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這是真的要推給他們!姚進忠也傻了:“大爺——” “大哥?!敝斐赦x忽然道,“我看過那個縣令斷案,他膽子很小,二叔一嚇唬,他差點連公案都讓給二叔,為什么現在敢跟我們作對了?是不是受了誰的指使?” 朱成锠怔了一下——不是為朱成鈞問他的話,而是他已經有陣子沒聽見朱遜爍的名號了,他自京城返回大同以后就致力于消除二房一家在府內的影響,下人們不敢觸他的霉頭,識相地再也不在他面前提起朱遜爍來。 朱成鈞好像要說服他,加強了語氣道:“他真的沒用,二叔把他的公案拍得啪啪響,還代替他亂錄口供,指使他的衙役,他連個‘不’字都不敢說。展見星,我沒記錯吧?” 他扭頭,展見星在屋外躬身,道:“是。小民不敢說李縣尊的是非,從心底來說,其實也不怪他。因為當日那件案子,都是二郡王在顛倒黑白,越俎代庖,李縣尊并沒有做什么?!?/br> 她似乎在替李蔚之說話,但所謂“沒有做什么”,本身就是最大的錯處。 李蔚之可是一縣之長,朱遜爍在他的衙門為所欲為,他連句硬實的話都說不出來,把縣尊做得與外面的圍觀百姓無異,這是多么諷刺的事啊。 相同的話,聽到不同的人耳里,起到的是不同的效果。 朱成锠的關注點就不在李蔚之的瀆職上,而是忍不住想深了一步:一個這么懦弱無用的官員,在面對朱遜爍的時候慫得像個孫子,到他這里,怎么忽然就找回了縣尊的感覺? 敢接狀子,還敢告御狀! 這份骨氣在面對朱遜爍的時候怎么就沒拿出來一點? 難道他比朱遜爍好欺負么? 至于是否受人指使的疑問,他也想了一下,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思路便不由又回到了李蔚之的今昔對比上,越想,越把自己的臉色想得陰晴不定。 姚進忠窮極生智,忙往里加了一把火:“大爺,李蔚之這是沒把您放在眼里啊,我們好好的沒招他惹他,他倒接二連三地派衙役來羞辱爺,他那腿是多貴重,不能親自來見一見爺?衙門從此要都這么辦事,說傳爺就傳爺,爺的面子可往哪擱呢!傳到別的王府里,都該笑話爺了!” 他這挑撥之意太明顯了,朱成锠聽出來,倒冷靜下來,斥他道:“你閉嘴!” 姚進忠急道:“爺——” “那縣令已經告到皇伯父跟前了,你還挑大哥生氣,想害大哥不成?”朱成鈞打斷了他。 朱成锠聽了,縱然對這個弟弟已生忌憚之心,也不由點頭:“正是。你這老貨,為了遮掩自己干過的事,就想把爺挑到前面斗,我看,該先把你敲上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姚進忠倒不甚怕,他rou厚,咬一咬牙就扛下來了,可看朱成锠這口風,是真的準備棄卒保車了,他作為棄子,又還有什么好下場? 他整個人都絕望了,旁邊的姚氏更撐不住,已經快癱倒在了地上。 朱成锠皺眉思索,怎么推替死鬼推得漂亮,耳邊聽得朱成鈞道:“大哥,我走了?!?/br> 他心不在焉:“去吧?!?/br> “我去找縣令說,把田還給那個老太?!敝斐赦x像是在跟他稟報,“還了我還有很多,夠我用的。要是還有別人告我,我也還他??偙热橇嘶什干鷼?,把我的田都收走好?!?/br> 這話聽上去甚是小家子氣,四十頃地算計來算計去,又是怕被收走,朱成锠都懶得看他,道:“隨你——等等!” 朱成鈞已經往外走了,面無表情地扭回頭:“???” “誰告你你都還?你怎么能都還了?!”朱成锠責問他。 朱成鈞道:“不會還完的,肯定能留點?!?/br> 朱成锠自覺如夢初醒,怒道:“這個口子就不能開!還了一個,十個、百個都涌上來,有的沒的個個想從代王府身上撕下一塊rou,什么時候是個頭?