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車輪擊碰鐵軌的隆隆巨響,在林蔓的耳邊前所未有得清晰。除了這個,她還聽見疾風呼嘯上玻璃的噪響,嗚嗚呼呼,好像奔騰的浪濤,翻涌起伏不斷。 林蔓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她倚上了身旁厚實的肩膀,聞到淡淡的煙草味,心里莫名得踏實。 第三天清晨,火車開出了定山關。 火車的兩側,再沒有半點村莊人煙。綠茵罕見,目光所及之處,盡是一望無際的原野。 當到下午,火車駛進了江城。 “各位旅客,列車即將到達江城站……江城是我國著名重工業發展基地,位于龍潭山腳下,自然環境優越,物產豐饒,一條桃花江將城市南北分割……請下車的旅客整理好行李,祝大家旅途愉快……” “如果這站再等不到人,我就把他帶回局里,再讓人沿途貼尋親啟事,看能不能找到他父母?!鼻胤鍐问直е笮≤?,公文包被他夾在了腋下,騰出了一只手幫林蔓拎行李袋。 林蔓跟著秦峰下車,站在月臺上,不住地向兩邊張望,找尋可能是來接左小軍的人。 “他父母不會不要他了?”林蔓曾不止一次在資料上看見過,這個年代有許多夫婦,因為政治方面的苦衷,而不得不把孩子送出去。 左小軍剛醒困,一臉的天真無辜,笑得燦爛。秦峰不忍地看他,感慨道:“什么樣的父母,會忍心遺棄這樣可愛的孩子?!?/br> 汽笛嘶鳴,火車緩緩開動。 一個中年男人急急地沖上站臺。他四方臉,戴黑框眼鏡,穿卡其布灰色人民服。 像沒頭蒼蠅一樣,男人在站臺上東張西望,仿佛在找什么極其重要的人。眼見著火車開走,他又是懊悔地跺腳,又是心懷僥幸地四下觀望。 “公安同志,請問你們有沒有見到個孩子?!蹦腥藦纳弦伦髠瓤诖锾统鰪堈掌?,指著上面的一個嬰孩給秦峰看。 秦峰一眼認出照片上抱嬰孩的夫婦,正是火車開動時,扔左小軍進來的夫妻倆。 “這孩子叫什么?”秦峰問男人。 男人回道:“左小軍。我兒子兒媳在雙楓鎮當老師。他們工作忙,沒空帶孩子,就托了人把這孩子帶來江城,給我和他奶奶帶?!?/br> 秦峰以審視的目光打量男人:“工作證帶了嗎?” 男人遞上:“我在工商管理委員會上班?!?/br> 秦峰打開深紅色小冊子:“你是左根生?” 男人恭敬地點頭。 對照了男人與小冊里照片上的人是同一個,秦峰終于放了心。 “這是你孫子?”秦峰揭開包左小軍的褥子,露出了左小軍的臉。 左根生一見到孫子,立刻激動地抱進懷里,對秦峰和林蔓再三感謝。 林蔓暗嘆了口氣,真是有什么樣的兒女,就有什么樣的父母。孫子就在眼前都不知道,看來這做爺爺的,也是一樣的糊涂。 告別了左根生,林蔓和秦峰在火車站前分手。 “有事來找我?!鼻胤鍖懥司掷锏碾娫捄偷刂吩诩垪l上,交給林蔓。 “好?!绷致S口答應,實則沒放在心上,順手揣了遞來的字條進口袋。 火車站在江南,五鋼廠在江北。從江南到江北,需要渡過一條綿延遼闊的桃花江。 “同志,給我一張船票?!?/br> 碼頭上,林蔓扔了2分錢進售票口,一張紅色的硬紙殼票隨即被丟出來。 擺渡船靠了岸,外觀像極了鐵皮房,房頂插著蠟燭樣的煙囪。 趴在輪船的欄桿上,林蔓向江對岸眺望。 對岸原先是一片荒瘠的土地,現在興起了一個個的重工業廠區。廠區里,遍是灰色磚石建起的廠房?;S,機械廠,火力發電廠……一派生意盎然。 眾多廠區之中,有一長列蜂窩似的煉鋼爐,青天之下,冒著滾滾白煙,蔚為壯觀。而它,就是大名鼎鼎的第五鋼鐵廠所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12月12日入v,請大家繼續支持~~~ 第17章 投宿 一更 咣當……咣當…… 輪渡靠岸, 林蔓一上碼頭, 就向人打聽五鋼廠的去法。 