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林蔓騰地跳下床,忙亂地穿上衣服,胡亂地刷牙漱口,急匆匆地奔出了門。九姐見她連早飯都顧不上吃,緊趕慢趕地追上她,塞給她兩個早上新蒸的大菜包子。 林蔓大步地跑出了廠委領導住的院區,氣喘吁吁地加入了源源不斷向廠里涌進的藏藍布大軍。她隨大流地走進廠子,驀地被呈現在眼前的一切驚呆了。 紅紙白紙寫的標語掛滿了全廠,寫著革命口號的橫幅隨處可見,墻上的紅漆字個個赫然刺目。 “把四x運動進行到底?!?/br> “反貪污,反投機倒把,反鋪張浪費,反分散主義,反官僚主義?!?/br> “打到地富反x分子?!?/br> “小蔓,小蔓,你往哪里去?”段大姐穿過洶涌的人群,擠到林蔓身邊。 林蔓道:“上班??!當然去化驗室了?!?/br> 段大姐道:“你這兩個星期不在廠里,不知道,現在每天就上半天工。上午開大會,下午開工?!?/br> 林蔓不解:“開大會?” 段大姐道:“唉,反正你開過一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咱就是坐在下面,人家怎么喊,我們就怎么聽唄!” 跟著段大姐,林蔓調轉了方向,直奔用來開大會的大會場。 大會場是由一間空曠的廠房改成。平常工會開動員大會,年底頒發勞模、先進個人,都是在這里。 林蔓和段大姐趕到大會場時,里面已經坐滿了人。大家為了節省地方,每個人都席地而坐。林蔓和段大姐緩步挪到小張跟前。的虧了有小張占地方,否則她們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坐下后,林蔓同段大姐和小張閑聊了會兒,內容無非是近兩個星期發生的事。不多會兒的功夫,林蔓不經意地抬頭環視會場,驚訝地發現,會場里的人起碼又多了一倍。不光地上,就連窗戶上,機器上,個個但凡有一點空的地方,都擠滿了人。 最后一聲上工鈴響起,預示著大會開始。在一片機械又熱烈的掌聲中,一個長方形臉,三十來歲,渾身都充滿了geming氣息的男人走上臺。他一本正經地向臺下人宣布大會開始。 “這個人是誰?”林蔓小聲地問。 段大姐壓低了聲音回道:“他就是政治組組長徐偉?!?/br> “他可是咱廠最厲害的人,要是讓他抓到了錯處,任你是廠長,他都能把你拉下來?!毙埬戭澬捏@地插話道。 徐偉依照章程,按部就班地主持大會。 一開始,他先念了一大段剛剛下來的精神,要求大家深刻領會;接著,他又講了一通大話,林蔓在下面聽得昏昏入睡。接著,他又讓一早等在臺下的人陸續上臺。每個上臺的人都會或磕磕巴巴、或義正言辭地說上一兩句話。 “我舉報xxx,她昨天穿了一件新衣服,這不符合……” “我舉報xx,他前天浪費了半個饅頭,我親眼看見他……” “我舉報……” 臺上頓時熱鬧起來,渲染大喊不斷。 林蔓、段大姐和小張無意臺上的事。三人津津有味地湊著頭,八卦起其他事情。 “你還不知道?職工科科長被抓起來了?!毙埰炔患按貙€了兩星期的新聞全數傾倒給林蔓。 林蔓道:“因為什么?” 段大姐道:“還能是什么,貪污唄!有人舉報他兜售每年職稱考的考題?!?/br> “還有還有,”小張又繼續說道,“我們去年不是老逛松河鎮的集市嗎?” 林蔓點頭:“對啊,怎么那里也出事了?” 段大姐道:“出大事了!有人查出來,市里省里有人勾結在一起,騙鄉民買貴價的羊仔,坑了不少錢吶!” 小張接過話頭補充道:“反正因為這事,省里抓了不少人。還有,連著買羊仔的二道河生產隊,以及附近別的好些隊里,也有不少人被抓了?!?/br> 林蔓不解:“他們是受害者,為什么還要抓他們?” 段大姐道:“唉,還能因為什么,投機倒把唄!” 林蔓心心念念虎子媽和虎子的事。她小心的旁敲側擊地問:“對了,最近咱廠,還有沒有什么別的事?!?/br> 小張眼前一亮:“對了,還有還有,聽說有一對也不知道哪里來的母子,在門衛張大爺那里好一通鬧,非要找咱廠里的什么人?!?