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崔蘅芝吩咐人搬走了書房里的名貴家具。盡管高毅生對她說不要緊,可以都留下,她還是堅決將其全部換成了普通的家具。掛在墻上,以及收藏起來的名貴畫卷,崔蘅芝聯系了市政廳的周大姐,拜托她找了一家博物館,全數捐掉。 當東西全清空了以后,崔蘅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快。她忽然醒悟到,原來以不合適的生活方式活在當下,會讓人特別的疲累。與其背負著危險又沉重的包袱行走,倒不如將它們全扔掉,以換來一身輕松的好。 “小蔓回來啦?” 林蔓進門時,九姐正在廚房里炒菜。她身前的鐵鍋里,扁豆切成了絲,剛剛煸進鍋,響油四濺的同時,香味也飄出了鍋外。林蔓才走進院門就聞見了這香氣。 林蔓急著處理那兩本書,沒多余的空跟九姐閑聊。她隨口應了一聲,三步并作兩步地回了屋子。 一本拜倫的《唐璜》在她的床上,前夜她還看得津津有味。還有一本司湯達的《紅與黑》在書桌上,她還沒來得及翻。 床下有她上次用來燒衣服的火盆。顧不上兩本書看沒看完了,林蔓將其都扔進了火盆里。點上一把火,兩本書殊途同歸,皆是化為灰燼的命運。 “小蔓!小蔓!” 崔蘅芝站在門外,喚了林蔓兩聲。林蔓忙著燒書,來不及開門。崔蘅芝便自顧自地打開了門。 聞見滿屋子的煙,崔蘅芝不禁嗆了兩聲,忙上前打開窗戶,放濃重的煙氣散出去。 “咳咳!你這是要燒房子???”崔蘅芝調侃林蔓道。 林蔓無奈地搖頭:“唉!說起來,要讓我選燒房子和燒書,我寧愿燒房子?!?/br> 書燒完了,林蔓端起事先準備的一盆水,澆熄了火盆里的火。 “小蔓,有件事我早就想對你說了。只是前段時間,家里一直出事,就都沒有機會開口?!贝揶恐土致帐傲嘶鹋韬?,鄭重其事地拉林蔓坐在床上。 “有什么事,您就直說好了?!绷致纳闷?,想不出有什么事情需要崔蘅芝這樣一本正經地講。 崔蘅芝由衷地感慨道:“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姑娘。有相貌、有青春,也有頭腦。很多事情,你應該好好把握……” “太太,市政廳周大姐的電話?!本沤恪斑邸钡卮蜷_了門,打斷了崔蘅芝的話。 崔蘅芝對九姐說道:“我馬上來?!?/br> 轉而,崔蘅芝對林蔓說道:“算了,以后日子還長,這事早晚會讓你知道??傊?,你放心,你的將來,我和你高叔都會為你打算好的?!?/br> 說罷,崔蘅芝急匆匆地去客廳接電話,留下林蔓一人在屋里,滿頭的霧水。到底是什么事??!怎么沒頭沒尾,神神秘秘的。 崔蘅芝不對林蔓講,林蔓也不好追著問。于是,這事只好暫時擱在了一邊。林蔓唯有等崔蘅芝哪天得空了,再聽她把話說完。 林志明的公判大會如期舉行。 對這場大會,五鋼廠的職工們期待已久。召開的這天,大家早早就到會場里占好了位置。 林蔓、小張和段大姐照舊湊在一起。她們每人都帶了些瓜果小菜。好像野營一樣,大會一開始,她們便齊齊打開了飯盒。一邊閑談八卦,一邊觀看臺上的光景。 據段大姐向林蔓介紹,公判大會通常有三場。很多時候,上臺的人頭場不會交代什么問題。攻破他們的心理防線需要時間。一般情況下,都是到了第二場才會說什么。而再厲害的人,也終歸不會熬過第三場。因此,第三場才是最熱鬧,也是最好看的一場。 “林志明!你要老實交代問題……” “林志明!你……” 林志明始終低著頭,默不作聲。政治組的人視他的態度為頑固抵抗。于是,更加狂風驟雨的質問開始了。 坐在臺下,林蔓腦子里一直存著一個念頭。林志明會把他和崔蘅芝的事說出來嗎?反正已經到這種地步了,應該會無所顧忌,什么都說了! 出乎林蔓的意料,林志明竟對崔蘅芝的事只字不提。這樣的情形延續到了第二場,林志明依然死咬牙關,什么都不說。好像一個正在經受考驗的geming志士一般,林志明居然沒有招出任何人。對所有迎面撲來的質問,他都以沉默應對。 驀地,林蔓明白林志明為什么這樣了。他什么都不說,可不意味著他講義氣、重感情。他之所以這樣做,八成是因為他要給自己留條后路。他在等著鄧書記救他。又或者,他想以此感動崔蘅芝,迫崔蘅會心軟,求高毅生救他…… 開了兩次公判大會,竟都是一樣的流程。林蔓嫌會場里又悶又吵,便尋了個借口,提前出來。 回到化驗室,林蔓沏了一杯茶,悠閑地坐在了她的辦公位上。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瞥見她抽屜開了條縫。