原封帶回。 ** 展見星神思恍惚了好幾天。 連徐氏都看出來了,有點擔心地問她:“星兒,可是公務太多了,忙不過來?” 展見星在飯桌上回神,垂了眼睛道:“——嗯,是有一點?!?/br> “身子要緊,忙不過來,寧可緩著些。你看你,這陣子都瘦了?!?/br> 徐氏勸她,又心疼,幫不上什么忙,只有天天換著花樣做好吃的給她補一補。 還沒來得及補出效用,展見星的公務真的忙了起來。 因為她收到了府衙行來的一封公文。 朝廷下了征糧令,命從湖廣與江西兩行省各征調十萬石米糧,其中江西的征齊后匯集于九江,一總發往她的本籍,山西大同。 撫州這里所承擔的是一萬石,再細分到崇仁以后,是兩千石。 從這道征糧令中,展見星忽然解開了之前的一個疑惑——那就是為何朱議靈在風波中逃過了一劫。 朝廷有夏秋兩稅,兩稅之外,一般不會再隨意開征,若征,要么是它地出現嚴重饑荒,必須由官府出面進行調控,要么,就是備戰。 國朝關外有兩大敵人,分別為瓦剌和韃靼,兩方時戰時和,有時稱臣,有時換個首領又來攻打,太/祖立國時所封的九大邊王幾乎全在北邊拱衛,就是為了防備它們。 這兩支外族自己也不和,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常常打得你死我活,這一回,是位于東邊的瓦剌漸漸崛起,持續西進,韃靼不能抵擋,兵糧都損失不小,不得不后撤,越來越接近大同,那時正逢秋收,韃靼乘勢往大同各屯堡劫掠,大同自然反擊,兵馬一動,糧草飛速消耗下去,朝廷因此下令征糧馳援。 在這個有外敵需要抵御的關口,皇帝騰不出手來收拾內政,便只能先放寧藩一馬了。 展見星沒工夫再多想,將縣丞主簿及六房司吏都召集了來,商議起如何征糧來。 崇仁水土好,攤上的地方官略微正派些,百姓們的日子就能過得,但正稅之外忽然攤派下來兩千石,又是備戰事,所索甚急,這股壓力仍然不小,不是說拿就拿得出來的。 屬員們都叫苦連天,展見星不為所動,也不吐露一點苦楚,這股忙碌對她而言,非但不是負擔,相反是正逢其時。 她白日尚算如常,可是午夜夢回時,無法也保持這樣的自持,心里如被螞蟻噬咬,泛著微微的不適,她不知道是后悔,還是單純的疼痛。 但她知道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應該。 往事已矣,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追悔。 她將全身心都投入到繁忙的公務里去,每日與城中大戶扯皮談條件,終于在期限內將糧食湊齊,派衙役運往九江。 大同守軍沒白吃湖廣江西兩省百姓們的糧食,接下來的三四個月里,邸報上捷訊頻傳。 這其中寒冬時曾消停過一段時間,但等到翻過年開了春,犯邊的消息又不時傳來。 “爺,這么看,我們到江西來也挺好的,要是現在還在大同,少不得跟著擔驚受怕,那些蠻子,聽說餓極了都吃人心喝人血的,嚇人得很?!?/br> 秋果比劃著道,他有意逗朱成鈞開心,動作比劃得十分夸張,還做了個掏心的動作。 朱成鈞站在廊下,靠著廊柱,望著庭前飛花,聞言眼珠轉動,施舍了他一眼,但是十分平淡木然。 “……行吧,爺不怕,只有我怕?!鼻锕芸煨箽饬?。 他其實干不來這個阿諛的事,從前他們就是那么過著日子,能活下來就行了,誰管開心不開心的,只是后來——唉,后來他見多了他家爺開心的模樣,現在再見到他又恢復了回去,才忍不住要做些努力。 但是,他努力能有個什么用呢。 “爺,這都好幾個月了,你要面子,我沒關系,要么我——” “閉嘴?!敝斐赦x打斷他,說了兩個字,這兩個字不再木然,而是不容錯辨的森冷。 秋果一嚇,一個音也不敢往外蹦了。 朱成鈞不再理他,繼續望著飛花發起呆來。 不過過一刻以后,又被人打斷了。 是一個儀衛,跑進來笑道:“王爺,我們又打勝仗啦!” 朱成鈞沒什么反應,但秋果受不了偌大的庭院總是這么安靜,他知道他家爺的底線,不提那個人就沒事,就和儀衛搭話道:“呦,這是第幾勝了?” 儀衛豎起一個巴掌:“第五次了!” 這些勝仗的規模未必都很大,有時打跑一個百來人的騎兵隊也算作一場小勝,邊軍需要換取軍功,朝廷需要鼓舞士氣,只要不是殺良冒功,都可以報捷。 儀衛們才來時雖然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但男兒心中天然對軍事有向往,他們愿意關注這些,指點起江山來也滔滔不絕,秋果有的聽不懂,不過他愛這份熱鬧,就煞有其事地不時應和著。 同時他眼尖地注意到,朱成鈞漸漸把目光轉了過來。 “聽說泰寧侯還在朝上請戰呢,要帶兵出征,把那些韃靼蠻子都遠遠趕跑,要是乘這個機會,把韃靼全殲就更好了,讓他們再也不能犯我邊疆,皇上聽了很有些意動——”儀衛口沫橫飛地說著。 從地理位置來說,韃靼離京城更近,其勢力范圍就在大同關外,自然,威脅也更大。 朝廷向來的政策,都是連瓦剌而圍韃靼,瓦剌現在的實際首領脫歡還曾被朝廷封為順寧王。 朱成鈞只是聽著,一時沒有說話。 他思緒有些飄遠,飄回了他出生的那座城鎮里,他走的時候,毫無留戀,這時回想,仍然沒有,但,有一點抑制不住的莫名感觸。 那是他的家鄉,即便他成長的大半時間里都被關在了高高的朱墻里。 他終于開口:“沒有人阻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