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伴讀守則》 作者:溪畔茶 作品簡評: 平民少女展見星的發跡之路,始于成為代王府王孫的伴讀。若干年后,這位王孫對展見星生出了些不可說的心思,卻被狠狠地冷酷地拒絕。王府下人悄悄議論,王孫最心腹的大太監出頭訓斥:“都閉嘴,哪怕展大人把王爺的心挖了,他也是王爺的心肝,有你們什么事兒?” 正直與邪門,冷淡與狂野,平民與王孫,這是兩個從出身到性格到三觀都相差極遠的人遇到一起以后,相識相知相爭相愛的故事,全文行文流暢,情節層層遞進,男女主各有萌點,配角鮮明,明暗線分布合理。 第1章 初冬,寅末時分。 天色黑漆漆的,街道上靜寂無人,這個時辰,大部分人家都還沉睡在香甜的夢鄉里。 但也有一些人家,已經開始為生計忙活起來了。 蠟燭燃起,半舊門板間透出昏黃微暖的光,小小的一家沿街店鋪里,青衣婦人揮汗如雨,用力揉搓著案板上的一大坨面團。 柔軟的面團在枯燥的揉搓中漸漸變得有勁道,變圓,又變長,最后被揪成一個個小兒拳頭般大小的面坨,整齊地擺到案板上。 此時吱呀一聲,后門發出輕輕的響動,一個身形瘦削、看去年僅十一二歲的小少年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走了進來。 婦人見到他,手中活計不停,口里忙道:“星兒,你怎地又起來了?娘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白日念書辛苦,早上該多睡一會兒?!?/br> 少年展見星只是笑了笑,腳步不停地走到案板前,拿起一個揪好的面坨按開攤平,一邊利落地往里填著菜餡,一邊笑道:“娘,我不困,這時候安靜,我背書還更容易,我現在心里默背著書呢,娘自管忙,莫要吵我?!?/br> 婦人又急,又欣慰孩子心疼她,總找許多借口早起來幫她,再要說話,又怕真的吵著了展見星背書,只得帶笑無奈地嘆了口氣,埋頭整治起剩下的大半面團來。 鋪子里各樣動靜響著,案板輕微的咯吱聲,灶上大鍋熱水將要煮沸的咕嚕聲,一個個帶餡的不帶餡的饅頭自展見星手下成形,和著滿屋煙火氣,充實又飽滿。 婦人手里的活終于完了,站過來接手了捏饅頭的活,她的動作要更為嫻熟,展見星順勢讓開,到灶臺那里揭開鍋蓋看了看水,見已經滾起水泡來,便將鍋蓋放過一邊,另去拿了幾格竹制的籠屜,把先前捏好的饅頭一個個放到里面,然后要端去大鍋上。 婦人一直留意著,此時忙道:“星兒,放下我來,那水滾開,仔細燙著你?!?/br> 展見星畢竟年小力薄,聽了便不逞強,由婦人來將滿當當的籠屜捧去蒸起。 第一批饅頭將要出籠的時候,外面的天色終于蒙蒙亮了些。 展見星走到門邊去,抽開門閂,將半舊的門板一塊塊卸下,搬去外面墻邊放好。 他的年紀還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間,身形又不似一般男孩虎實,身上穿著的藍色棉布袍子都顯得有點空蕩,卸門板的活計對他來說也不輕松,但家里沒個成年男人,寡母稚子,只得學著早早當家罷了。 長街上飄蕩著薄霧,冬日空氣沁涼,展見星乍從鋪子里出來,不由抱著手臂打了個寒顫,但同時頭腦也為之一清。 他站在街邊伸展了一下胳膊,對面是家賣油的鋪子,一個二十來歲的后生也正往外卸著門板,見到他,笑道:“星哥兒,又起來幫你娘做活啦?” 展見星對著外人在表情上要淡漠不少,不怎么笑,但也有禮貌,點頭應一聲:“陳大哥早?!?/br> 就小跑回鋪子里繼續往外搬出桌凳等物。 “這念了書的后生仔就是不一樣,一些兒頑皮勁沒有,又穩重又勤快?!辟u油鋪子里的后生娘子走出來,一邊往外潑洗臉水一邊贊了一聲。 “那咱爹要送二弟去學堂你還不樂意?!?/br> “呸,你弟弟是那塊料嗎?”