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然而沒有人。 文秀娟心里一驚,信上讓她準時到,別早也別晚。她故意晚了幾分鐘,就是不想先到,免得把對方驚走了?;蛘?,那個人正藏在哪棵樹后面偷看?她打量四周,也注意看地上的樹影,但夜色里一切都影影綽綽,不走到近前,是辨不分明的。 那些樹后,并沒有哪兒閃出一個急步離開的人。但文秀娟隱約不安起來,不管怎樣,她不想這樣站在明處,得要找一棵樹躲起來。這個時候,她聽見了聲響,循聲望去,有人正從死人亭的方向走過來。文秀娟找了棵最近的樹躲到背后,忍著不探頭出去,耳中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手指在骨節骨隙處來回地數,然后幕地轉了出去,和來人面對面。 那人是費志剛。 這是一個原本嫌疑很輕的人,現在正和柳絮打得火熱呢,怎么會是他?但轉念一想,文秀娟心中卻一陣恍然。怪不得是他救起了柳絮,壓根兒就不是他對大家說的那些理由,尋呼機是他打的,地點是他約的,一切都是他布的局。他出現在那里,只是確保柳絮不死而已! 費志剛見一個人影突然從樹后轉了出來,嚇得往后撤了半步。 “很驚訝吧,和你通信的人就是我。別想著做什么蠢事,我敢到這里來見你,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我不會報警,但你這一輩子就歸我了。我用我的命贏這一局,除非你愿意以謀殺未遂的罪名蹲大牢。你的一切,你掙的錢,你的關系網。你的命運,你所有的未來,都要聽我的命令。但是你放心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會把你逼到絕路上的?!?/br> 文秀娟連珠炮般的把這段話講出來,費志剛的表情很奇怪,那并不是畏懼,也看不到一點兒惶恐,他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瞪著文秀娟。 “你搞錯什么了吧?”他說。 “你別和我說你在圣誕夜偶然跑到這里來!” 這個時候,文秀娟忽然又聽見了腳步聲,又有人往這個方向走來。她心里一緊,難道自己真的搞錯了對象? “不是偶然跑到這里來,我們班今天有聚會?!?/br> “什么聚會,我怎么不知道今天我們班在這里有聚會?”文秀娟斥問,大聲地接近歇斯底里。她覺得一切正在離開控制,野馬就要脫韁。這時候又有人從黑暗的林子里走出來,但那也不會是和她通信的人,因為那是兩個人——夏琉璃和劉小悠。然后,馬德出現在遠處,他沒注意到文秀娟,徑直走到圍墻邊,把地上的一把梯子豎了起來。墻外不知什么時候也搭起了梯子,一個人出現在圍墻頂部,不,是疊著的兩個人,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 “你還是走吧?!辟M志剛說,“今天我們在這兒給項偉過一個特別的圣誕,沒告訴你?!?/br> 所以,被背上墻的那個,是癱瘓的項偉?今天,委培班所有的人,除了自己,都會來到這里,來到死人亭往北五十步的地方? 是自己太急了,連著幾封要求見面的信,讓他疑心了,用這種方式來試探?用一個全班除了自己,也許再加上柳絮,其他人都應該知道的消息來試探。我上當了! 文秀娟絕望地嘶吼尖叫起來,拼命地往樹林外跑。一路上,她與一個個來赴會的同學錯身而過,一道道驚愕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完了,全完了。 她賭上了一切,翻盤的所有希望,只在今夜??墒撬阍伊?。 曾經自以為高妙的兩個謀殺者之間的通信,被輕輕易易地破解。一個大大的耳光扇在了自己的臉上。用不了多久,全班都會知道她今天晚上在這里說了些什么,那個下毒者當然也會知道。 要被毒死了,沒有希望了。 