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得到秋果的傳訊以后, 她短暫怔愣, 隨即第一個反應就是:出變故了。 她將才收到還沒來得及看的一封信順手揣到袖里, 跟著秋果匆匆趕往城西郡王府。 胡三娘子的尸體仍舊呈在庭前, 因為死去不久, 雖然面容因中毒而扭曲,但仔細分辨,仍然能辨認出來就是海捕文書上的形容。 這個女子因其潛入縣衙毒殺親夫的大膽行徑,在崇仁地界已傳成了有名的毒婦,展見星沒想到會在這個情形下見到她第一面, 毫無疑問,也是最后一面。 她匆忙之中,仍是考慮周全地帶了仵作來, 但看過之后,她就意識到,不用驗了, 胡三娘子的死相與被她先夫極為相似,死因也不會有什么差別。 為求穩妥, 她仍讓仵作上前驗了一驗,果不其然, 仵作很快躬身回復:“縣尊,案犯就是食草烏而亡?!?/br> 這不知道該不該說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了。 王魯在旁詳盡地說明著:“——聽見有人膽敢栽贓我們王爺,破壞我們王爺與郡王爺的親戚情分,郡王爺大為惱怒,命在下立即查探,在下不敢怠慢,連日用心之下,終于以一家鐵匠鋪為突破口,抓到了此婦人的蹤跡??ね鯛?,您說巧不巧,這婦人這段日子正藏于小梅村中,難怪她能設下此局,加害郡王爺?!?/br> 小梅村,就是湯山村的鄰村,曾收留了湯山村村民的那個村子,如今山洪退去,湯山村的村民都已回去重建家園了。 兩地相隔如此之近,就是王魯所謂“難怪”之語了。 從他敘述中的坦然自若,展見星相信,不論鐵匠鋪,還是小梅村,一定都做好了準備,她如去查,一定可以查出相關的一連串線索來——但這線索是真的,還是別人想讓她查出來的,就不一定了。 朱成鈞在旁邊點了下頭:“行了,我知道了。你把這東西帶走吧?!?/br> 王魯順著他目光看去,發現指的是胡三娘子的尸體,不由一愣:“郡王爺,這是兇手,郡王爺或許心有疑惑,在下初初查到時,也不敢相信,但想及此婦人心胸之毒辣,連殺害親夫的事都做得出來,她被王爺無意之中毀敗了家業,又至今受著海捕,走投無路之下,膽敢做出對郡王爺行刺報復之事,倒也不足為奇了——” “倘若這就是臨川王叔的交待,我已經收到了,你還想怎么著?”朱成鈞反問他,“要我跟你立個字據,確認無誤不成?” 王魯忙道:“不,不,在下不敢?!?/br> 展見星皺眉插了句話:“送到縣衙去吧,這是胡三案的人犯?!?/br> 如今尋到了,哪怕已經變成了一具尸體,那個案子也終于可以結了。 王魯松了口氣,有人接手,總比原封不動地抬回去好。 至于朱成鈞這里信了幾分,那就不能強求了,這個“交待”給的究竟有多少水分,他心里難道沒數嗎。 他不好久留,仵作領著衙役將胡三娘子的尸身領走,他也訕訕地一同告辭了。 ** 展見星跟著朱成鈞回到了寢殿。 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展見星沉思著,朱議靈此舉是冒了風險的,從他派來的王魯看,連王魯自己都知道推出一個胡三娘子說服力不足,但他仍是這么做了,為什么? 他們這里就此認賬的可能性很小,那么,朱議靈就要面對朝廷方面的正式審問,他寧愿承擔這個風險,也要倒向被空降來轄制他的朱遜爍一方,又為什么? 好幾個說不通的疑問在心頭翻滾著,她差點在門檻處絆倒,朱成鈞及時回身,托了她胳膊一把,收回之時,頓了一下:“你袖子里是什么?” “什么?” 展見星信手一摸,摸到了信,才反應過來:“——是許兄寄給我的信,我還沒來得及看?!?/br> 她現在也沒空看,進去找了張椅子坐下,道:“九爺,我們來說說案子吧?!?/br> 朱成鈞在她對面坐下:“好的,你說?!?