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徐氏唬得要命,急急直起身把展見星往身后攔:“別,老爺,貴人,有什么都沖我來吧,孩子小,不懂事,求求你們了,星兒,快,給貴人們磕頭賠罪——” 展見星昂著脖子不肯,沒有用的,他知道,什么老爺,什么貴人,就是要冤死他們,他們這樣的小民,在上位者眼里根本不算是人命! 朱遜爍瞇起了眼睛,從前一直參奏他們家,害得他們堂堂龍子鳳孫,丟過一回王爵,又被圈禁一回,一直不放棄跟他們作對的,就是這樣耿頭耿腦的混賬文官們,這小子這點年紀,毛都沒長齊,這股子勁倒是勾起了他那些很不愉快的曾經的回憶—— 朱遜爍冷笑了一聲,磨著牙道:“夾棍呢?要本王再說一遍?” 他說著話,目光兇狠地從旁邊站立著的衙役們身上掃過,道:“還是,你們都是這兩個亂匪的同伙?意圖包庇他們?” 這個罪名壓下來太重了,雖是無稽之談,然而從朱遜爍的嘴里說出來,誰也不敢不當回事,當下便有衙役胡亂應著,動彈起來。 很快夾棍抬了來,徐氏倒抽一口涼氣,幾乎不曾暈過去——那夾棍木索并施,是用來夾犯人大腿的,展見星還未長成,夾棍立到他面前,竟比他人還高一截! 好在因他身量不足,夾棍想套他身上也很有點麻煩,折騰一陣未果之后,在朱遜爍的首肯之下,衙役另換了一套用來折磨女犯的拶指來。 十根手指被塞進了帶著黯沉血色的木棍里,展見星日常做活又習字,手指不算嬌嫩,但也絲毫禁不起這樣的酷刑,兩邊衙役才一使勁,他臉色煞白,一聲慘叫卡在喉嚨里,竟痛到叫不出來。 朱遜爍甚為滿意:“臭小子,叫你還嘴硬,給本王收緊了,好好拶!” 徐氏慘呼著撲上去,被代王府跟來的下人拖開,李蔚之坐在堂上,額頭滲出密汗,他應該叫停,應該怒斥朱遜爍,應該—— 他不敢。 小小少年單薄的背脊挺立不住,伏倒下去,公堂之外的百姓們許多不忍地別過了頭去,不少人面上露出怒色,人群里開始起了sao動,那sao動漸漸擴大,朱遜爍被驚動,轉頭瞪眼道:“吵什么,都想當亂匪嗎——” “羅府尊駕到!” “閑人閃避!” 宏亮的呼喝聲打斷了他,幾個開道的小吏用力揮開人群擠了進來,緊隨其后的,是一個身著緋袍,表情嚴肅的中年官員。 作者有話要說: 挨個發定心丸:本文不虐,不虐。 不好,我放存稿箱里忘記設定時間了。=_= 第4章 匆匆趕來的是大同現任知府羅海成,代王突然身亡這樣的大案自然會有人去稟報給他,他大吃一驚,聽說人都已經進了縣衙,不便讓代王府人抬著代王尸身再折騰去府衙,忙自己下降到知縣衙門來了。 李蔚之府縣同廓,平常這父母官是做得束手束腳,很不怎么暢意,此時看見羅知府卻真如看見再生父母,并且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嘴巴——怎么早沒想起來推鍋給羅知府,都是叫朱遜爍亂七八糟的給鬧糊涂了! 李蔚之一個字來不及說,麻溜地從公案后滾了下來,請羅知府上座。 羅知府是科舉正途出身,二甲進士,上升得快,倒比李蔚之這個縣令還年輕幾歲,今年才三十九歲,他雷厲風行,也不和李蔚之多說什么,直接坐下,就把這樁燙手案子接了下來。 看了一遍之前的口供,把人又都重新審過一輪,羅知府已然心中有數,他得出的結論與李蔚之相同:案情清楚明白,代王就是噎死的。 朱遜爍不干了,他十分惱怒楚大夫竟敢反口——楚大夫不是壞了良心的人,見羅知府氣勢不同,不像李知縣那么含含糊糊的,就老實又將實情說了一遍。 朱遜爍為此勃然過去威嚇他,羅知府倒是心平氣和,道:“郡王不必著急,此是大案,楚某一人的診斷做不得準,自然還該再行檢驗才是?!?/br> 羅知府隨行帶來了知府衙門的仵作。 仵作當堂進行驗看,他跪在代王尸身前,摸索了一陣代王的頭臉,朱遜爍的臉陰沉沉的,過了一陣,忽然見到仵作扳開代王嘴巴,把手伸進去—— 他逮住機會,忙怒喝道:“大膽,你竟敢損毀褻瀆我父王的遺體嗎?!” 撲上去要撕打仵作,仵作不敢還手,只是躲避著,手卻不曾從代王嘴里拿出來,朱遜爍更怒,呵斥自家的下人也上來幫忙,堂上一片亂象,羅知府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喝道:“肅靜!” 乘著眾人一愣的工夫,仵作兩根手指勾著,掏出來個什么東西,忙護著站起來,小跑到公案前,舉著道:“府尊請看?!?