/br> 林蔓心里咯噔一下,強抑著狂亂的心跳,故作輕松道:“哦?有這樣的事,那后來呢?” 段大姐道:“后來,好像張大爺沒法子,趕上劉秘書上收發室取報紙,碰上了,就把他們領走了?!?/br> “領走了?那再后來呢?”林蔓急切地問。 段大姐道:“后來就不清楚了。有人說親眼見到他們被公安抓走了?!?/br> 小張插嘴道:“我知道,他們有人碰到,還問公安同志吶!這兩人犯了什么事。公安同志說他們犯了什么盲流,什么罪的。反正啊,公安親口說,他們不在牢里待個十年八年,估計是出不來了?!?/br> 林蔓暗暗推測:說是劉秘書,那八成就是劉中華了。那么這個事情,究竟是劉中華的意思,還是高毅生的手筆。論手段,劉中華應該沒那么厲害。同時,張大爺竟然也被封了口,沒有告訴任何人虎子媽和虎子找的人是誰。這顯然是為了顧全她的名聲…… 后來的整整一天,林蔓滿腦子東想西想,幾乎是在恍恍惚惚中度過。 下班后,她回到高毅生家,看見崔蘅芝正在九姐的幫助下燒衣服。不光從香港買回來的漂亮衣服,就連以前的那些,崔蘅芝也都不要了。林蔓默默地回屋,找出自己的衣服,也加入了進去。大家蹲在火盆邊,默契地不做聲,將一件件的衣服剪碎了,燒為灰燼…… 晚上的飯菜很簡單。除了糠米飯外,只有一大碗沒味兒的豆腐湯和一碟水煮青菜。九姐說這是高毅生的吩咐,今后家里盡量以青菜豆腐為主,少吃rou。 吃過晚飯,林蔓自顧自地帶著筆記本,趕去上學習班的課。 小紅樓里昏暗無光。 林蔓走到教室門口,見里面空無一人,門窗緊鎖。一張告示貼于門外。告示上書:為了鼓勵學員將有限精力用來領會xx精神,現作出停課決定,望同學們自行復習。至于年底考試時間,將另行通知。 林蔓走出小紅樓,月光黯淡。她放眼遠望,到處皆是漆黑一片,不見一絲半點的光亮…… 第91章 劇變 一更 據段大姐說, 1963年的夏天比往年舒服得多。 在往年, 即便白天的氣溫比不得南方炎熱, 但到了中午的時候,也總會有讓人難受的日曬。明晃晃炎炎金光直射下來,耀得人睜不開眼。要是運氣不好,再趕上個沒風的天, 那化驗室里更成了一個大蒸籠,悶熱不堪。 可是今年就不一樣了。日曬好像都留了些余地,再加上時不時吹起來的小風。每到中午下午, 明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化驗室。大家感到的皆是說不出的怡人舒適。 “今年天真不熱!”段大姐輕搖蒲扇,愜意地靠在椅子上。 小張捧了三個鹽水棒冰進屋:“那可不么!去年這時候, 吃幾根棒冰都不見涼快?!?/br> 說話間,小張留下一根棒冰, 將剩下的兩根棒冰分給段大姐和林蔓。 林蔓捏住棒冰袋一頭, 咬出整根的棒冰來。棒冰甜中帶咸, 跟鹽汽水一個味兒。 “誒, 小蔓,你給我們講講香港唄!那里到底怎么樣?”段大姐好奇地問。 小張亦感到納悶:“是啊是啊, 多跟我們說說, 是不是真跟他們講的那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br> 林蔓輕笑:“這個??!要你們自己去了才能知道,我可說不清楚?!?/br> 段大姐道:“你以為誰都像你??!有高廠長一層關系。我們這些人倒是想去,可也沒這個門路??!” 驀地,小張想起了一件剛聽來的消息, 接過話頭道:“不過啊,以后別說你們了,省里那些人恐怕都出不去了?!?/br> “為什么?”林蔓知道小張消息靈通,像這樣的事情,她絕不會無端猜測。 小張輕嘆了口氣:“還能因為什么,大門關死了唄!死嚴死嚴?!?/br> 林蔓暗暗地為沈風儀感到慶幸,如果真要是這樣,她也算是趕上了末班的機會,離開了。 “對了,香港的事,你們還聽說了什么別的沒有?”林蔓有意試探,看段大姐和小張知不知道有人逃港的事。 段大姐一頭霧水:“我們能聽說什么?光知道你陪人去香港玩了,可羨慕死我們了?!?/br> 小張點頭:“是啊,怎么?你們在那里出事了?” 