后生娘子不客氣地轉頭翻了個白眼,“小弟和人家星哥兒一年生的,這會兒還在被窩里賴著吧?就這懶怠勁兒,也好意思說去學堂,趁早別浪費錢了!” 就在小夫妻倆的兩句爭嘴中,又有三兩家鋪子叮叮咣咣地卸起門板來,街頭薄霧間也漸漸出現了行人,整條街從沉夜中蘇醒了過來。 展家饅頭鋪的生意也開始了,這么大早,主要做的都是些左鄰右舍的熟人生意,展見星和母親徐氏其實不是本地人,只有展父是,但展父前年一病沒了,為了讓展父落葉歸根,徐氏帶著展見星千里扶棺來到了這大同縣,將展父下葬后,一邊守孝一邊盤了這個小店鋪起早貪黑地做起生意來,鄰居們見母子倆不容易,加上展家的饅頭便宜又實惠,便常來照顧。徐氏與展見星的日子雖因家中缺乏頂梁柱而過得頗為辛苦,倒也磕絆著熬了下來。 日頭漸漸升起,展家第一批擺出來的五六十個饅頭賣得很順利,對面鋪子的小陳掌柜也來買了四個,籠屜里的饅頭一個個減少,換回叮叮當當的一枚枚銅錢,徐氏心中高興,轉頭見到展見星坐在鋪子門邊的一張小板凳上,鼓著腮,認真地舉著一個大饅頭吃著,更高興了,又慈愛地勸他:“星兒,慢些吃,天還早呢。不著急去學堂?!?/br> 展見星唔嗯了一聲,埋頭繼續吃著。 “徐家jiejie?!?/br> 身后有人相喚,徐氏以為是要買饅頭的主顧,忙轉回頭,卻見攤前站立的是個使赭布包頭的婦人,三十出頭的年紀,手里抱著個娃娃,娃娃很乖地一動不動,似乎是睡著了。 “呦,是張家meimei,快坐,可吃了嗎?”徐氏忙著招呼起來,又是搬凳子又是拿大碗倒了熱熱的茶水來。 展見星也站起來,過來見禮:“張嬸嬸?!?/br> “星哥兒真懂事,我瞧著,似乎比上回見又高了些?!?/br> 徐氏笑:“是高了點。這孩子不肯長rou,個兒倒不比別人長得慢?!?/br> “長個兒好,男孩子都是這樣,先長個,再長rou,要是倒過來才不好呢?!眿D人張氏附和著,神色間卻有些心不在焉,展見星看出她似乎存了話想說,主動伸手:“嬸嬸和娘說話,我來抱一會兒苗苗?!?/br> 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沒那么金貴,大人忙生計,展見星這樣的大孩子幫忙帶一帶底下的弟妹是常事,張氏抱了這么久的娃手也酸了,就笑著順勢遞出去。 兩歲左右的女娃娃睡得呼呼的,但遞出去的過程里,徐氏留意到孩子的臉色紅得似乎有些過頭,一驚,道:“苗苗怎么了,可是病了?” 張氏嘆了口氣:“是呢。昨天她哥哥領她出去玩,摔了一跤,皮rou倒沒傷著,可是摔水溝里去了,沾了冷水,回來就發起熱來。村子里找余婆開了點草藥,吃了也不管用,我怕孩子燒出毛病來,不敢耽擱,大半夜求人套了車往城里趕,誰知這孩子倒會折騰人,進了城剛尋著大夫,她又好了,大夫看了說不用開藥,回去捂著好好睡一覺就行了,白鬧得家里人仰馬翻的?!?/br> 徐氏安慰她:“寧可是白折騰一場,孩子沒事最要緊?!?/br> 張氏點頭:“也是這個話?!?/br> 她說著,扭頭看了下展見星,見他退回了鋪子里,坐著抱著苗苗,穩當當的,便放心轉回來,湊近了一點道:“徐jiejie,我進城來,趁便也有個話告訴你。你們展家族里那邊,又出壞水了?!?/br> 徐氏臉色白了一白:“他們還想怎么樣?我和星兒都不回去了,自己在城里找食吃,又不耗費他們一文,難道還不足意?” “可不是還不足意,”張氏說道,話語間有些氣憤,“他們姓展的,除了大姐夫外,再沒一個好人。我前兒聽見人議論,說展家大房和三房在那里搗鼓,算著你快出孝了,要替你再尋個人家?!?/br> 徐氏臉色更白:“我早說了我不再嫁,只守著把星兒養大,他們——欺人太甚!” “我聽他們說的可不像話,不但要你改嫁,還想著把星兒弄回去,說大姐夫這么多年都在外頭,家里田地全是他們叔伯cao持,星哥兒如今大了,能做些事了,該回去幫忙才是?!?