/br> 羅知府凝神望去,卻是一小塊饅頭。 就是這世間最尋常之物,帶走了一位親王的性命,令得他稀里糊涂命喪長街。 仵作詳加解釋:“請府尊看代王爺喉間,那些抓痕正是因代王爺被噎住,窒息痛苦所留下的——” 他一行說,一行已有他的同僚提筆記下,以為填寫尸格之憑證。 朱遜爍大怒:“胡說八道,我父王分明是被毒死的!” 代王府余者也有人出聲附和,下仆們尤其捧場,朱遜爍聲勢大壯,故技重施,又往公案前逼去:“羅知府,你當著這個官兒,可不能枉顧我父王的冤屈,你需知道,當今皇上見了我父王,也得稱呼一聲叔叔——” “星兒!” 徐氏陡然一聲驚呼,羅知府進來后,展見星暫時被放了開來,徐氏捧著他青紫滲血的手指,心疼得都要絞起來,回過羅知府的另一輪審問后,就忙把展見星緊緊攬在懷里,恐怕他又遭罪。 十指連心,展見星痛得厲害,原也老實呆著沒動,此刻聽見朱遜爍狂妄的言辭,卻突然掙脫了徐氏的懷抱,往公案前撲去。 眾人注意力都在朱遜爍身上,連羅知府也眉頭微皺,打算等朱遜爍的厥詞放完以后,再行理論,不妨展見星搶到他面前,伸手從公案上拿了個什么,塞到嘴里,腮幫鼓起動了兩下,而后就咽了下去。 羅知府回過神來,又不禁失語:“你——” “小民無禮?!闭挂娦峭撕髢刹?,躬身行禮,“郡王一口咬定小民家的饅頭有毒,毒死了代王爺,現在人人可見這塊饅頭正是從代王爺喉間取出來的,倘若有毒,小民吃下去,正當給代王爺償命,絕無怨言。倘若無毒,小民安然無恙,則請府尊還小民母子一個清白?!?/br> ——他搶去吃下的,原來正是仵作奉上的那塊饅頭。 說完話后,展見星直起身來,他的面色唇色都發白,額角滲著虛弱的細汗,唯有一雙眼睛,卻亮得出奇。 滿堂目光頃刻間從朱遜爍那邊轉移到了他身上,連代王府那個年紀最小的少年也看了過來。 少年是先前搶饅頭中的一員,不知在代王府中是什么身份,他來到公堂后倒很安靜,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觀著發生的一切,目光似好奇,又似冷漠,有種很難言說的意味。 現在他這種奇特的目光掃到了展見星身上,從展見星沒什么血色的淡唇,到他垂在身側已經腫脹起來的手指,一掠而過。 羅知府也在看著展見星,他坐著,展見星站著,目光恰可平視,他目中閃過一絲激賞,面上不動聲色:“這法子不錯??ね鯛?,你我皆可為見證,且看饅頭究竟是否有毒?!?/br> 朱遜爍有點目瞪口呆。 他全沒把他要污蔑害命的對象放在眼里,精力都用去跟坐堂官打官司了,都沒多看過徐氏跟展見星兩眼,不想草芥微末之民,被逼到極致后,不認命去死,替代王遮羞,居然反彈出這樣的歪門心眼來! 這一招似無力的垂死掙扎,卻又中了七寸——對方“以命相搏”了,還不足以自證清白嗎? 世間公道兩個字,雖然常常糊成一團,但再糊,畢竟還是存在的。 權貴威勢縱然如山,壓得垮脊梁,壓不服人心。 羅知府微微一笑,對著朱遜爍氣到黑漆漆的臉,甚有耐心地還向他分析了一下:“徐家饅頭鋪位于街中,代王爺于此奪食饅頭之后,走到街尾便倒了下去,耗時在一盞茶之內,倘若饅頭有毒,毒發時間便也應在一盞茶之內,郡王稍安勿躁,與下官等一等便知結果了?!?/br> 這一等自然不會等出第二個結果來,饅頭有毒沒毒,本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羅知府當堂做出了徐氏母子無罪的判決。 展見星回到徐氏身邊,徐氏摟著他喜極而泣,展見星心頭懸著的一口氣落下,眼眶也泛紅,母子倆向公案叩頭拜謝。 公堂外的百姓們發出歡呼聲,不少人高喊著“青天大老爺”,激動喜樂之情不下于徐氏母子。 因為代王府這頭龐然惡獸在沉寂八年以后,又被放了出來,今日能迫害徐氏母子,明日就能迫害他們,羅知府能扛得住壓力秉公執法,令他們也為自己覓得了一線光亮。 朱遜爍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眼見展見星攙扶起徐氏來要走,惱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家仆將公堂大門把守起來,不許他們出去。 羅知府皺了眉,朱遜爍卻也不怎么把他這四品官放在眼里,道:“姓羅的,你為了自己搏個清名,就亂判案子,照你這判法,我父王就白死了不成?