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嗚嗚……” 兩人正說得投機,忽然側后方傳來了一陣哭聲。 許異:“——呃?” 他奇怪地扭頭望去,他們這時剛拐入左路的一條道,只見原來那條正道的后方行來了兩個人,走在前面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穿著利落體面,后面則是個十七八歲的丫頭,丫頭穿得也不差,但衣裳有些凌亂,捂著半張臉,哭得凄切無比。 婦人使勁拽了丫頭一把:“快著些!還賴在這里做什么,大奶奶叫你去伺候大爺,不是叫你伺候到枕席上去的,這會兒后悔,晚了!” 丫頭只露著半張臉,也看得出姿容俏麗,她哭著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少廢話,什么沒有,大爺還能冤屈了你?不要臉的小賤人,孝期里寬衣解帶的勾引大爺,這會兒裝清白,幸虧大爺立身正,馬上叫人把你攆了出來,不然名聲都叫你這小賤人敗壞了!” 婦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聲音放得宏亮,一串話說得一氣呵成,又是這樣的內容,遠近幾個路過的下人都被引得靠近過來,一邊聽著,一邊一眼一眼地往丫頭臉上打量。 丫頭受不住,哭得要倒在地上:“倪嬤嬤,我真的沒有,我要去見王妃娘娘,我就是出去,也不能背這樣的臟水,這叫我還怎么活得成——” “少跟我這兒尋死覓活的,你要是要臉,早該一頭碰死了!” 倪嬤嬤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口,又下手去拉扯:“快走吧你,還想見王妃娘娘,真能做夢,你是哪個牌面上的人,說一聲見,王妃娘娘就得見你?大爺人品貴重又心底仁慈,你干出這樣陷主子于不孝不義的事兒,只把你逐出去了事,知足吧你?!?/br> 婦人一行說,一行拽著丫頭的手臂往外走,丫頭抗衡不過,幾乎是在地上被拖行著,嗚嗚哭得極慘。 展見星與許異皆不忍視,但心中雖惻隱,他們也知道這不是他們能管的事,許異悶悶地道:“我們快走吧?!?/br> 展見星默默點了下頭,捏緊了包袋帶子正要舉步,后面忽又傳來新的喧嘩。 展見星沒忍住轉頭,只見不知從何處跑出一個穿著青貼里的年輕內侍來,這內侍體格甚為強壯,一把將倪嬤嬤搡開,扶起丫頭來問道:“春英,你傷著哪里沒有?” 丫頭躲到他背后抹淚搖頭:“哥,先別管這個,我沒勾引大爺,你快幫我跟倪嬤嬤說說,好歹,別叫我背了這個污名走?!?/br> 內侍忙點頭:“好——” 但倪嬤嬤不等他說話,已先冷笑著道:“張冀,別說你現在已經是撥給九爺的人了,就是你還在大爺的外書房聽使喚,大爺處置內院的事,也不是你能插嘴的。乘早老實點叫你meimei出去,大家還能多存一點體面?!?/br> 張冀目中閃過憤怒:“倪嬤嬤,大爺看著春英厭煩,不想要她伺候,我們做下人的不敢爭辯,從此不來污主子的眼便是。但春英說了她沒有勾引大爺,嬤嬤不能硬往她頭上栽這個罪名?!?/br> “我閑的,栽贓她!”倪嬤嬤翻了個白眼,“這小蹄子是衣衫不整地被大爺親自攆出來的,一早上就鬧開了,虧她還有臉哭,你不信,自己打聽打聽去?!?/br> 聽見這么說,張冀愣住了,遲疑地看向meimei春英。 他們兄妹賣進府里后一個在外,一個在內,平常能相見的時候并不多,meimei漸漸長大,他對她的小兒女心思也沒有那么清楚,也許,是見多了富貴花了眼,想學別人攀個高枝—— “你,”張冀忍不住低聲道,“現在是孝期啊?!?