/br> 展見星:“……” 她覺得有點不對勁,一時說不出是哪里不對勁。 朱成鈞耐心地等了她一會兒,才出聲道:“怎么了?” 語調十分穩重。 展見星回神,遲疑道:“沒什么?!?/br> 說實話,她這陣子忙著湯山村及別的縣務,快半個月沒過來了,朱成鈞在府里裝著養傷,也沒去縣衙,兩個人就一直沒有見面。 她有一點奇怪過朱成鈞為何沒有變著花樣來令她煩惱——他這么大人,樹也爬得,墻也翻得,裝傷這一條實在不該攔住他。 想過一回,便也罷了,見不到他時,她內心十分平靜,再沒有那種無計可施無可奈何的感覺了,若能一直如此,漸至淡去,那也不錯。 “九爺,”她收斂了心神,將注意力專注到案子上,同時將自己的疑問悉數說了出來。 “他現在覺得我七哥,或者是二叔,比我重要了?!敝斐赦x張口點出了要害之處。 這是展見星也已想到的,她點頭道:“這變故當是出在最近,否則當初臨川郡王都不會出手挑起你與七爺的仇怨?!?/br> 但是最近,沒有聽說朱遜爍做過什么。 朱遜爍因為一進撫州就鞭打知縣的粗暴行徑,當時就出了名了,他要又干出什么胡為之舉,多多少少會傳到崇仁這里一些。 這點朱成鈞暫時也無法回答,道:“明天我派人去東鄉打聽一下,看看是否有線索?!?/br> “我也叫人去問一問?!闭挂娦钦f著,又陷入沉思,“打聽的時候,最好有個方向——二郡王那樣一個人,究竟能用什么打動臨川郡王呢?” 要是反過來就好想得多,臨川郡王是江西地頭蛇,能提供給朱遜爍的方便太多了,但朱遜爍的話,他并無必要收買朱議靈——又或者,不是收買,是要挾,他拿住了朱議靈的把柄,要挾住朱議靈自己把這個鍋背了大半? 展見星想得腦袋都有點疼了,想不出來,忍不住抬手揉了下額角,感覺袖子有點沉重,這下想起來,她還揣了許異的信。 橫豎沒結果,她便把信拿出來,拆了準備看一下換換思緒。 信上一小半是寒暄,話一話別后近況,然后底下長篇累牘,都在激動地感嘆宮中新添了二皇子,他那份情感不但真摯,而且熱烈,雖然他很顯然沒機會見到才降生的二皇子,但憑想象往二皇子身上堆砌了七八個好詞,又贊美皇帝,因為皇帝新得了兒子也很高興,把在京的官員按品級都發了獎勵,許異得了一吊錢,他把那串錢拆開了,分了兩個裝到信封里,隨信寄來給展見星與朱成鈞,說是讓他們也沾沾喜氣。 展見星原還沒注意,把信封倒一倒,真從里面倒出兩枚成色嶄新的銅錢來,她對著愣了片刻,沉重心情都消去了些,實在忍不住好笑——這叫什么事兒? 添丁固然是喜事,但許異一個還在觀政的見習官員,歡喜成這樣真是沒頭沒腦的。 “他這是什么毛???怎么每回皇上生兒子,他都這么激動?” 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展見星一驚,才發現朱成鈞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走到她身后,就著她的手里一起在看信。 “……” 他這一說,展見星想起來了,確實是,頭一回聽見皇上得子的時候,他們還在代王府里,那時候許異也很開心。 而這回,許異更高興了,看他這勁頭,身邊人都不足以分享他的喜悅,竟是千里迢迢寫了信還捎了錢來才足意。 她把正翻到的這頁紙又看了一遍,仍不明所以,只是忍不住又想笑,搖頭道:“許兄這份天真爛漫,也屬難得,算了,不管他怎么想的,捎東西又捎口信過來,總是一片好意,九爺,這個給你?!?/br> 她把其中一枚銅錢從身旁的茶幾上撿起來給他。 從表情看,朱成鈞先不大想接,但隨后仍是接了過去,也沒再說什么話。 展見星心頭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她疑惑著要把厚厚的信箋揣回信封里去,忽然發現正看著的這張沒有結語,后面應該還有一張,便又頓住,把末后一張翻出來看。 