/br> 說到改嫁徐氏還能撐住,但聽見那些如狼似虎的親戚竟連展見星都惦記上了,就氣得渾身發抖了:“田地是他們cao持,可出的糧食也都是他們把著,我們一粒米也沒吃他們的,如今想把我星兒當牛馬使喚,休想!逼急了我,我上縣衙敲鼓去!” 張氏道:“徐jiejie,我說與你,你心里有個數就好了。依我的主意,快過年了,你尋個借口,這個年索性別回去過了,雖說到時候離你出孝還有四五個月,可就那些不講究的,誰知道他們能干出什么來,把你扣下,直接找個老光棍賣了都有可能。你不如就在縣里呆著,好歹縣衙、府衙兩層官老爺在上,他們要干這不要臉的事,也得掂量掂量?!?/br> 徐氏平復了一下心情,連忙點頭,道:“好,張家meimei,這可多虧你了。我都不知該怎么謝你,若不是你來和我報這個信,我和星兒不知得吃他們多大的虧?!?/br> 張氏道:“不過兩句話,哪里值得什么。別說徐jiejie你為人好,就是不好,為著我大姐,我也不能叫他們稱心?!?/br> 她畢竟是帶孩子進城看病來的,身上有事,話帶到了,就說要走,徐氏忙忙使油紙硬包了四個大饅頭,又找塊布頭打了個小包袱,張氏推辭了一下,沒推辭掉,也就收了,抱回孩子,胳膊上挎著饅頭走了。 展見星走到徐氏旁邊,表情很淡薄,眼底壓著冷冷的怒意。 他離張氏有一點距離,但張氏說的話,他大半也聽見了。 張氏的幾個稱呼聽上去有點奇怪,又是“大姐”又是“大姐夫”的,因為當日展父在家時,先娶過一房原配妻子,就是張氏的jiejie大張氏,大張氏早歿,展父離開家去了南邊,在南邊做小生意時才續娶了徐氏。 大張氏無子,活著時不討婆婆喜歡,又被妯娌排擠欺負,在展家很受過些罪,展父對她心中有愧,后來人離了鄉,每年四時八節還一直記得給她燒些香火紙錢,臨終前并囑咐展見星,叫他以后祭父的時候也順便祭一祭大張氏。徐氏遵著亡夫遺言,來到大同后帶著展見星去過張家,將這件事告訴給了張家人,讓他們不用擔心女兒在地底下會餓肚子的意思。 張家人見到他們,知道了展父跑到外地又好好娶妻生子起來,本來心中有怨,但聽見這個話,又回轉來,覺得展父還算是有些良心,哭了一場,待徐氏和展見星倒是很好,留了他們吃飯。此后近兩年間時有來往,聽到展家族里又出了什么壞點子,張家人也愿意來給徐氏報個信。 “娘,不必和他們生氣,我們橫豎在城里,不回去就是了?!闭挂娦强囍?,說了一句。 展氏一族生活在大同縣轄下杜莊鄉的常勝堡村里,安葬展父那會兒,徐氏母子也在那里住過一陣,很快因為跟展家大房三房的矛盾而住不下去,避居到了城里,不想,他們竟不死心,如今又逼了上來。 徐氏勉強笑了笑:“星兒,你說的是?!?/br> 到底有些心神不寧,寡母帶弱子,在這世道太艱難了。幸虧星兒是這個樣,若是—— “跑,快跑!” “關門,關門,快關門!” “——代王來了!” 一陣亂七八糟的叫嚷自長街一頭響起,瞬間整條街兵荒馬亂,行人跑的跑,店家關門的關門,徐氏是外地人,來此的時間不算很長,不解這叫嚷的含義,慌亂又茫然,連聲道:“怎么了?怎么了?難道是韃靼人打進來了?” 大同是邊鎮不錯,也是重鎮,朝廷在這里陳了許多兵馬,照理不該打進城來呀? 對面的小陳娘子見她糊涂,一邊幫著小陳掌柜咣咣地上門板,一邊大聲道:“徐嫂子,比韃靼人可怕,快關門罷,回頭再告訴你!” “哦,哦!” 徐氏答應著,展見星暫停了去上學,一起幫忙把家什往鋪子里收拾起來。 第2章 為了方便做生意,展家饅頭鋪的饅頭在鋪子里蒸制,但賣的時候會把攤位擺到門前來,徐氏反應慢了一點,加上要收拾的零碎東西又多,等到那一波人潮過來的時候,就沒來得及收拾干凈,門板也沒上齊。 那波人很顯眼,他們走到哪里,哪里就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清場了一樣,還來不及跑掉的行人拼命往路邊躲,似乎連一根頭發絲都怕與他們沾著。 