文秀娟踉踉蹌蹌跑出松樹林,她聽見有人叫了自己一聲,匆忙間回頭看了一眼,卻是柳絮。文秀娟沒有停留,披散著稀疏的頭發,拼盡了所有的力氣往前跑,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地,就這樣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10 杜鵑你好,好久沒有聯系。 之前連著收到你幾封信,但是由于我的境況不佳,找不到提筆寫信的感覺了。人生起起伏伏,總會碰到挫折,但我確實沒有想到,自己在面對打擊的時候,會這樣的不堪。也許,是這打擊來得太過猛烈。 也太過出乎意科了。 時間能平復一切,我現在也比當時好了許多。人總要面對現實,面對生活的。這幾個月,我在家里想通了許多事情,也有很多的朋友在關心我,讓我一點點地振作起來。馬上就是圣誕新年了,在一九九八年,所有的事情,都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吧。所以我想,我們應該到了見面的時候。 我敢打賭,我和你想象的任何形象都不同。而且,我有一個很長的故事想要當面告訴你。 希望你能同意,這對我很重要,相信對你也會是。 信在火盆中慢慢化為灰燼。 文秀娟是在跑回宿舍的時候,從宿管大媽那里拿到這封信的。收信人是“23號”,雖然好多個月沒有來過這樣的信了,但宿管大媽還記得這代表文秀娟。信的筆跡和之前有些不同,文秀娟無力去分辨去思考這意味著什么,她的世界在大塊大塊地崩塌,她已無容身之地,正在墜入萬丈深淵,哪有時間管這些。事實上,她是在燒信之前才拆開的,看的時候目光呆滯,方塊字在眼前此起彼伏,信紙仿佛是海,這些字正在慢慢地沉下去。 這個夜里文秀娟在做最后的掙扎,她躲在床上寫了很多封信,有的信只寫了一段話,有的信只寫了一句話,沒有一封可以寫完。 這是她寫給那個人的信。她要怎么解釋今晚的行為,要怎么解釋說出的那些威脅,要怎么掩飾說我不是文秀娟,要怎么讓兩個謀殺者的通信再繼續下去? 她沒有辦法。她已經走投無路。 凌晨三點多,文秀娟帶著一摞廢信從床上下來,拿著平時洗臉用的搪瓷面盆到樓外,把這些無力的蒼白的滿紙掙扎的信一封一封地扔在盆里燒掉。她看著這些紙在火光中變形,發灰,成為黑色的片卷起來,碎成一小片一小片在火中飛舞。 接下來,是鈴鐺的這封來信,之后,是厚厚一摞,那么多年以來和鈴鐺的所有通信。她對鈴鐺遭受了什么毫無興趣,難道還會超過自己么? 至于見面,她都不知道,還能在鏡子里見到自己幾次。 與鈴鐺的信一封封沒入火中,文秀娟仿佛可以看到自己舊日一步一步奮力前行的身影,那舍棄了一切的孤注一擲來源于何,發黃的時光相冊在火中一頁頁往前翻,直到那個站在母親床頭的幼小身軀。原來,從那么小的時候,自己就已經身在地獄的烈焰中了。 而今一切都要失去,都要付于灰燼了。 這些信件燒去之后,接下來就只剩她與那個謀殺者的通信了。她逐一地看,每一封出自她手的信最后都有一句對自己的詛咒,如今看來,真是可悲。 把這些全都燒去,意味著徹徹底底承認失敗。 文秀娟停了下來。 總要留一個后手吧,她想,給這些信另一個去處,可能還得給文紅軍留張以備不時的小紙條。 想清楚這些,文秀娟反倒從原本的絕望情緒里掙脫出來。 既然已經失去所有,既然已經萬劫不復,既然已經做好了死去的準備,如果還想在這樣的世界繼續活下來,又有什么是必須珍惜不能打破的嗎? 文秀娟回到宿舍的時候,圣誕節的天光還未到來。她爬回床上,開始寫一封新的信。 我輸了,你贏了。 贏家拿走一切,只不過我本以為贏家會是我。 我今年二十歲,身高1.68米,體重48.5公斤,三圍85c、66、88,擅長吹蕭。從小一直照顧人,家事好,飯菜做得很香,比學校食堂好得多。我心思細,擅長和人打交道,注重維護人際關系,也比較會掙錢存錢。