林蔓剛想拿話搪塞小張,忽的聽見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家都感到好奇,紛紛抻頭探腦地往門處看。 砰! 門重重地打開了,十幾個穿人民服的男人雄赳赳地沖進化驗室。 林蔓認得為首的男人。他正是每天早上給大家開會,曾被小張心驚膽顫地介紹的政治組組長徐偉。 徐偉以銳利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化驗室。倏地,他的目光停在林蔓的身上。 “你是林蔓?”徐偉質問道。 頓時,化驗室里的人都看向林蔓。有人交頭接耳,對林蔓惹上了麻煩的原因竊竊私語。 林蔓點頭:“我是,你們?” 徐偉沒二話,朝身后的人揮了下手:“帶走!” 徐偉話音一落,一群穿藏藍人民服的人立刻沖到了林蔓身前。他們想要拖林蔓出化驗室。在過去,每一個被帶走的人總不免要掙扎一番,抗議一番??墒墙裉?,林蔓心平氣和地站在原地,一點反抗的動作都不做。突然碰到這樣的情況,他們倒有些不知所措了,紛紛呆楞在了原地。 林蔓掃視了眾人一眼,輕笑:“用不著你們押,我跟你們走就是了?!?/br> 林蔓心知發生眼前的事,一定自有原因。大吵大鬧沒有用,只有跟著他們去了,才能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一群人烏泱泱地往上一擁,簇著林蔓出了化驗室。徐偉走在所有人的前頭,大邁步子,直往小紅樓政治組的辦公室走去。 待到徐偉一行人都走了,化驗室里的人立刻沸成了一鍋粥。有人扒著門口,抻脖子看徐偉一行人氣勢威嚴的背影。也有人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說長道短,議論紛紜。 “嘖嘖,她不是高廠長的親戚嗎?怎么也會?!?/br> “噓!別亂猜,少說話,多做事?!?/br> “對,對,少說話,多做事?!?/br> 在小紅樓,政治科擁有連在一起的三間房。其中,兩間大房用來辦公和儲存檔案文件,另一間屋子是專門用來談話的地方。曾幾何時,王倩倩在這里差些被問得全線崩潰。 “林蔓同志,關于這次你去香港的細節,我希望你能老實交代?!?/br> 小黑屋里,林蔓和徐偉一眾人,對坐在桌子兩邊。林蔓是一個人,徐偉身后有6個人。桌上有一盞白瓷瓦的臺燈。白光刺目,燈光直沖著林蔓,這可以讓徐偉能夠看清光下人的細微表情變化。有心理素質不好的人,僅僅被這燈光一照,就受不住壓力,精神崩潰了。 “徐組長,這個問題是你問我呢?還是你代表公安問我?”林蔓氣定神閑,對問題回答得從容不迫。盡管她是一個人面對徐偉一眾人,氣勢卻絲毫不落下風,甚至好像更勝一籌。 徐偉厲聲道:“別拐彎抹角,問你什么你就答。在這里,還輪不到你來提問?!?/br> “我去香港,無非是跟著大部隊走,還能有什么細節。要不然,麻煩徐組長提示一下?”林蔓激怒徐偉,只為能試探到徐偉到底想問什么,以及他都知道多少。 徐偉冷笑:“你以為我們都不知道?在香港,你和沈風儀沒事就湊在一起。她逃港了,你會不知道?” 林蔓猛地一怔。她沒想到徐偉會提沈風儀的事。但是轉而一想,她又覺得事情有不對勁的地方。如果她和沈風儀的事暴露了,又或者遭到了懷疑,那么也該是公安機關來審她。無論如何,都輪不到一個廠的政治組組長! 想到這里,林蔓不禁在心里冷哼:別說他徐偉只是政治科最得力的政治1組組長,恐怕就是政治科的科長,也一樣輪不到過問這事。 “她逃港了,我當然知道。不過這事,我們全“考察團”的人都知道。沒什么大不了?!绷致p描淡寫地回道。 徐偉厲聲喝道:“林蔓同志,我希望你不要轉移話題。你只要認真交代你和沈風儀的問題就可以了?!?/br> 林蔓笑道:“你之所以懷疑我和沈風儀串通,就是因為沈風儀和我總是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