要說行在路當中的這十來個人,看上去也沒甚可怕,一般的鼻子眼睛,有老還有少,里面又分了點階層,最前列最當中的四五個人穿著要更為鮮亮一點,為首的是個胖乎乎的老頭,濃眉大眼,不過眼下有些青黑,眼神也有點頹然,他晃著膀子,步子邁得很大,幾步邁到了展家饅頭鋪這里,見到竹匾里還有幾個沒收拾回去的饅頭,抬手就抓了一個。 他身后的三四個人嘻嘻笑著,有樣學樣,挨個也去抓了個饅頭,抓完大搖大擺地繼續往前走,徐氏目瞪口呆,不敢阻攔,展見星心中不服,想追上去理論,徐氏忙把他抓?。骸靶莾?,忍一忍算了!” 她不知道這是些什么人,但從這出行的氣派看,顯然不是一般人家——便是一般人家,他們這兩個人又怎惹得起那么一大幫子? 展見星被母親抓著不好動彈,惱怒地握緊了拳頭。那些饅頭好多是他一個一個辛苦捏出來的,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簡直與搶匪無異! 大概他的目光怒火太重了,那伙人里其中一個若有所覺,斜過一點身子扭頭看了回來。 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少年,與展見星差不多大的樣子,他目光跟展見星對上,沒有一點當街搶劫的羞愧,眼底漠然,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本身眉眼濃黑,鼻梁高挺,是挺堂皇的相貌,這一笑卻是邪氣畢露,又似帶了些挑釁,氣得展見星瞪著他,咬牙低聲罵了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搶饅頭的幾人組合有點奇特,像是一家老少齊齊出動,后面跟的則是奴仆之流,所以展見星有此語。 “噓!”徐氏怕那些人聽見,回來找麻煩,唬得忙把展見星嘴巴捂住。 好在還算太平,沒有人折返回來,只是這些人一點不知道愛惜糧食,其中有兩人大約覺得饅頭難吃,咬了一口,就隨手扔到了地下。 徐氏看著好好的饅頭在地上滾了兩圈,就變得灰撲撲的,心疼地抽了口氣,但也不敢多說什么,攬著展見星縮在鋪子邊上,眼見他們漸漸走遠,才松下心弦來。 對面的小陳娘子也悄悄探出頭來看,直到那些人走出老遠了,才敢出來,小跑著到饅頭鋪前,對著徐氏道:“徐嫂子,算你運氣好了,你可知道這些人是誰?” 徐氏茫然搖頭:“先前好像聽見人叫嚷,說什么大王的——” “不是大王,是代王,就是鎮守在我們大同城的代王?!毙£惸镒蛹m正。 這一說,徐氏恍然大悟了,太/祖爺打下了江山,分封諸子,幾大邊關重鎮里都分了兒子鎮守,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大同這里,就是代王。只是這代王府卻與別處有些不同,代王朱樨是太/祖第十三子,脾氣十分暴躁,為此曾犯過被削過一回王爵,后來先帝登位,才把王爵還給了他,但代王的老脾氣非但沒改,還變本加厲起來,當街搶個饅頭什么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這位王爺還有一個嚇人的愛好,帶著子孫橫行街市,袖里藏錘,看見哪個路人不順眼,就照腦袋給他一下——小陳娘子說徐氏運氣好,就是為此,被搶幾個饅頭比起被敲破腦袋乃至丟掉性命是好多了。 代王這樣的行徑,直是拿百姓當畜生取樂,本地官員參劾他的奏本一本本向京城飛去,這回連賜還他王爵的先帝也受不了了,不好自打臉再貶他一回,但先帝也不是軟弱性子,發起惱來更狠,直接下詔令把代王府圈禁了。 這一圈就是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