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是我欺負他嗎?你要沒這個心,出門抓個丫頭就解決了。哼,九郎,你少以為你是什么好人,你心里裝的都是些什么東西,你自己也該清楚?!?/br> 對于這句話,朱成鈞沒有反駁,他只是道:“大哥,你該去祠堂了?!?/br> 他心里靜靜想,是啊,他心里裝的都是什么,他現在再清楚也沒有了。 ** 八月十五,山西行省今年的鄉試三場考完結束,考生出場。 八月二十五日,布政使司外張榜。 八月二十六日,太原府學席開十桌鹿鳴宴。 八月二十九日,許異返回大同,喜顛顛地奔進了代王府,連聲叫道:“先生,先生!” 楚翰林正在授課,他已經知道了這次鄉試的中榜名單,袁知縣親自登門告訴了他——第三與第十五皆出自他門下,同時也出自大同府大同縣里,這對于袁知縣來說,也是一項喜事。 大同文治一向凋零,偏偏他運氣好,在他任內一下就出了兩個舉人,其中一個名次在前,還是五魁首之一,這算他治下的教化,來年任滿寫考績的時候,是可以寫到功勞簿里的。 袁知縣報完信,還留了話,讓兩個新進舉子回來以后,去縣衙一趟,他親自設宴賀喜。 學生有出息,楚翰林心里更高興,見許異回來,笑道:“我知道了,你們都中了。你怎么這么快就來了?在家歇兩天也使得的?!?/br> 許異嘿嘿笑道:“我急著給先生報喜,就來了。對了,先生,見星叫我給先生告個假,他和我們這一科的解元一見如故,兩個人約好了到京里游學,就不回來了。見星還說,會試就在明年二月,他提早一點去,先把房子定下來,到時候我去了也方便?!?/br> 楚翰林聞言一怔——他倒是沒多想,取得功名以后,出門游一趟學其實是許多讀書人會有的選擇,展見星這個決定下得突然,但他年少,到外面認識了新的朋友,沖動一下約著一起不算多么奇怪的事。 他只是去看了眼朱成鈞,因為展見星除了是他的學生之外,還是朱成鈞的伴讀,然后問許異:“只給我帶了話?九郎這里呢?” 他覺得展見星就算沖動,也不是草率到忘記這一點的人。 許異一拍腦袋:“哦,對了,九爺,見星請你這陣子有空的時候,照應一下徐嬸子?!?/br> 朱成鈞的臉本已是一片風雨欲來之色,聽得這句,才把陰云收了收,但仍是十分不悅:“解元?那是什么東西?” “就是我們這一科的第一?!痹S異解釋,“我以為見星就很厲害了,沒想到真是人外有人,唐解元今年才十六歲,比見星還小一歲呢,他不但文章做得好,詩詞也是信手拈來,還會放歌,在鹿鳴宴上拿木箸敲著酒盅隨口填詞隨口唱,出彩得不得了?!?/br> 咔、嚓。 朱成鈞拗斷了手里的筆。 所以,他在家里照顧他娘,他——跟著一個文采風流的少年解元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沒注意預售付款是一點,硬等著,把困意等沒了。。沒睡好,今天晚了。(*  ̄3)(e ̄ *) ~~~~~~~~~~~~~ 九:心情如提要。 第66章 這個時候, 展見星正在后悔。 才結識的唐解元唐如琢為人單純沒有機心,性情灑脫又熱烈,是個品格無可挑剔的人, 但問題在于,他實在太單純也太灑脫了。 唐如琢出身太原詩禮大族, 因為從小就展露了讀書上的天賦, 在他那樣的家族中, 基本是被如珠如寶地養大, 父母為他延請名師, 衣食照應無微不至,唐如琢也很爭氣,才十六歲就拿下了山西省的解元,未來幾乎是閃閃發光的。 然后—— 然后這位解元公就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應該脫離家族愛護到近乎束縛的關懷, 獨立地出門闖一闖了。 于諸多同年之中,他約上了展見星。因為展見星考在第三,鹿鳴宴時位置離他很近, 兩個人搭了幾次話,同時年紀又仿佛,他覺得容易說得來, 就向展見星提出了同游的邀約。 展見星正好不想回大同,因為回大同就勢必要去代王府, 就無可回避地要面對那個混亂不堪的晚上。 她不愿去回想那時發生的一切,盡全力將它埋藏到了記憶深處。 