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天漸漸亮了。 這一夜發生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沒發生。 至少在朱成鈞那里是這樣,他若無其事地從坑里爬出來,又返身連拖帶拽地把展見星弄上來——他傷到了腳,對氣力終究有點影響,但主要還是展見星不慣攀高,饒是有個人在上面幫著,她仍爬得有點狼狽。 終于上來了,衣裳也皺巴得不像樣,連忙先整理了一下。 整理好了,她猶豫一下,還是伸出手去:“九爺,我扶著你?!?/br> 朱成鈞原已要舉步走了,聞言頓時又把腳收了回去,然后把自己的重量分了些給她。 “你何必管我?!彼芤獾乜恐?,嘴上還要念叨她一下,“我要是瘸了,以后就煩不著你了,不是正趁了你的意?!?/br> “……”他這種惟妙惟肖的指責負心漢的語氣哪學來的。展見星無力地道,“你亂說什么,誰想你瘸了?!?/br> 朱成鈞突發奇想:“我要是真瘸了怎么辦?” 展見星木了臉:“——給你報仇?!眲e的就別想了。 她扶著他,一邊緩慢地走,一邊留意著周遭的動靜,又想起來一個重要的問題,順勢轉移道:“九爺,究竟是誰指使人把你騙到這里來,你心里有譜嗎?” 昨晚她的思緒太混亂了,以至于居然沒來得及追究這件本該十分要緊的事。 朱成鈞道:“我七哥?!?/br> 展見星吃了一驚:“什么?” 刺殺郡王是確鑿無疑的死罪,一般人既沒有膽量干這種事,也不至于和他結下這種仇怨,所以這個兇手的圈定范圍很小,展見星心里本有比較明確的人選,臨川郡王或者朱遜爍——二選一,兩人都是既有動機也有能力。 她都想得到的事,朱成鈞自然更加有數,讓她意外的是,他圈出來的人選和她有所差別。 “不是臨川郡王嗎?”她先問。 “他不是這種性子?!敝斐赦x回答,“他誤會我們不合時,試圖挑撥我們相斗,知道錯了以后,又給我送來鐵牛大剛,暗示警告我。觀其行知其人,他這么樣扭扭捏捏的,不是會直接下殺手的人?!?/br> 他對朱議靈的形容古怪而又有一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精準,展見星不覺點頭贊同:“對?!?/br> 然后她又問道:“也不是二郡王嗎?” 朱成鈞慢悠悠地道:“二叔可能想打我一頓,也可能想把我攆得遠遠的,但是他對我沒起過殺意。因為,沒有必要?!?/br> 朱遜爍也許蠻橫,也許狠毒,但是他不瘋。 一個腦筋正常的人做事,必然會有一點起碼的底線——或者說是道理,殺侄沒有好處,倒要冒上不小的風險,他犯不著。 便是昔日結下過仇怨,如今也換到新封地了,日子正在往好的方向走,他就算仍有不足,心里的怨恨不至于在這時候加深。 “但是七爺不一樣……”展見星喃喃接道。 自朱遜爍一家到江西以來,他們還沒和朱成鈳打過照面,但有些事,未必要眼見才能得知,朱成鈳的身體如果已經治好,朱議靈不會出手就是一個名醫過去。 他送禮之前,必然是詳細打聽過了的。 病在誰身上,誰知道。 朱成鈳原來就有胎里帶來的弱疾,荷花池落水令他雪上加霜,日復一日的病痛之中,他絕不會寬容到將這當做自作自受,而只會把所有過錯都怪到朱成鈞身上。 事實上,朱成鈞在當時確實采取了漠視的態度,朱成鈳在水下拼死掙扎的時候,隔著纏綿窒息的池水看見堂弟沒事人一般蹲在池邊,他心里是什么感覺? 這種感覺在經過七年的醞釀之后,又釀成了什么樣的怨毒? 展見星中斷了令她不適的推想,皺眉問道:“九爺,你覺得,是臨川郡王去挑撥了七爺?” 她聽得出朱成鈞之前的言外之意,朱議靈“不是會直接下殺手的人”,可不表示他就真的完全無辜。 從過往行跡看,他倒正是個挑燈撥火的好手。 朱成鈞點點頭。 朱議靈已經和朱遜爍聯系上了,借助名醫與道士,他有能力將手伸進朱遜爍府中。即使朱遜爍胃口太大,且不傻,他挑撥不動,但朱成鈳不一樣,他或許都不需要人挑動,心里的火星子久已在等一個助力,一把燒成燎原的火,燒盡他心中的郁恨。 “如果真是他報復我,你現在后悔讓我救他了嗎?”他也想起一個問題,來問她。 展見星一時答不出來。 于這一刻來說,她心中后悔的情緒占了上風——朱成鈳自己要跳下去陷害別人,他就此淹死,純屬自找,誰也怪不著。撈他上來留他一條命,才是給今日埋下了隱患。 可是,要讓她說,對,那時就該當做沒看見,就該由著他去死,她喉間好像有什么堵著,又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那就是不對的。她心里有個聲音在說。 她不答,朱成鈞自己答了:“我不后悔?!?/br> 展見星愣住,腳步都停了:“——九爺?” 朱成鈞翹起嘴角笑了:“展見星,我與你說實話,他是死是活,我始終不覺得需要關心,哪怕現在你問我,我仍然可以告訴你,我就是可以看著他在我眼前淹死?!?/br> 前幾日的陰霾終于都過去了,今天是個好天氣,朝陽從樹梢升起來,照下來,細碎的光影鋪在他面上,他臉頰邊沾了淤泥,有些臟污,但他的眼神仍是剔透,瞳色比別人淺,也比別人冷漠而干凈。 展見星失神片刻,有點低落地道:“嗯。是我逼你救的?!?/br> 若依著他自己的主意,他本不必遭這一劫。 “但是我幸好救了他?!彼^續說,眼睛彎起了一點來,“如果我沒有救,他死了不要緊,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br> 他從不關心朱成鈳的生死,他甚至不關心這世上大多數人的生死,他知道她不會喜歡這一點——他和她的情感從來不一樣,但他不想隱瞞,她喜歡也好,討厭也罷,這就是他,他就是要讓她知道。 展見星知道,她完全知道,她聽懂了他似乎矛盾的意思:事有可為與不可為,他情感上冷漠無法理解這些,但他行動上學著去做了。 他往善的這一邊邁了這一步,從此,就與他們截然區別開來。 她禁不住也微笑起來,露出頰邊一個小小梨渦。 她想,她昨晚上確實沒有騙——沒有騙自己而已,因為她再也騙不過去了,欺人容易,欺己難。 朱成鈞沒察覺,他眼睛亮了亮,伸手就要戳她的梨渦,但沒戳得下去,因為前方有一個儀衛從林子里出來,見到他們,大喜奔過來叫道:“王爺!” 又揚聲招呼同伴:“快過來,王爺在這里,我找著王爺了!” 展見星的思緒也為之中斷了一下,她轉頭看了一眼自覺收回手的朱成鈞,聽見自己心底輕微的嘆息聲。 即便她是真的鐵石心腸——何況她不是。 她明白得很晚,但她終究是明白了。 這樣的人,這樣的情,一點都不喜歡……怎么可能呢。 但她也是真的,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懵然不懂的時候,她可以糊涂,現在懂了,反而不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我要往哪里去,我也不太知道了,然而還要假裝我能力挽狂瀾,沒有被男主把方向盤奪走,不方。 第105章 展見星帶著衙役, 朱成鈞帶著儀衛,一起回到縣城,途中平安無事。 兩邊人馬折騰了這么一圈, 都累得不輕,暫無別話, 各回各處休息。 緩過勁兒來以后, 就該著算賬了。 朱成鈞腳上的傷少說要養個十來天, 暫時不便出門, 但這事也不必他親力親為, 他把山里帶出來的那支箭拿給秋果,吩咐他:“把這磨損的舊箭桿換了,重新找根差不多的,刻上‘臨川郡王府儀衛司制’幾個字,裝上去?!?/br> 打朱成鈞回來, 秋果已經偷偷抹過眼淚了,好日子過幾年了,沒想到一吃虧吃了個大的——可把他氣死了!聽了這話, 殺氣騰騰地道:“是臨川郡王害的爺?爺放心,我這就去,哼, 打量磨個箭桿我們就拿他沒辦法了,他能磨, 我們就能造!我去問鐵牛大剛,他們那的徽記到底是什么模樣, 保管給他造得一模一樣,他不認也得認!” 他說著要走,朱成鈞把他叫?。骸澳愕鹊?,激動個什么,我叫你問了嗎?