/br> “哥,我知道!”春英哭道,“皇上下了圣旨,叫爺們好生守孝,王妃娘娘為此還召我們去訓了話,我又不是瘋魔了,哪敢撿這時候做什么?” 張冀聽了恍悟過來,什么孝期不孝期對代王府里這群王孫們毫無約束力,yin樂個把丫頭都不是個事,但如今情形不同,有圣旨誡飭在前,王妃訓示在后,春英若違抗不得大爺,被迫成事還有可能,卻怎會去主動勾引? 事要鬧破,填命遮羞的一定是丫頭,除非春英不要命了。 “你再能狡辯也沒用,大爺犯得著冤枉你一個丫頭,必定是你真干了不知羞的事?!蹦邒邒咭豢谝Ф?,又道,“張冀,你不服,就直接尋大爺說理去,這會卻不要耽擱嬤嬤我辦差,你護著春英不撒手,這個樣子叫人圍看著,難道就光彩了嗎?” 他們爭執的這幾句話工夫里,周圍的下人已是越聚越多,各式各樣的目光努力透過張冀的肩膀往春英身上盯,沒一個叫人舒服。 張冀不由猶豫,乘著他軟化的這一刻,倪嬤嬤上前拉出春英,腳不沾地地連忙就走,一路還在數落:“大爺心慈,又沒打你殺你,不過叫你家去,你糾纏個什么勁兒,再鬧,驚動了主子,給你一頓板子,那時才是死活憑你去呢……” 張冀呆站片刻,咬了咬牙,沒有追上去,而是掉頭就往來路走。 主角都走光了,這場戲也就沒了看頭,意猶未盡的下人們竊竊私語著,漸漸散去了。 直到這時候,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主一仆才被顯露出來。 主是朱成鈞,仆是跟他的小內侍。 小內侍很不忿,扭頭對著張冀的背影道:“九爺,這人說是大爺撥給您使喚的,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剛才說跑就跑了,現在您在這站著,他跟沒看見似的,說走又走了!” 朱成鈞似乎有些出神,心不在焉地撩了撩眼皮,隨口堵了他一句:“哦,那不是很正常?” 小內侍啞了:“……” 展見星與許異原本已要走,但這下看見了他,不好裝沒看見,只得迎了上去,雙雙行禮。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又忘記設存稿箱時間了汗。 ~~ 不急,小九會出現,感情線也不會少,大家看文案能看出來,我仍然是個戀愛文,沒有變,不過在比較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是朱小九單方面在談,他心狂野嘛,單方面也可以談的很熱鬧。 有個小天使說我總虐女主,不虐男主,這本會虐,朱小九可慘了,他是一個可能跟自己的右手作伴到三十歲的男人,哦,想一想我都要哭了。 第15章 朱成鈞的態度還和年前一般,愛答不理,但他只要不和朱成鈳似的開口就刻薄人,展見星和許異也不在意,默默跟他后面一起往紀善所走。 路上沒再碰著什么事,紀善所里,楚翰林已經起來,見他們來,把他們引到了旁邊一間屋里,這屋子是專門布置給楚翰林講學用的,里面已放好了四套桌椅,桌上還擺著筆墨紙硯。 展見星不由多看了一眼,她自己帶了一套文房器具,但只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桌上擺的這些一看就不知道比她的好多少倍。 許異也盯著看,楚翰林注意到了他兩個的目光,笑道:“這是王妃娘娘遣人送來的,與你們使用,盼你們好好讀書,陪伴督勸王孫向善?!?