我的專業成績不錯,以后職業發展也會不錯,我會出人頭地,對于晉升速度有所信心,我不想一直做一線的臨床醫生,而是想往醫院管理發展。我的生涯剛剛開始,我的魅力會在未來一點點地展現出來。而現在,我所擁有的,和未來將會擁有的,我全都輸給你。你可以慢慢想,你該如何使用我。怎么用都可以,我認。哪怕作為你一個人的奴隸。 為了讓你安心,我重新向你介紹一下自己。這是一個從來沒有人知道的文秀娟,一旦我告訴了你,我的生與死,也就完全交給了你。 我出生和生長的地方,不是上只角法租界,而是老街棚戶區,爸爸是出租車司機,mama是個植物人。我曾經有一個比我大一歲的jiejie叫文秀琳,我十歲那年,和jiejie說好,要趁爸爸不在的時候把mama的管子拔了,我們以為mama死了,生活條件會好很多。jiejie臨陣退縮向爸爸告密,結果我一個人把mama的鼻飼管拔了出來。你知道那根本死不了人,但我就此有了原罪,生活從此改變了。在那之后,爸爸的眼里,他只有我jiejie一個女兒。我努力了很多年,在家里依然像個下等人,甚至隱形人,我的成績比組姐好,但是爸爸只會供jiejie念大學,我看不到未來。后來,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把寄生蟲卵注射到jiejie的身體里,蟲卵突破血腦屏障進入大腦,醫院以為是腦瘤,她在高三那年死了。這就是為什么我明知有一個你,卻沒有報警,也不敢對柳絮叫來的警察說實話的原因。我殺過人。 這是我最大的秘密,說出這些,我從里到外,已經完全赤裸在你面前了。 讓一個人死,對你會有多少好處。而完完全全地擁有一個人的處置權,對你又有多少好處。 等著你對我的處置。 屬于你的文秀娟。 寫完這封信,窗外有了一線光。圣誕夜這天大家在寢室里的時間很少,還剩了兩瓶熱水沒用掉,文秀娟拿著臉盆和熱水瓶去了廁所,脫光衣服把自己上上下下擦洗得干干凈凈。下毒者必定是個男人,她想,昨夜的局,不是同寢室任何一個女人能設下的。熱水澡讓文秀娟的臉色看起來紅潤了一些,可是一夜無眠后又在這個寒冷的早晨洗澡,讓她的頭一陣陣地抽痛。她疑心自己發起了低燒,甚至或許燒到了三十八度。其他人都還沒起,她坐在長桌邊,對著小圓鏡看自己的臉龐,總覺得還缺一些,又從箱子里翻出一支倩碧的口紅。 吃過早餐,八點多的時候,文秀娟把信投遞出去。她從容了許多,不再左顧右盼,甚至在喝水吃飯的時候也不加任何防備了。她完全放開了自己,她要對方知道,文秀娟任人處置。 她看起來變得悠然,臉上總是帶著淺笑,以及淡淡的舔去一抹的唇彩,身姿再度回歸挺拔,頭發用好看的頭繩攏起來,顯得不那么稀少。 二十五日晚飯后,她去信箱瞧了一眼,信已被取走。 二十六日上午,文秀娟在解剖課上倒下去。 她倒在地上時還半睜著迷蒙的眼睛,然后慢慢閉起來,從唇齒間吐出一道長長的氣息。這聲音是如此的驚心動魄,仿佛她身體里的所有東西,精、氣、神以及一群嘶吼的小鬼怪,全都爭先恐后地涌出了這具皮囊。 二十七日凌晨,醫生宣布文秀娟死亡。 第三部 一、枕邊人 1 只有夜晚才能感覺到世界。 白天人們被世界裹挾,翻滾沖撞,最終稀汁似的被拍在各個角落。夜晚,這團稀汁收攏起來,開始蜷縮成一個整體,開始可以感受到森然橫亙在面前的整個世界。沉默的,難以名狀的,在善與惡之間徘徊的混沌世界。 這是凌晨三點,文秀娟已經死去九年。柳絮依然覺得,文秀娟在看著她。這是讓人毛骨悚然的一種感覺。柳絮在醒來之初覺察到異樣,意識重新回到這具軀體的時候,她還閉著眼睛,那股異樣侵襲而來,冷冷地爬上她的面頰、脖頸和手臂。這種毫無實質,卻直達心靈的不安,竟讓她有些熟悉。于是她記起來,九年之前,她是有過同樣感受的。九年前,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的凌晨,她睡在上海醫學院委培班的寢室里,黑暗中,床帳被輕輕掀開,文秀娟出現在缺口,披散著長發,身體向她傾近,注視她的臉。