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方學士上前笑道:“正要請皇上出題?!?/br> “好啊,你在這等著朕?!被实鄞笮?,也不推辭,到上首坐下后,信手一指庭院中的一棵青翠銀杏樹,道:“就以此樹為題,詩詞皆可,賦得最佳者,朕有賞?!?/br> 眾進士們在殿試及傳臚時都見過圣顏,但那時天子高高在上,威嚴無比,哪里像此刻言笑晏晏,和臣子說起話來好似老友一般,全無一點架子,當下激動不已,原就巴不得求表現的,更加奮勇爭先。 有進士很快上前:“啟稟皇上,臣已得了!” “哦?念?!?/br> 這進士便大聲念了,聲音里帶著些微顫抖,總體不功不過,是一首頌圣詩。 能吃得上恩榮宴的,做首詩又有什么難為,有人打了頭,很快就又別人跟上,轉眼就是四五首敬上,負責記錄的小吏差點寫不過來。 只是能做與做得好又是另一回事,目前所出的詩作,大概都只在中平而已。 唐如琢想了好一會工夫,終于跳出來:“稟皇上,臣也有了,臣有一詩一詞!”這原是他的強項,因為詩詞各想了一首,才耽擱了一會,叫別人先出了頭。 有人不大服氣,叫道:“你一個人怎能出兩首?若人人都這樣,比到天黑也比不完?!?/br> 唐如琢把胸膛一挺:“你有本事,你倒是也說兩首我聽聽?!?/br> 那人便啞了,作詩說不難,也沒那么容易,短時間內連謅兩首,一般人哪謅得出來,和韻就是個撓頭皮的事。 皇帝看得有趣,又見唐如琢年紀小,生出愛才之心,幫腔道:“對,你能作兩首,就作,朕都認,以更佳的那首為算?!?/br> 那人再不敢說,忙掩面往后藏。 唐如琢高興了,大聲將自己的兩首詩詞都報了出來。 他話音落下,很快有人撫掌:“詩更佳,當為全場最佳!” 眾人紛紛附和,方學士也點頭贊許。 皇帝卻搖頭:“都糊弄朕,你們以為朕是個粗人,不懂詩詞之韻嗎?明明是詞更佳?!?/br> 只是詞只寫景,沒頌圣而已,從臣子的立場來說,那寫得再好也得挑那首應制頌圣的。 聽皇帝自己做了判定,眾人唯笑而已。 皇帝環視院中,問道:“還有人敢作嗎?” 唐如琢出手就是兩首,馬屁拍了也沒耽誤展才,旁人自忖雖能作,沒他那份急智,再上去也出不了彩,白白襯托他,不如罷了。 當下場中便冷落了下來。 展見星于此時上前,她想得要比唐如琢還多些,所以上場還更晚?!盎胤A皇上,臣愿一試?!?/br> 然后她報了名姓,旁邊小吏連忙寫下,而后懸腕屏息以待—— 一時卻沒有等到。 因為皇帝沒有出聲,只是盯著展見星,展見星未得圣諭,自然不能自顧開口,場面一時靜寂。 在更多的人察覺出異常之前,皇帝含笑開了口:“好,你說?!?/br> 他并未一眼把展見星認出來,是在她報出名姓之后,才一下意識到,這怔愣便是由此而來,但他旋即就想:既然爭著出頭要搏圣心了,想來沒什么事,聽一聽無妨,把先前的疑去了也好。 老存著一段別人到底是不是罵了他的心思,也怪不舒服的。 展見星是探花,她奉旨應制,別人也很有興趣聽一聽,敢在傳臚后面出頭,應當對自己很有自信,如果失手,那就更該聽一聽——探花打不過傳臚,樂子更大。 于是眾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展見星清冷的聲音在院中響起:“文杏庵中藏,芳春綠如扇。并蒂不相離,公種孫得食——” 她瘦削筆直的身段與這奇詭的詩句有種說不出來的相配,但卻令得所有人都漸漸發起呆來。 這里是禮部衙門大院,說句“院中栽”才算應景,上來搞個“庵中藏”算什么?下一句芳春勉強將氣氛拉回了點,但第二聯又更怪了,銀杏不是荷花,頌圣也不是頌情,哪來的并蒂? 這詩不是好與不好的問題,是根本莫名其妙。 探花郎就算不擅詩詞,水平也不至于差到這個地步罷。 這么一來,待得展見星一首五言詩念完,院中的氣氛不但沒回暖,反而更冷了。 