這個李蔚之,其心可誅!” 朱成鈞道:“我沒叫大哥還,只是我還?!?/br> 朱成锠訓斥他:“在外人眼里,有什么差別?行了,讀你的書去吧,少瞎出主意?!?/br> 朱成鈞這時候終于道:“不能還嗎?但是我已經寫信給皇伯父了,說我愿意還,先生剛替我送出去,還夸我了,我覺得我剩下的田應該能保住?!?/br> “你——!”朱成锠氣得伸手指他,“鼠目寸光的蠢貨!” 朱成鈞木木地看他,也不回嘴。 朱成锠一腦門官司,連罵他也沒空了,連連揮手:“去去去,別在這杵著,看見就心煩!” 朱成鈞從善如流地領著兩個伴讀走了。 ** 天將傍晚時,朱成鈞還在校場上揮拳。 展見星和許異結束了下午的課,跑來陪他一會兒,站在旁邊看著。 姚進忠輕手輕腳地挨著校場邊緣走了進來。 孟典仗見是個生面孔,看著像是要回事的模樣,便點點頭:“九爺,今天到這里了,屬下告退?!?/br> 他離開,朱成鈞收了拳勢,展見星跑上去把一塊干凈的布巾遞給他。 朱成鈞滿頭汗水,接過來胡嚕一陣擦。 姚進忠趨到跟前,行了個禮,小聲陪笑道:“九爺?!?/br> 朱成鈞微淺的瞳眸從布巾后露出來,看了他一眼:“你沒事了?” 這一眼不含任何情緒,可是又蘊了一切的了然于心,姚進忠心肺脾胃里好似被一陣涼風吹遍,他瞬間知道自己隱隱的感覺沒錯,立時跪下了:“老奴——多謝九爺救命之恩?!?/br> “大哥準備怎么樣?” 這是隨口一問,然而也是探問,姚進忠毫不猶豫地道:“大爺取舍之后,決定絕不向李蔚之低頭?!?/br> 所以,他才沒事了。朱成锠既然不準備讓步,那就不會再推自己人出去。 朱成鈞勾了唇角:“我知道了?!?/br> 姚進忠見他沒有別的話,不敢多停留,恐怕落入朱成锠的耳目,磕了個頭,默默去了。 他心底有許多感觸,一時說不出來,只覺得自己于這人心詭譎之間,大大地長了一回新的見識。 走出去十來步后,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朱成鈞擦完了臉又擦脖子,脖子擦完了,把滿是汗漬的布巾一丟,蓋到了先前遞給他布巾的少年臉上。 少年甚是惱火,把布巾拿下來,沖著朱成鈞抱怨了句什么。 隔得有些距離了,他聽不清,只見朱成鈞把兩只手臂枕到腦后,然后發出了得意的笑聲:“哈哈!” 姚進忠:“……” ……呃,這人心詭譎之處,他生出了新的不懂。 第44章 從整個代王府的高度來說, 朱成锠的決定不能算錯,在得到王位之前他可以稍微壓抑一下自己的欲望,停止“買”田, 但已經吃到嘴里的叫他再吐出來,那怎么可能?從長遠計, 開了這個口子才是后患無窮。 朱成锠不是光說不練, 他有絕不低頭的資本, 以代王府虎倒余威在的龐然勢力, 想反擊李蔚之, 挖一挖他的黑材料不算多難為的事。 接下來兩三日,朱成锠便都不在家,他撒了許多人手出去,自己也四處拜訪人,直到第四日, 一大早他又要出去時,被堵在了門口。 堵他的是李蔚之。 近來很向青天靠攏的李知縣打齊了全副儀仗,終于親自登門, 卻不是求饒,而是要傳他去衙門過堂。 轎簾掀開,李蔚之走下轎來。他可以擺開儀仗, 但七品的官職還不足以讓他在九龍壁前安坐不動,親王府前, 武官下馬文官下轎,是最基本的禮儀。 不過這不打緊, 身后一塊塊寫著“肅靜”、“正堂”等語的執事牌,仍然將他并不偉岸的身影襯托得威嚴起來。 門房上的幾個小子一時都有點發呆,像看什么奇景一樣看他。 李蔚之沐浴在這些目光之中,慨然無懼,上前兩步,沉聲開了口:“本官大同知縣李蔚之。代王府三傳不至,本官不得不奏請皇上,今奉圣命,傳王府中主事之人前去縣衙,協助本官審理小榮莊侵占民田一案?!?