這一張上寫得還很滿。 似乎是路途遙遠,難得寄一回信,許異恨不得把京里的新鮮話兒都分享出來,也似乎是因為這件事確實和昔日的同窗們有點關聯,他詳詳細細地寫著,近日,二郡王朱遜爍往京里進貢了一個道士,皇帝要給在江西替他牽制寧藩的朱遜爍顏面,收下了。 ——最后一句是展見星自己想的,許異并不知其中內情,沒說到這樣,他只是表示了一點擔憂,朱遜爍到了江西,看上去又挺能從皇帝那里找存在感,許異知道展見星昔日與他有隙,恐怕對上了再吃虧,所以撿自己聽聞到的消息提醒了她一下。 展見星捏著信紙,凝住眼神,心想—— “原來如此?!?/br> 她沒有說出口,這一句是朱成鈞立在背后,替她說了出來。 展見星轉過頭去,兩人目光相對,都知道了彼此未竟之語。 “用不著派人去打聽了?!敝斐赦x又道,語氣十分肯定。 展見星默然點頭。 朱遜爍送上京的那個道士,就是答案——如若不錯,那也就是朱議靈送給他的。 世間萬事的錯綜交織,令展見星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她之前想過那么多可能,沒想到是如此。 “許異終于干了回好事?!敝斐赦x夸他。 這消息來得太及時,算一算時間,此時去信提醒,這道士原出自臨川王府,應當很來得及。 展見星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去寫信給先生?!?/br> 這句提醒許異還夠不上分量,他也沒什么機會面君,由楚祭酒說出來就最好。 朱成鈞忽然把她一推,推坐回去:“你就沒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展見星道:“什么?” 她這句問話很平靜,因為她一點也不意外,她當然不是等著朱成鈞來這一下,但是他這一推,確實把她那些奇怪的感覺都推沒了。 之前他一句一句正常地陪著她說話分析,才不正常。 “我連許異都夸了,你對我一點表示也沒有?” 這個話展見星就聽不懂了,她與朱成鈞偶爾心心有靈犀,但大多數時候,實是抓不住他的思緒,只能奇道:“你夸許兄,要我對你表示什么?” “噗?!?/br> 是秋果在門外發出了笑聲,他轉過頭來,大聲道:“展伴讀,我們爺是想問你,他還像不像八歲了?” 展見星:“……” 她匪夷所思,表情都空白了一瞬。 但是朱成鈞的表情告訴她,他很認真,跟著問她:“你說,我今天這樣,是不是成熟穩重多了?你更喜歡這樣的?” 展見星無話可說。 朱成鈞失望道:“也不喜歡?展見星,你真是夠難伺候的?!?/br> 展見星終于開口,嗓子有點哽?。骸熬艩?,你——” 她說不下去。 朱成鈞面色馬上和緩了:“算了算了,我也沒怪你?!?/br> 展見星沒聽他的,堅持說了下去:“九爺,你什么也不用改變?!?/br> “你原來,就是最好?!?/br> 第109章 京城, 皇宮。 朝陽初升,著藍色道袍的道人衣袂飄飄,在一個身材瘦高的內侍引領下, 行走在一條夾道中。朱紅夾道狹而長,走著走著, 前方出現兩名宮人, 宮人立在道旁, 手里拿著瓶紙等物事, 似往墻上貼些什么。 這條夾道位于前廷與后宮交連處, 一般來說,已超出了普通宮女會走動的范圍,瘦高內侍將走近時,放慢了腳步,恭謹叫道:“張姑姑?!?/br> 這內侍年約二十七八歲, 面目英俊,與那些自小就凈身進宮的內侍比,格外多出些男兒氣概, 宮女中年紀更大衣飾也更齊整些的張姑姑轉過臉來,嚴肅的面色緩了緩,向他點了下頭, 但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