/br> 讀書人,沒有不喜歡好文房的,兩人聽了都覺開心,便是展見星也暫拋了對代王府的惡感,一起拱手遙拜道:“多謝王妃娘娘?!?/br> 這個時候,朱成鈳也來了。 他穿著件猞猁裘衣,輕暖絨毛擁著細白臉頰,仍是一身喧囂富貴氣息,與朱成鈞的棉袍形成惹眼對比。 其實朱成鈞的棉袍也并不差,比他上次穿的那件要好不少,質料光潔,色澤明晰沉穩,領邊袖口都繡著祥云紋樣。 只是凡事就怕對比,朱成鈳往他身邊一站,他就又顯得簡素了。 朱成鈳未語先笑,向楚翰林微微躬身道:“父親怕我晚了,對先生不恭,特意早早就命人喚我起來,不想還是比別人晚了,先生勿怪,明日我一定早些來?!?/br> 學生看上去都算省事,楚翰林心情不錯,道:“你并沒有晚,只是他們太早了些,這個時辰剛好,以后都這時來便好?!?/br> 朱成鈳當著楚翰林很好說話,立刻道:“是?!?/br> 今日是第一日正式上學,開課之前,學生們要先行過拜師禮,不過展見星和許異只是伴讀,不算正式拜入楚翰林門下,便只是隨流敬了杯茶而已。 一時禮畢,在楚翰林的首肯下,學生們各自入座,楚翰林剛欲說話,門外大步走進一個人來。 是個年輕男子,大約二十四五歲,頭戴翼善冠,穿袍圍革帶,負手進來笑道:“我來晚了,打攪侍講授課了?!?/br> 楚翰林定睛一看,認出來人,離席拱手:“大爺?!?/br> 朱成鈞也站了起來,來的正是他的大哥,先代王世子所出嫡長子朱成锠。 在禮法上,這位朱成锠是代王爵最具資格的繼承者,只是因王府行為不端多次出事,幾番周折之下,王爵目今空懸,朱成锠身上什么敕封也沒有,只得被人含糊稱一聲“大爺”罷了。 朱成鈳慢吞吞跟著站了起來,展見星和許異自然不敢再坐著,也站了起來。 朱成锠的相貌與朱成鈞有三四分相像,但氣質很不相同,倒更近似于朱成鈳,都是一身掩不住的尊榮富貴。他笑道:“侍講不必客氣,成鈞這小子有些貪玩,開課第一天,我本打算親自送他過來,叫他好生聽侍講的話,不想,家里出了點事,將我耽擱住了?!?/br> 楚翰林平穩眸光不動,實則心里已知道他說的何事——倪嬤嬤和春英吵鬧的地方離紀善所不遠,早有好事的人探聽到,回來當個新鮮話兒嚼舌過了。 楚翰林當時沒有插嘴,此時也只當不知道,微笑道:“大爺客氣了,九爺小小年紀,倒是難得一份穩重?!?/br> 朱成锠在朱成鈞低垂的后腦勺上掃了一眼,本是一掠而過,余光瞥見立他旁邊的朱成鈳,怔了一下,又掃回朱成鈞身上,盯了一眼,皺了下眉,才又舒展開來道:“他面上看著還好,其實里頭淘氣得很,成日坐不下來。若不是因此,也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引了皇伯父生氣?!?/br> “往后就好了,有侍講這樣的名師,想來這小子總會開竅,若他還像從前一樣,懶怠用功,侍講不要替他遮瞞,只管來告訴我,我必教訓他?!?/br> 這番話說得很漂亮,可是,若早有管教的心,幼弟又怎會不學無術到這個地步?楚翰林心中想著,面上一絲不露,只道:“九爺眼目澄澈,內里自有文秀?!?/br> “但愿如此罷。不打攪侍講了,我家里那事還在鬧著,得回去處置——”朱成锠欲言又止地,丟出半截話頭,又嘆了口氣,“唉,家業大,人口多,有時管不過來,外人看著不像樣,往往以為是我們怎么了,其實哪里是呢!” 他說著話,眼神在楚翰林臉上掃著,楚翰林那春風般的微笑卻連個弧度都不曾變上一變,只道:“大爺慢走?!?/br> 他提出告辭,楚翰林隨之送客,那么,朱成锠只好走了,帶著他的未竟之意。 ** 出了紀善所,朱成锠的臉色未變,但一路不發一語,跟他的內侍察覺到他心緒不佳,大氣不敢出,影子一般跟在后面。 朱成锠住在內廷東路一處叫做謹德殿的宮室里,他說“有事”不全是虛言,此時院子角落里跪著一個內侍,正是先前曾和倪嬤嬤發生短暫沖突的張冀。 朱成锠從他身邊走過,恍若未見,張冀抬頭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擺,但見他腳步遠去,終究未敢,肩膀頹下,重新跪趴在了寒風中。 內室里溫暖如春,大奶奶陶氏正在和丫頭理衣服,幾件華貴的裘氅在炕上攤得滿滿當當。 見到朱成锠進去,陶氏忙站起來,笑道:“大爺回來了?!?/br> 朱成锠往炕上瞥了一眼,沒接她的話,只是問:“我叫你給小九那邊添些東西,把他打扮得像個樣子,別出去縮手縮腳的,你給他添了什么?” 陶氏有些莫名,唇邊原來含著的笑意消去,道:“大爺這是什么了?大爺的話,妾身自然是聽了照辦的,趕著年前就給他添置上了,如今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新簇簇的??墒撬鬆敱г沽??” 這一句一出,陶氏忍不住呵笑了一聲,道,“從前他過的是什么日子,不也只好受著,如今大爺略看重他些,給他添了東西添了人,他倒輕狂起來了,真是天生的庶出秧子,一些兒禁不住抬舉——” “你東拉西扯些什么,不是小九說的?!敝斐设犂涞?,“是我長了眼,親身瞧見的,他同二叔家的成鈳站一起,寒酸得好像個伴讀?!?/br> “這——這有什么問題?” 陶氏更莫名了,又吃驚起來,“爺,你不會打算照七郎的份例供著他吧?七郎那是親爹親娘在,自然憑他怎么花費。我們不過是九郎的兄嫂,肯照管他已是他的福運了,如今府里的艱難時候還沒過去,都照七郎那么來,日子就沒法過了?!?/br> 朱成锠伸手指向炕上:“沒法過?那這些是什么?” 陶氏:“這、這是——” “你不會說這是給爺做的吧,你當爺瞎,連個尺寸也認不出來?”朱成锠的語氣終于放重,帶著寒意,他拿起一件皮氅,舉著直接問到陶氏臉上,“又是給你娘家侄子的?你侄兒金貴,不過是個千戶的兒子,狐皮都穿得上身,爺的兄弟倒挨不著邊?” 陶氏被問得無言以對。她娘家侄子和朱成鈞一樣大,比朱成锠就差得遠了,這怎么扯也扯不過去。 好一會,辯解出來一句:“七郎身體不好,自幼有個弱疾,我侄兒也是,看七郎穿得厚密輕暖,這么保養著,近來似乎好了些,我才想給我侄兒也——” “七郎是真打娘胎里坐了病,你侄兒上回來,滿府里撒歡,他有個屁的弱疾?!敝斐设爮埧诰筒鸫┝?,轉頭喊人:“把張冀叫進來?!?/br> 很快,張冀進來了,他跪了好一陣了,被凍得舉止有些僵硬緩慢。 陶氏站在一旁,心中忐忑,想再尋個理由辯解,又不敢開口。 朱成锠沒看她,直接把皮氅丟到張冀身上:“你把這衣裳給九郎送去,務必當著楚修賢的面送,再說給九郎,天還寒著,叫他下學的時候穿在棉袍外面御風?!?/br> 張冀先應道:“是?!庇置Π?,“大爺,春英她——” 朱成锠恍若未聞,只是低頭又翻檢起炕上的大毛衣裳來。 陶氏要將功補過,忙沖張冀道:“那是你妹子不知廉恥,爺已饒了她的命,你還啰嗦什么?好好給爺辦差,才是你的出路,只會跟主子糾纏耍賴,別說你妹子了,連你也別想得好!” 張冀:“可是——” 他咬著舌尖,終于還是把話吞了回去,主子現在還用他,他還有指望,要是被徹底厭棄,連主子的面都見不著了,那meimei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