/br> 這句話一出,有一個反應快的小廝立馬上前,斥道:“你好大的膽子——” “住口?!?/br> 朱成锠喝止住了小廝。他立在府門前的臺階上,目光從執事牌移到了李蔚之臉上,英俊的面上劃開微微的冷笑:“好啊?!?/br> ** 許異飛奔進紀善所。 “九爺,見星,李縣尊上門了,大爺跟他杠上,跟他走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通報才看見的最新情況。 展見星早來一步,驚訝地道:“是嗎?” 許異連連點頭:“真的!李縣尊自己報了名號,我肯定沒有聽錯!” 于展見星來說,她對這兩人都沒好感,誰輸誰贏對她都不是件壞事,她便可以輕松地生出點好奇之心來:“不知道大爺準備怎么對付李縣尊?!?/br> 許異頭一回參與這種搞事,也很興致勃勃,問朱成鈞:“九爺,你說誰會贏?” 朱成鈞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他沒說話,但是那種“你怎么問得出這種蠢問題”的意思很明確地傳給了他,許異縮了縮腦袋:“——是大爺嗎?” 展見星想一想,明白過來:“應該是。李縣尊不論出于什么目的,現在才知恥而后勇,恐怕是晚了些?!?/br> 朱成锠敢跟他去,這幾日必然有所收獲,李蔚之想擺青天架勢,然而忽視了自己的立身不正,這一點在面對小民的時候不是什么問題,可對上有能力將他挖個底掉的代王府,就實在欠考慮了。 許異又有點糊涂了:“那大爺不是好好的,沒吃虧?” 朱成鈞道:“誰說沒有,小榮莊以后就是我的了,他管不著?!?/br> 許異呆滯地張大了嘴巴,他有一種少年的容易想太多想過頭的天真熱血,呆呆地道:“——九爺,你只想要小榮莊???” 朱成鈞奇道:“不然呢?” 許異不好意思,紅了臉道:“我以為九爺想爭王位呢?!?/br> 朱成鈞哈一聲笑了,夸他:“你比我會做夢?!?/br> 許異被嘲得趴到了桌上。 展見星卻也覺得有點不對勁,她想了一會,才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九爺,你為了一個小榮莊,挑唆大爺去和李縣尊斗?” 這——打個不是十分恰當的比方,簡直是殺雞用了牛刀! 不但許異,她都以為朱成鈞背后會有更深層的用意,比如起碼讓朱成锠失一失圣心什么的,李蔚之在代王府是芝麻官,可放在大同是一縣父母,身份并不一般,他隨手搞事,很可能將搞掉一個知縣,結果,就為了一個田莊?! 朱成鈞歪頭:“怎么了?現在姚進忠知道大哥靠不住,應該會聽我的話了。他要是不聽,我還有賬冊,總能嚇唬住他?!?/br> 這是恩威并施了,朱成鈞也許說不出這個詞來,但他的行為完美詮釋了這個意思。 只是,李蔚之再也不會想到,他盯上小榮莊實際是盯上了自己的末路吧。展見星扶額,她奇異地覺得朱成鈞還不如想爭王位呢,他現在就像一個頑童揮舞起大刀,身懷利器,但下手完全不懂輕重。 “我不想當王爺,”朱成鈞沒明白她動作的意思,跟她解釋,“當王爺沒什么意思,管一大堆人吃喝,睡一大堆女人,生一大堆娃娃,很煩的。祖父在時,我從來沒看他心情好過?!?/br> 他有記憶起,先代王已經被圈了,心情能好就怪了。展見星不知該擺出什么表情,只能道:“哦?!?/br> 她對朱成鈞的感覺很復雜,每每要覺得他冷酷成熟得可怕,他另一面幼稚的部分就跑出來,特殊的成長經歷讓他這部分的心性完全扭曲封鎖在了童年,兩相對比得太鮮明,讓她心內忍不住生出同情,便說不了他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