她并不是怪罪朱成鈞。 她跑出門, 涼風一吹,就立刻清醒了——朱成鈞就算這陣子情緒易躁,還反復無常,但他不是瘋子,怎會突然就對她做出那樣的事來。 她意識到他是中了招,她讓秋果去找了大夫,可是她心里的慌亂與疑慮,沒有因此減輕多少——因為朱成鈞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知道是她。 展見星對情/事知之甚少,可是這一點基本的問題她想得明白:朱成鈞就算是中了招,他也不應該是對她下手。 叫她趕緊去找個女人才是正常男人被下藥后的反應。 展見星為此越想越是不安,她沒覺得朱成鈞真有多大問題,她懷疑自己。 她再將自己當男人活,畢竟還是女兒身,也許是說話上,也許是體態上,也許是說不清的哪個方面,總之她不可能和真正的男人一樣,朱成鈞常年累月地跟她在一處讀書,他可能在本能里感覺到了這點不一樣,于是錯誤地對她生出了心思。 簡單來說,她覺得是她把朱成鈞拐帶歪了。 這就很糟糕了。 展見星又頭疼,又覺得歉疚,代王府沉迷女色是由來已久的傳統,先世子用生命證明了這一點,朱成锠則是活著的例子,到朱成鈞身上,忽然給改了——他好上了男色,這叫什么事兒! 展見星越想越覺得朱成鈞沒問題,他先輩都在那擺著呢,有問題的八成是她,她不能再呆在朱成鈞身邊了,只會把他越拐越歪。 所以,她就跟唐如琢走了,她心里想,到明年會試要半年,朱成鈞半年看不到她,應該能回過味來了,到時候她再回去,他就正常了。 除此外,展見星也考慮到了朱成鈞那個與眾不同的脾氣,為了防止他亂來,她讓許異帶了話,含蓄地表示,她娘還在大同呢,她就算走去千里萬里,早晚也得回來。 她把什么都想得好好的了,唯獨漏算了,唐如琢這個生活常識幾乎為零的嬌貴解元。 唐如琢除了讀書外什么都不懂,一路食宿行全是展見星在cao心,他只要管他自己的行李,這也罷了,問題是就這一點事,他都沒管好:還沒到京城,他就全丟了。 他們半途遇見一家酒樓開業,這家酒樓十分闊氣,請了一個雜耍班子在門外搭了個高臺表演,唐如琢沒見過這個,興沖沖地擠進人群里去看,等再擠出來,他背上價值五百兩白銀的包袱就只剩了一張包袱皮。 什么時候被偷的,被什么人偷的,他一概不知。 要不是在外面等著的展見星問他,他甚至沒覺著自己背上輕了許多。 “星星,你不要擔心,我們去報官!”唐如琢傻眼片刻以后,手一揮,就又抖擻起來——因為他也沒有報過官,這對他又是一件新鮮事。 展見星已經無力到懶得讓他不要叫她“星星”,只是嘆氣道:“恐怕沒用?!?/br> 這種偷盜案子是最難破的,一方面沒有證據難以排查,一方面沒出人命不是風化案子,地方官根本不上心,就算看在他們是舉人的面上下令去查,底下經手衙役黑吃黑的可能性也比還給他們要大。因為他們是外地人,于本地沒有根基,皂隸等根本不怕。 在對外界無知這一點上,唐如琢和朱成鈞有點像,但朱成鈞是圈的,唐如琢則是被保護的,他天真得像個孩童,堅持拉著展見星去報官。 報著也許萬一能撞大運的心情,展見星跟著他去了,知縣聽說是兩個舉子丟了行李,讓人送出二兩銀子來:“這是我們縣尊送二位的程儀,縣尊此刻正忙,兩位請吧?!?/br> 唐如琢還莫名其妙:“我遭了偷盜來報官的,給我銀子做什么?” 展見星無奈,這是把他們當成過境打秋風的了。 在她的再次堅持說明之下,本地知縣才收回了銀子,見了他們。 起初知縣態度平淡,待聽說唐如琢是解元,才熱情了兩分起來——十六歲的解元,前途無量。 磕磕絆絆地終于報上官之后,也不代表什么,兩個人只是陷入了無聊的等待之中。 這等待也不白等,要錢。住客棧的錢,一日三餐的錢,展見星出門時雖只預計了一個月,但徐氏還沒有跟她分開如此之久,不放心,執意塞了幾倍的花費給她,她省著點用,再接點給人抄寫的活什么的,應該能撐到會試,這是她給自己的安排。 現在多了一個唐如琢,就吃力了,眼下雖然夠花,可花完了怎么辦?兩個人都得露宿街頭了。 干耗了五天,展見星耗不下去了,向唐如琢道:“如琢,去請縣尊派人往你家里送個信吧?!?