她伸手拉開抽屜,內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竟多了一只雕工精致的純金鐲子。 啪嗒啪嗒啪嗒…… 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林蔓聽見了孫主任的聲音。 “前兩天不是檢查過了嗎?” 一個中氣十足的婦人聲音緊接著應道:“突擊檢查,突擊檢查,要是有規律,那還算什么突擊檢查!” 第101章 英雄的表演 二更 郭陽mama帶著檢查大隊沖進門, 化驗室的一眾人跟在他們身后。林蔓粗掃掠了一眼, 除了她以外, 化驗室的人一個不少,全都在場。 郭陽mama看見林蔓,愣了下神,顯然是沒料到林蔓會在。林蔓站起身, 持手中的金鐲在背后。金鐲倏地不見了,出現在她腦海中的棺材里。 郭陽mama回過神,徑直沖到林蔓身前。兩個同樣上歲數的大媽拉林蔓到一旁, 迫她由著檢查隊搜查她的座位。 檢查隊將林蔓的辦公位搜了個底朝天。因為沒有任何查獲,郭陽mama不禁有些尷尬。她氣呼呼地抬起頭, 從上到下地打量林蔓。 到了夏天后,做辦公室的技術工們會改穿更清薄的工衣。要么是白襯衫黑褲子, 要么是單衣款的藏藍工服。這兩樣衣服都有口袋, 口袋不深, 如果要藏下一只碩大的金鐲, 勢必會鼓囊出一塊。若人有心看,一眼便能找出來。 林蔓的上衣和褲子皆是平平整整, 不像藏了半點東西。 郭陽mama反復打量了林蔓兩次, 最后露出失望的神情。 “再去查查其他人桌里?!惫杕ama不得不放棄了林蔓的辦公位。 于是,檢查隊的人開始搜查其他人的辦公位。 化驗室的人都站在一旁,等著檢查隊的搜檢。林蔓有意地觀察每個人的面目表情。顯然,郭陽mama進門時,煞是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除非有人通風報信, 她不會這樣成竹在胸,而當落了空后,她也不會那樣的大失所望。 化驗室每個人都表情如常,除了當檢查隊搜到個別桌子時,有人流露出了擔心的神情之外,林蔓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再聯想到剛才所有人都在公判大會里,而早上她曾為張單子來過化驗室。那時候,她桌子里可沒什么金鐲子。算起來,她是早上最后一個離開化驗室的人,也是第一個回到化驗室的人。在這中間的時段里,化驗室所有人都跟她待在公判大會會場,且沒有人離場。這樣推理下來,也就是說,放鐲子嫁禍她的人,一定是科室外的人。 那么到底是誰呢?難道是郭陽mama?可是,她和郭陽mama沒什么仇怨??!那么是別人?這人又是誰呢! 想著想著,林蔓陷入了沉思。全五鋼廠的人太多了。每天光是工作上,和她打交道的人就不計其數。一時間,她根本沒法推斷出到底是誰要害她。不過,有一點她倒是可以肯定。那就是,害她的人中至少有個化驗室外的人。那個人或許單干,也有可能跟化驗室里的人聯手。而這一點嘛!需要想法試探一下才知道。 檢查隊搜遍了化驗室里每一張臺子。由于所有人位子上的東西都被清理過,因此檢查隊也沒有找出半點可疑物品。 郭陽mama不得不失望而歸。她氣呼呼地走出化驗室,經過林蔓身側時,她狠狠瞪了林蔓一眼。那眼神里的潛臺詞好似是說:“小姑娘!咱走著瞧,總有抓到你的時候?!?/br> 待檢查隊一眾噼里啪啦的腳步聲遠去,林蔓問段大姐道:“剛才開公判大會時,你有看見郭陽mama嗎?” 段大姐略想了下,肯定道:“她不就站在臺下嗎?上面每問林志明一句,她幫腔的聲音比誰都響?!?/br> 林蔓恍然記起,郭陽mama確實從大會開始,就一直不停地蹦腳叫喚。這樣看來,郭陽mama不是那個藏鐲子的人。郭陽mama應該就是接到了舉報而已。 因為想不到幕后黑手是誰,林蔓的心里愈發地忐忑不安。在當天余下來的時光里,她一直苦苦地思索。直到晚上,同高毅生、崔蘅芝坐在桌上吃飯,她都還是心事重重的。 “小蔓,飯后你來書房一趟?!备咭闵橇藘煽陲?,隨口說道 林蔓點了下頭,算是應下。她腦子里還沒放下白天的事,有些心不在焉。 高毅生吃完了飯,先行下桌,去書房忙工作。自從崔蘅芝將書房清理了一遍后,那里便成了高毅生用來加班和接待劉中華的地方。 崔蘅芝眼見著高毅生步入書房,關上門。她轉回頭來,小聲地問林蔓:“那個林志明,他們會怎么判他?” 林蔓道:“會坐牢!哪怕判得再輕,也要下放到農場改造?!?/br> 崔蘅芝欲言又止,糾結了半晌,最終還是咽下了差些出口的求情的話。 林蔓吃完飯后,去書房見高毅生。 