五鋼廠離碼頭不遠, 廠家屬院、宿舍樓、職工房皆建在江邊。林蔓問的好幾個路人,都是廠里的員工。他們一聽林蔓是新報到的同事,紛紛熱心地指路。 “瞅到前面那一排大煙囪沒?走到下面就是了?!?/br> “辦公樓在東面兒,你順這條路走, 看見一個紅磚房的就是了。人事科在三樓,可好找了,門上有牌兒?!?/br> 北方的傍晚不比南方, 清風吹來,一天的溫熱散了, 只剩下宜人的涼爽。 天色微暗,林蔓沿著剛鋪修好的水泥路, 穿過一座座牢籠般的灰色廠房, 走進紅墻磚砌的辦公樓。 下班的時間已過, 人事科里只剩下一個女科員。二十歲出頭的年紀, 圓圓的一張臉上,雙頰緋紅, 喜慶得像過年時的燈籠。 “同志, 我是來報到的?!绷致贿M門,就掏出了介紹信和錄用通知單。 女科員叫鄭燕紅,大家都親切地喚她小鄭。 鄭燕紅看了林蔓的錄用通知,微微皺眉:“哎呀,你咋來這么晚, 科長都下班了。要辦入職,你得等明天了。有住的地方有不?” 林蔓搖頭,回問道:“不是有宿舍嗎?” 鄭燕紅輕笑:“宿舍多緊張啊,你才來就想???我都還住在爸媽家里,沒分到一間房呢!” “那怎么辦?總不能讓我一來就流落街頭!”林蔓淡淡一笑,回應小鄭的戲謔。 “你就住咱廠的老職工家里!其他人都這樣?!?/br> 說罷,鄭燕紅翻開職工簿,在上面挑出了三車間趙里平家的地址。 “趙叔和趙嬸是三車間的老人了,建廠時候就在。他們有一個兒子和一個閨女,兒子也是咱廠的職工,閨女在rou聯廠當倉庫管理員?!比ペw里平家的路上,鄭燕紅對林蔓介紹了趙家的大概情況。 天色已黑,沿途的路燈亮起黃澄澄的光,光亮傾灑在林蔓和鄭燕紅的腳下,拉長了兩人的影。 林蔓又向鄭燕紅打聽了些廠里情況。鄭燕紅告訴林蔓,國家新的五年計劃中,擴大軍工業的生產是重中之重,由此,廠子今年才又擴招了數萬人。 “這么多人,廠里難道就不想法統一安排個住處?”林蔓不解地問。 鄭燕紅回道:“你知道住房有多緊張嗎?多少50年進廠的老師傅只能三代人住30平米不到的平房。哪怕是新結婚的技術骨干要分到房,那也得等好幾年后呢!” 林蔓苦笑:“都說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磥頉]點奉獻吃苦的精神,還真不一定能熬下來?!?/br> “年輕人,看開點,”鄭燕紅輕拍林蔓的肩膀打趣道:“主席不是說了嗎?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終究還是你們的?!?/br> 林蔓回笑,順著鄭燕紅的話繼續喊口號道:“我明白,到底是為了自己的未來,吃多少苦都不為過,都是值得的。誰讓,我們是早上□□點的太陽,正是朝氣蓬勃的時候呢!” 一路上,林蔓和鄭燕紅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兩個歲數相仿的年輕人很快熟絡了。 趙里平住的是個面積不大的紅磚平房。平房的外面,有間用土基和油毛氈蓋的小廚房。鄭燕紅帶林蔓找上門時,趙里平和媳婦馮愛敏正在里面燒晚飯。 為防房頂瓦縫落下灰塵,頂棚糊上了報紙。林蔓站在下面,聽見頭頂有“索落落”的碎響,不由得抬頭往上看。 “沒什么,那是耗子,”鄭燕紅滿不在乎地對林蔓說道,“只要入了冬,你就再看不見它們了?!?/br> 趙里平和馮愛敏放下手里的活,熱情地迎鄭燕紅和林蔓進門。 鄭燕紅雖然職位不高,但架不住是人事科的人,手里算有些小權。趙里平夫婦見了她,分外地客氣。 鄭燕紅把林蔓介紹給趙里平夫婦,囑咐了這是新同事,讓好好相處。趙里平夫婦好聲答應。 