/br> 唐家真不缺錢,所以五百兩丟了,唐如琢也不著急,他報官,都只是想體驗一下這個感覺。 “不要?!碧迫缱羺s馬上拒絕,他也有理由,“星星,我告訴你了嘛,我是偷跑出來的,要是送了信,我爹馬上就會派人抓我回去,我才出來,還沒玩夠呢?!?/br> 展見星無語望天——他告訴是告訴了,上路的第三天才說的,這會兒理論這個也晚了,怪她自己,當時只想著能不回去大同就好了,沒看出來唐如琢驚人文采之下的真面目。 “但是你說得對,”唐如琢又道,“這個知縣恐怕是靠不住了,指望他,找一年也找不回來,我不能一直耗在這,這里也沒什么好玩的。我們還是按照原計劃,進京去吧?!?/br> 展見星也有此意,但提醒他:“你不跟家里聯系,進了京也沒錢?!?/br> “你不是要做工嗎?我跟你一起,我是解元,難道還怕找不到活干?!碧迫缱梁苡行坌膲阎?。 展見星默默地看著他。 唐如琢在她不信任的目光之下,終于縮了縮,坦白道:“我家在京里有產業,我先努力一把,要是不行,我再往我家鋪子去要錢?!?/br> 展見星終于松了口氣:還好,這小解元沒傻到家。 兩個人重新上路,但大概是應了禍不單行這句話,他們雇的車又壞在了半路上,車老板修了半天,告訴車上載著的四個人:修不起來,車錢退給他們,他們只能選擇步行。 還算好的是,這時候離京城不算很遠了,車老板給他們指了方向,一刻不停地趕路的話,應該能在天黑前進入城門。 不好的是:唐如琢的體力又拖了后腿。 他精神頭很足,出門到處看到處逛什么熱鬧都怕錯過,但作為打小嬌生慣養只需要把讀書這一件事做好的小少爺,他從沒步行過這么遠的路。 展見星眼看著他的腳步越來越慢,日頭越來越向西移,急得催他:“如琢,你快一點,進不了城,我們真得露宿了?!?/br> 她不催還好,一催,唐如琢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快哭了:“星星,我腳疼?!?/br> 他哼哧哼哧地把鞋脫了一只,再脫襪子——脫不下來,他腳后跟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跟襪子黏在了一起,一扯,生疼。 見此,展見星也說不出什么了,他不是存心的,就是嬌貴,能有什么辦法。 只好安慰他:“算了,你別著急,我們慢慢走吧。如果路上遇到車,再請人家捎我們一程?!?/br> 卻沒有這樣好的運氣,來往進京的車也有,但要么是滿的,要么看上去是大戶人家,并不肯停下招惹這個麻煩。 天眼瞧著全黑了下來,進城已不可能,在這時候更危險的是,不能再繼續走了,微薄的一點月光不足以讓人分辨清楚路途,如果走錯了道,更麻煩,天亮以后都難尋得回來。 “先停下吧?!闭挂娦谴蛄苛艘幌轮車?,“我們就在這歇著,吃點東西,等天一亮,再走?!?/br> 她要把包袱放下來拿干糧,唐如琢卻突然眼睛一亮,叫道:“星星,你看那里,有光,有人家,我們可以過去借??!” 他指著的那個方向是處密林,密林深處確實透出隱隱的燈光,展見星也精神一振,哪怕借間空屋子,也比露宿在外面吹冷風好,這么一夜熬過來,很難不生病。 但她也很謹慎,道:“如琢,我們腳步輕一點,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家,先看一下?!?/br> 唐如琢連連點頭:“嗯!” 兩個人盡量躡手躡腳地鉆進林子里,在展見星的猜想里,排除掉壞人,那這戶人家要么是農戶,要么是獵戶——獵戶的可能更小,這里接近京郊了,不是深山,沒有多少獵物可打。 但等真的接近,看清楚那戶人家的形制之后,她愣住了。 既不是農戶,也不是獵戶。 居然是座庵。 天太黑,庵前只掛著一盞燈籠,看不清匾額上寫著什么字,但這座庵堂規模居然不小,整齊寬闊的建筑伏在夜色中,靜靜地彰顯著佛法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