是的,就是這種感覺。 不安越來越濃重,濃重到在心頭形成一團難以名狀的可怖之物,極力地掙動起來。這些日子以來,柳絮常常半夜醒來覺得不安,異樣感也不是今晚才有,只是從未如此強烈。柳絮知道丈夫就睡在一側,她想睜開眼睛,但又怕黑夜里沒看見費志剛,反倒瞧見了文秀娟的幻影。其實這陣子她本已經不太會看見文秀娟了,倒是會看見郭慨。她還是決定睜開眼睛,因為費志剛總是能給她安全感,從他把自己從尸池里救出來的那一刻起,到自己被趕出家門,站在街頭惶恐無助時他跪下來求婚,再到那么些年安穩的家庭生活,哪怕外面的世界再如何驚濤駭浪,他就是可以依靠的定海神針。就連文秀娟在死之前,都對她說了一句“不是費志剛”。這個世界上,如今可以安心托付的,也就這么一個人了。 柳絮還沒有把眼睜開,就覺得睡著的席夢思床墊動了動,然后是穿拖鞋的聲音,沙沙的腳步聲響起。這些聲音很輕,但在夜里極其清晰地傳入她的耳朵。異樣感消失了,柳絮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面頰、脖頸和手臂上的皮膚加倍地顫栗著,寒毛豎起來。她意識到,剛才那個在黑夜里默默注視她很久的人,就是費志剛。 自她醒來,到費志剛起身,至少有五分鐘,也許他還看了更長的時間。哪怕就是這五分鐘……有誰會在這樣的黑暗里盯著枕邊人看五分鐘?五分鐘,在白天很短暫,但在黑夜很漫長,漫長到足夠腦海中千回百轉,起無數個閃念。哪怕在最熱戀的時候,費志剛或自己都不會做這樣怪異的事情。而且,身上的顫栗感告訴柳絮,這不會是因為愛戀。那么,是什么? 柳絮以為費志剛是去上廁所,但聽腳步聲方向,似乎并不是。她等了十分鐘,費志剛沒有回來,外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費志剛仿佛在黑暗里消失了。 不安在心里堆積起來,柳絮終于起身。 她沒有穿鞋,光著腳踩在地上,悄無聲息。 走出臥室,客廳里沒亮燈,但她習慣了夜里的光線,能看出丈夫并不在這兒。 他在哪里? 柳絮先去廁所,經過廚房的時候看了一眼,沒在那里,然后廁所里也沒有人。那么就只剩下書房了。 書房的門開著。 這一段時間,費志剛很少進書房,那里已經變成柳絮的“密室”,整間房間,到處都放著與文秀娟和郭慨案子相關的東西。 柳絮站在書房門口,費志剛背對著她,站在寫字桌前。窗簾沒拉死,留了道縫,月光擠進來,在費志剛肩頭打了條白練。 費志剛沒有意識到妻子就在幾米外瞧著他,他低著頭,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他到底在看什么呢,柳絮想。是在看和案子相關的東西嗎,在這樣的光線下,這么直愣愣地看,似也不合情理。 她又往前走,這一次卻終于驚動了費志剛。 他一回頭,身子半轉過來,讓柳絮看見了桌上的東西。 那是個打開的錦盒,月光照入盒中,映出森森寒光。 寒光來自刀鋒。幾十把手術刀。 這是費志剛的藏刀盒。他有個習慣,每做成一臺重大手術,都會留下手術刀帶回來,放在這個盒子里??梢哉f,盒子里有多少刀,就代表他救過多少人。 柳絮見過丈夫往盒子里放刀,多年來這已經變成一個很尋常的動作了??少M志剛從沒像現在這樣,如此仔細地端詳這些手術刀。 費志剛“啪”地把盒子關上,塞回寫字臺的抽屜里。 “睡不著,隨便看看的。吵到你了?回去睡吧?!彼f。 他走出書房,從柳絮身前走過,走入客廳的陰影里,又回頭喊柳絮。 “睡吧?!?/br> 兩個人回到床上,鉆回各自的被窩。 “嚇到你了?”費志剛問。 “晚上這樣……有點怪?!?/br> “對不起?!?/br> 柳絮沒有閉眼,這個夜晚,她應該很難再度入眠了。 晚上起來看手術刀,冰冷的刀光滲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