皇帝高坐在上首,眸光緊縮,一語不發,仿佛也叫新科探花鬧糊涂了。終于底下有人忍不住道:“我請教探花郎,可是聽錯了題目?銀杏何來并蒂?” 展見星找到說話之人,目視他淡然回話道:“我幼時鄰家有果農,曾聽他說過,銀杏單株不能結果,必得雙株多株成林才可。若無并蒂,何來白果得食呢?” 所謂并蒂者,是指并排生長在同一根根莖上的花果,銀杏只是并栽,不能完全算作“并蒂”,但一棵樹居然結不出果子來,把這個在場大多數人不知道的冷門知識做一做延伸,從文學角度來說,又是說得通的,眾人也能接受。 說話之人就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連禮部尚書都點頭:“衙門里這棵銀杏樹不少年頭了,從來沒結過一顆果子,我只以為它年頭還不到,不想里面居然有這個緣故?!?/br> 銀杏成果期極長,得起碼二十年以上才有可能結果,所以民間才有“爺種孫得食”的俗語。 疑問解開了,又沒解開——不論從事實上多說得過去,無法解釋探花郎為什么當著皇帝面作出這么一首詩啊。 連唐如琢那樣年紀更小的還知道多備上一首專門頌圣的呢。 一定要找個理由,那只能是探花有意標新立異,顯擺自己了,并蒂的答案掀開以后,整首詩的格調又回來了,詩中的氣氛渲染得也好——只除了它不應該是一首應制詩。 到底怎么樣,要看皇帝的最終裁決,劍走偏鋒可能走到皇帝的心坎上,但更有可能踩空了腳,把自己摔個半瘸。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皇帝那邊,皇帝在這矚目之下,終于重新露出了笑意:“唐如琢的詞很好,不過,朕更偏愛探花郎的,有情有理,也有趣?!?/br> 說到“有趣”的意思,他語調放慢,話意深長。 展見星不卑不亢,躬身道:“臣斗膽越矩,謝皇上夸贊?!?/br> “好了,你們繼續熱鬧,朕乏了,該回宮歇一歇了?!被实壅酒鹕韥?,瞥了一眼展見星,“探花郎跟朕來,領你的賞賜?!?/br> “是?!?/br> 在一片羨慕的目光中,展見星腳步穩穩地跟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謅個詩真難,想偷懶還不行,偷懶星星形象立不起來,就四句把我腸子快謅打結了,然后爺種孫得食這一句是引用,不知道出處,好像就是民間諺語。 然后,明天回大同,去給小九暴擊~ 第73章 乾清宮。 宮人被全部屏退出去, 皇帝獨坐在御座上。 展見星跪著。 “你膽子很大?!被实鬯菩Ψ切?,開了口。 展見星微微低頭:“臣非有意冒犯圣駕,只是苦無機會單獨面見, 如此大事,又不能傳與第三人知, 所以不得不借賦詩微露一二?!?/br> “你倒也痛快, 一問就招了, 沒叫朕再猜啞謎?!被实埸c點頭, “說吧, 你怎么認得的錢氏?” “錢夫人是臣少時蒙師之女——” 這一句一出,皇帝忍不住有點驚訝地打斷了她:“你與錢氏原是舊識?” 展見星道:“回皇上,是。臣十歲時,在錢家開設的私塾隨錢夫人的父親錢童生讀書,一直念到十二歲?!?/br> 她有意把年紀說得十分清楚, 乃是為了向皇帝表明,以她當時年歲,不會和錢淑蘭生出什么過分的情愫, 雙方不過認得而已。而兩年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她因此替蒙師之女出頭,也很說得過去。 皇帝確實沒有多想, 他只是道:“那你后來又是怎么見到了錢氏?她給你送了信?” 展見星搖頭:“錢夫人困于深庵,哪里能聯系上臣。是臣進京趕考時, 錯過宿頭,機緣巧合之下, 才誤入了庵堂?!?/br> 皇帝道:“哦,就有這么巧?” 展見星道:“是。