高毅生正襟危坐在書桌后,示意林蔓可以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現在書房里的家具是清一水的普通松木家具。它們雖不同于往日的紫檀桌椅氣派,但好歹讓人看著踏實,不用擔心哪天工作組或檢查隊沖進來,指著它們直說不符合現在的政策。 “林志明的事,你怎么看?”高毅生上來即開門見山道,直入主題。 林蔓摸不透高毅生心思,只能先小心地試探:“高叔,林志明應該沒有翻身機會了。所以,我不明白你現在問這個人,到底是指?” 高毅生道:“你應該知道林志明后面還有人?” 林蔓點頭:“沒錯,我對您講過這事。林志明曾經親口說過,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受鄧書記指示?!?/br> 高毅生道:“那你覺得,在第三次公判大會上,林志明會指認鄧書記嗎?” 林蔓略略思量了一下,回道:“不一定。因為林志明是個有心機的男人。否則,他不會表面上總來家里干活,好像是您的人一樣,但背地里又不動聲色地轉投了鄧書記。像這樣的人,做任何事都會經過深思熟慮,不會沖動行事。他一定做好了考量。如果指認了鄧書記,那么就是鄧書記和他共沉淪,兩人一樣沒救。而他如果保下了鄧書記,鄧書記也許會念舊情,幫他一把,給他留一個轉圜的余地?!?/br> 高毅生道:“那么你認為,鄧書記會幫他嗎?”、 林蔓搖頭,輕笑道:“鄧書記正巴不得甩掉林志明,撇清關系,怎么會救他?!?/br> 高毅生笑了,滿意地點了下頭,又問道:“那么,你覺得我們該做些什么?” 林蔓恍然明白了高毅生話里的暗指。原來明著是討論林志明,實則是在說鄧書記。 林蔓回道:“我們當然是希望林志明能實話實說,指認鄧書記。因為像這樣的機會,恐怕很難再有一次。錯過了以后,那邊槍口可能會調轉過來,指向我們。那樣我們就變主動為被動,這實在太不劃算了?!?/br> 高毅生贊同地點了下頭:“最后一個問題,你以為怎么樣才能讓林志明開口?!?/br> 林蔓略低下頭,心里盤算著高毅生的話。她明白高毅生是想讓她來解決林志明的事。而她一旦這樣做,就無異于得罪了鄧書記那邊的人。在過去,她一直在避免這樣的情況。這也是她做掉了林志明,但沒有動鄧書記的緣由。因為世事無常,總有時移勢易的時候,萬事做得太絕,她便徹底沒了后路。但眼下看來,高毅生是迫她沒后路了。 思量地越多,林蔓便越是佩服高毅生。到底也不是省油的燈,許是高毅生早看出她給自己留了后手,所以今天正式向她表態。 丫頭!要么你徹底站到我這個陣營里來,我保你錦繡前程。要么你還是像過去一樣,雖然明面上站定了一邊,但實際上依然留著后手。如果是這個樣子,那我們的關系也就只能到此為止,僅僅停留在關系不錯的“世伯和侄女”上。僅此而已…… “如果我能單獨見一次林志明,我想我可以說服他?!绷致剂吭偃?,終還是下定了決心。像賭博一樣,她心知要想大贏,就得孤注一擲地狠心押上全部籌碼。她不想永遠當個化驗室的小科員。如果要爬到廠委里,非要有高毅生的提拔才行。 “那好,我現在就可以安排。如果沒什么意外,你馬上就能見到他?!备咭闵p笑地說罷,拿起話筒,讓接線員轉到劉中華的座機。 林蔓看了眼桌上的座鐘。鐘面上的時針早跳過了9點。 這么晚了,難道劉中華還在辦公室里加班?這不會是巧合!還是…… 林蔓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蛟S,劉中華坐在辦公室里,就是為了等高毅生的這個電話! 林蔓覺得莫名得不舒服。類似這種被算計的無力,她許久沒有嘗到了。 為了方便近幾日的公判大會,林志明現在被關在小紅樓的一間房間里,由專門的人看守。 劉中華事先向看守人打過招呼。當他帶著林蔓去看林志明時,看守人非常配合地打開門鎖,放林蔓進屋。 對于林蔓的到來,林志明一點也不意外。他翻身下床,微仰著頭,極力保持著僅剩一絲的自尊,等待林蔓開出條件。 “只要你都說出來,我們可以安排你去江城附近的農場改造。這樣,你不至于離家太遠,也用不著像那些被送去戈壁灘上的人一樣,吃盡苦頭?!绷致f話時,劉中華陪著站在一邊。高毅生事先叮囑過劉中華,絕不能讓林志明單獨見林蔓,以防林志明狗急跳墻,傷害報復林蔓。 林志明道:“行啦!不用你多說,我可以配合你們,把鄧書記的事都說出來?!?/br> 林蔓大感意外,好多預備好的臺詞她還沒講呢!林志明竟然主動配合了。 “你可想清楚了,別到了大會上,你又是另一番說辭。如果那樣,可就不是下放農場那么簡單了?!绷致媪种久鞑灰;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