交代完畢,鄭燕紅轉身離開。臨走前,她拉林蔓到一邊,低聲地說:“你和他們好好處,每月底交伙食費就行。老趙人還不錯,不像其他人,事兒多?!?/br> 鄭燕紅一走,趙里平就引林蔓進了房。 趙里平的房子雖然狹小,但里面的雜物都歸置的井井有條??看坝锌淮?,一張簾子隔住了床后的矮間房。房里有張單人床,床腳處尚有些空,恰好夠趙里平再翻起一張彈簧床。不過彈簧床一撐起來,房里就再沒什么空處了,連下腳都困難。 “另一張床是我閨女的,姑娘你睡這兒?!敝钢鴶傞_的彈簧床,趙里平大嘴一咧,露出北方漢子憨厚的笑。 林蔓找出從上海帶來的床單被褥鋪好。大包小包的行李,她一概塞進了床底。 趙里平繼續出去幫媳婦燒飯??成鹩玫哪静?,蒸大籠的饅頭,粗重活都男人做。馮愛敏炒醬摘蔥烙餅,做女人該做的細活。 林蔓依稀聽見馮愛敏說了幾句抱怨的話。 話不多,很快就被另兩個新冒出來的人聲蓋了住。清朗的年輕男人聲,嬌俏的年輕女人聲,你一句我一句,偶爾混雜趙里平和馮愛敏好似責怪,實則寵溺的訓話,好不熱鬧。 飯燒好了,趙里平叫林蔓出來吃飯。 林蔓掀開簾子,饅頭烙餅已經擺上炕桌。無菜,雪白粗桿的大蔥洗凈了擱在盆里。盆邊有大醬,蘸蔥也好,抹餅也好,都用得上。 桌后坐了兩個陌生男女。男的看來歲數不過30,皮膚黝黑,眼神清澈。女的歲數小些,瓜子臉,身穿軍便服,配著齊耳的“工人頭”,倒顯得別樣的嬌俏,讓人不覺得就忽視了她臉頰上的少許麻點。 趙里平一一給林蔓介紹,男的是大兒子趙德,女的是小女兒趙梅。 林蔓向趙德和趙梅點頭致意。 趙德回以林蔓親切一笑。趙梅不做聲,冷瞥了林蔓一眼。好像旁邊埋頭吃飯的馮愛敏一樣,對林蔓的突然到來,也持著不歡迎,卻又無可奈何的態度。 廠里分下來的房子,當然要聽廠里的安排。林蔓是廠人事科讓住進來的人,誰能反對不成? 趙里平看出了妻女的刁難,未免林蔓覺得難堪,忙說了幾句不相干的閑話遮掩。 林曼并不在意馮愛敏和趙梅的惡劣態度。寄人籬下,遇到些冷眼實屬正常。她不想繼續惡化彼此的關系,因為這樣,只會讓自己住在趙里平家的日子更難熬。與之相比,倒不如想法哄得馮愛敏和趙梅改變態度才好。 林曼笑笑地坐下,親切地喚趙里平趙叔,叫馮愛敏趙嬸。 “趙嬸,您這餅真好吃……您這醬怎么炒的,蘸蔥包餅簡直是絕配……” 一連串奉承話下來,林蔓說得馮愛敏眉開眼笑。馮愛敏的心仿佛被林蔓敲開了一個缺口,甜言蜜語灌進去,竟慰得她前所未有的舒服。 間隙時,林蔓不忘一旁的趙梅。 “你在rou聯廠工作?什么工作?倉庫管理員?待遇很不錯……” 趙梅起初還是冷臉對林蔓,但架不住林蔓輕易地摸準了她的脾性,貼著她的喜好,輕松地恭維進了她心里。 一頓飯吃完,趙梅的態度徹底和緩下來。她不光不再反感林曼與自己同屋,甚至,在睡前她還主動與林曼攀談。 “你在化驗室上班?化驗室上班一定很舒服,聽說每天老空了,還從來不加班?!焙诎抵?,趙梅的眼里盡是渴望而不可得的羨慕。 林蔓想不通,反問趙梅道:“既然你喜歡五鋼廠的工作,又為什么要去rou聯廠呢?” 誰不知道五鋼廠是什么級別,rou聯廠是什么級別。兩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因為五鋼廠是國家首長重點關注的單位,以至于里面一個看大門的人,都可以神氣地對rou聯廠的領導頤指氣使。 趙梅冷哼:“我哪有趙德那樣的好運氣,可以接媽的班。爸說了,不會把他的工作給我,他要把崗位留給更適合的人。既然他要這樣大公無私,我還不如去rou聯廠做管理員,雖然工資少點,但起碼坐辦公室,算技術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