臣以為,也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數罷?!?/br> “定數?”皇帝瞇了瞇眼,“展見星,你的意思是,連這個定數也看不過去朕的所為了?” 展見星沉默片刻:“臣惶恐?!?/br> “好,你惶恐——但不是不敢!” 皇帝這一聲陡然提高的音調如春雷乍綻,劈頭砸了下來。 展見星的背脊也不禁往下俯低了,她叩首:“請皇上息怒?!?/br> 以新晉臣子來說,她這個反應已算得上格外的冷靜自持,皇帝點了下頭:“你果然大膽,不愧是敢在殿試答卷里諷罵于朕的探花郎?!?/br> 展見星道:“臣有罪,皇上若黜去臣的探花之名,臣絕無怨言?!?/br> 她沒直接承認,但也沒否認。 她寫下那樣一篇文章時,是塊壘積于心中,實在不吐不快,這世道束縛女子如私產,定下種種看似有禮實則苛刻已極的規矩,可就是這樣的規矩,上位者說撕毀也就撕毀了,女子已困于后宅,竟連后宅都呆不住,要退居道觀庵堂,青春妙齡修什么佛道——她不服,不平,則鳴。 都閉著嘴,為圣心不肯出頭,由著這個先例開下去,情況絕不會自動變好,只會越來越壞。 對滿朝大臣也許無所謂,但對她來說不一樣,她已站到這個位置,她不能不出聲,她為別人爭,也為自己爭。 “如果朕不但黜去你的探花,連你的功名也一并廢去呢?十年寒窗,虛擲在一時意氣上,你后悔也晚了?!?/br> 展見星語字清晰地道:“回皇上,臣不悔。這些話,總要有人諫與皇上,不是臣,也會是別人。臣以十年,能到皇上面前將這兩句話說出來,臣以為值了?!?/br> 皇帝面色已恢復了平靜,眼神一閃,忽然又問道:“楚修賢教了你五年,就是如此教你的嗎?” 展見星不及想他怎么會知道她與楚翰林的關系——多半是已經命人查過她了,立刻道:“先生只教臣忠孝節義,臣學之不精,是臣愚鈍不才?!?/br> “你倒是光棍得很,一人做事一人當啊?!被实垡馕恫幻鞯剌p哼一聲,“現在你已經到了朕面前,抬起頭來,當面告訴朕,在你這個忠孝節義的臣子心里,朕是不是十分混賬?” “臣沒有這個意思?!闭挂娦茄鲱^,她真的也是盡力誠懇地道,“臣只是覺得,皇上萬乘之君,澤被四海,為何欺負兩個弱女子呢?” 皇帝沉默了。他不是無話可答,只是有點發呆。 這個臣子怎么講話的?以他殿試里的狂妄,當面滔滔不絕給他安上十大過諫他一個時辰他都不意外,但是居然問他為什么欺負人——這是什么幼稚的問法。小孩子吵架才說欺負不欺負。 而他偏偏無法否定,他就是欺負了錢氏與白氏,扯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這個探花,年紀是太小了,看著大義凜然,里頭還是一團稚氣。所以熱血上頭,大臣們都好言相勸勸不了只能罷休的事,他沖到最前頭來了。 皇帝的口氣不覺緩了下來:“展見星,你不懂,這世上有些事即便是朕也不能順心遂意——” 他見到展見星一雙眼清澈見底,一心把他望著,想起來聽到的回報里他還未成親,恐怕只知道讀書,還沒空閑考慮婚姻,與他說男女之事,一來他不懂,二來君臣間說這個也是有些過了,便止住,轉而道:“朕也沒虧待錢氏,你既然見到了她,應當知道。她如今關著,等再過幾年,大郎長成了,朕可以放她出來走動走動。她雖不能正名,但一應供給,與宮妃并沒有什么差別?!?/br> 聽著皇帝不像再生氣的樣子,展見星忙道:“皇上,錢夫人不在乎錦衣玉食,只是母子連心,她焉能不想。她托臣懇求皇上,她什么富貴榮華也不要,只求重進宮來,仍舊做一個小宮女,皇上若存有顧慮,她不見皇長子都使得,只求離皇長子近一些。錢夫人的家人都在京中,她為家人計,絕不會亂來,給皇上添煩惱的?!?/br> 皇帝聞言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