他們這些草民說了沒毒就沒毒,那我代王府上下還都認為有毒呢!怎么,草民說的話算話,我們這些苦主的話反而不算?” 他這就是胡攪蠻纏了,他自己也并不掩飾這一點,指著羅知府道:“你等著,本王回去就上書朝廷,請朝廷做主,在這之前你敢放跑人犯,本王就找你償命!” 徐氏不料還有這個變故,腿一軟,才緩過來的臉色又白了。 羅知府目光微冷,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代王身故這樣的大事,不但郡王要上書,本官也是需將始末稟明朝廷的。既然郡王堅持己見,那就請將供詞簽字畫押,本官好一并上呈?!?/br> 羅知府先前審問的時候,所有人的供述都被記錄下來了,不過代王府那邊沒有畫押,現在這些都要作為證據往京城上報,那自然是要補上這一道手續的。 當下便有書吏拿著供詞過去,一個個對照著請代王府人確認畫押,確認到最后,書吏“咦”了一聲,因為發現竟漏掉了一個。 站在角落里的那個少年因站的位置偏,也因年紀小,竟一直沒人過問他,連羅知府也沒留神到他。 小吏匆匆走到公案旁,稟報了一下,羅知府點了下頭,請那少年出來,補上口供。 少年沒動,只是口氣平淡乃至有點木呆地開了口:“我不知道?!?/br> 羅知府揚眉:“你怎會不知?你看見什么,便說什么?!庇謫査矸菪彰?。 少年的眼神動了一下,轉向了羅知府,他的眼神也有點木呆,好像在看羅知府,又好像沒在看,他說出來的話,更是古怪:“我今天第一次出府,不懂你們說的這些。二叔說有毒,就是有毒罷?!?/br> 他沒回答羅知府的第二個問題,但他能稱朱遜爍為“二叔”,顯見也是親王后裔,當是代王的孫輩。 朱遜爍聽他們對答,有點不耐煩,但又勉強滿意:“聽見了沒有?我代王府上下都認為有毒,記清楚了!” 羅知府并不以他的叫囂為意,眉頭反而松開了——少年的答話看上去隨意,甚至有點草菅人命的嫌疑,比代王府其他人好不到哪兒去,但事實上,這是出現的唯一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他至少說了個不知道,而不是斬釘截鐵睜眼說瞎話的“有毒”。 書吏很快把這句口供記錄下來了,拿去讓少年簽字畫押。 沾好墨的筆遞到面前,少年卻沒接,道:“我不會寫字?!?/br> 羅知府控制不住驚訝的眼神——看這少年身量,起碼也十三四歲了,不說讀多少書,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這可是親王之孫! 他忍住了發問的欲望,讓書吏只讓少年按了個手印,讓后將供詞拿回來,他親自代為簽上姓名。 他又問了一遍,這一回,少年終于回答了:“朱成鈞?!?/br> 第5章 在朱遜爍的極力阻撓之下,徐氏與展見星沒能走得成,被關進了大牢之中,等待來自京城的最終裁決。 他們進的是府衙大牢,羅知府大約是知曉自己下屬李知縣那點骨氣當不得代王府的壓力,怕關押期間出意外,故此考慮周全地把人犯帶走了。 徐氏起初十分惶然,拉著展見星寸步不敢撒手,在牢里呆了半天后,漸漸發現他們住的這一段還算安靜,左右相鄰的兩間牢房都是空的,墻壁上那唯一的小窗漸暗下去,獄卒送來了粗粥窩頭,量雖少些,湊合也能填個半飽,除此外,居然還有一小瓶傷藥。 是羅知府讓人送進來的。 徐氏十分感激,忙把瓶子旋開,借著小窗僅余的一點昏暗光線替展見星涂抹,又道:“羅府尊真是個好人?!?/br> 展見星感受到脹痛火辣的手指被藥膏安撫,清涼舒適了些,低聲認同:“他是個好官?!?/br> 藥涂好了,晚飯也吃過了,小窗完全黑下來。 徐氏心中又生出畏懼來,她忍著不說,只在黑暗中安慰展見星道:“星兒別怕,朝廷總有講理的人,像羅府尊那樣的,會替我們做主的。哎呦——?!?/br> 她想起來什么,又懊悔道,“羅府尊看著是個好說話的大老爺,早知我應該求一求他,先把你放出去,免得跟娘一道在這受苦?!?/br> 展見星道:“沒事,我陪著娘?!?/br> “你怎么好在這里——”徐氏欲言又止,聲音放低下去,耳語一般,“你一個女孩兒家,進了牢里,將來別人知道,只怕說親上要叫人挑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