不用問,你就照著我們府上的,刻個差不多的就行了?!?/br> 各郡王府可以擁有一定數量的兵器,弓箭什么的,朱成鈞這里也有,但不多就是了,朝廷在這上面管制相當嚴格。 秋果愣了一下,道:“爺說的是,那兩小子未必可信,不叫他們知道也好。不過,我們這的跟臨川郡王府的形制不一定完全一樣,照著來能行嗎?” “為什么要一樣?”朱成鈞卻道,“又不是我造的假,錯了,那也不是我錯的?!?/br> 秋果瞪著兩個眼睛有點懵圈:“——???” 饒是他打小跟朱成鈞一塊長大,有時也跟不上他的思路,智力這回事,沒法靠耳濡目染來提升。 朱成鈞懶得解釋得太清楚,一擺手:“先去辦?!?/br> 秋果就糊里糊涂地去了,他做事還是用心,箭桿與箭尖不同,是木制,在上面弄弄鬼也不難,半天以后,他就拿著改造好的新箭回來了。 朱成鈞接過來,大略看了看,就道:“你明天帶著這支箭,走一趟臨川郡王府,問我那堂叔,為什么使人害我,他若不給我個交待,我就要上書向皇上喊冤了?!?/br> 秋果用力點了下頭:“是!” 他不知內情,真以為是朱議靈派人下的手,隔天一早,就領了兩個之前一道跟朱成鈞被追殺的儀衛往臨川去了。 到了臨川郡王府,通傳進去后,見到朱議靈,秋果草草行了禮,就怒氣沖沖把那支箭往前一亮,大聲道:“我們爺哪里得罪了王爺,請王爺下一個明示!” “……” 朱議靈正在用午膳,這時候照理不會見外客,他好奇朱成鈞怎么會突然派人來找他,才在飯桌上下令讓秋果進來了,不想劈頭挨了這么一句質問,才吃下去的一口菜食噎在胸腹間,差點倒過氣去。 旁邊的婢女見狀,忙捧過茶來,朱議靈匆忙灌下去,才把那口菜食落到了肚里,緩過氣來,皺眉指了指秋果道:“你這小子,亂七八糟說些什么?九郎也不教教手底下的人,這樣的也放出來走動?!?/br> 秋果仍舊把嗓門亮得脆響:“我們爺手底下的人是不大懂事,但都沒有壞心眼兒,自然就不中王爺的意了!” 王魯正好從門外面進來要回話,聽見這句,差點絆在門檻上摔一跤。 朱議靈眼角瞥見,悄悄瞪了他一下——去探聽消息的腿腳就不能快著些,這下好,先叫苦主堵上門來了,他還不知情況到底怎么樣,只能隨機應變了。 不過,他也不是很放在心上,找上來了又怎么樣,又不是他出的手。 朱議靈接過婢女奉上的帕子擦了下嘴,不慌不忙地道:“你這個話,越說越叫本王不明白了。你手里拿著的又是什么東西?王魯,接過來本王看看?!?/br> 王魯答應一聲,走進來從秋果手里把箭拿走,摸到尾部有刻燙的痕跡,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他手一抖,差點把箭摔了! 朱議靈覺出他神色不對,待接過箭后,先把自己表情控制住了,再低頭看,他面對著秋果,表情便比王魯鎮定得多,詫異地道:“這是哪兒來的?怎么有本王府上的徽記?” 秋果覺得他是裝傻,心里更生氣了,硬邦邦地道:“這正是我們爺叫我來問王爺的問題,王爺府上的箭支,為什么會出現在湯山村追殺我們爺的人手里?” 朱議靈管理良好的表情裂了一塊:“——什么?” 王魯忙從旁道:“小公公,你是不是弄錯了?這從何說起呢!” 秋果年紀不大,比朱成鈞還小著一歲,但他是朱成鈞身邊的第一人,郡王府落成后,各項職司陸續配置,朱成鈞直接安排他做了承奉司的六品正職——長史及原有現已被削掉的護衛指揮使司的長官都需要由朝廷派遣,但承奉司因為是宦職,主管王府內務,藩王在這相當于自家人的職位上話語權很大,基本可以一言決之,秋果再年輕,再沒管過事,得主子信寵,他就是可以上位,別人也說不得什么。 所以秋果代表朱成鈞前來,不但直接質問朱議靈,對王魯更不必客氣,沖著他就道:“王先生,我倒是想弄錯,可我們王爺九死一生才從湯山村逃回來,如今還在床上休養,大夫說了,起碼半個月下不得床!我再不懂事,能拿主子安危與你玩笑么?” 王魯面色變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