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墻上也糊滿了報紙,遮住那些墻皮掉落的地方。文紅軍過一段時間就會從廢品收購站拿一沓報紙回來重裱,盡量讓屋子看起來新一些。她們姐妹也可以從上面認字,一舉兩得。 吊扇不緊不慢地轉,在黏稠的空氣里攪出些微風,拂在包惜娣的身上。包惜娣的床放在屋里最好的位置,靠南臨窗,能透氣,原本隔壁鄰居沒加出二層的時候,冬天甚至還能照進一個小時的太陽。文秀娟搬了張小板凳在mama的床前,這樣也能吹到吊扇的風。她自己的床在對角的上鋪,中鋪是jiejie的,下鋪是爸爸的。家里的這間屋子在老街算得大了,放了兩張床兩個櫥柜一個當茶幾的大樟木箱,還能轉得開人。 文秀娟之前坐在小板凳上吹了很久的電扇,現在她站到了床前,離床沿半步的距離,瞧著mama。 包惜娣眼睛似睜非睜,也不知是否看見了小女兒。文秀娟覺得mama在看著自己,mama總是這樣半睜著眼,這讓她不管站在什么角度,都覺得被注視著。就像廟里的大佛像。為什么jiejie還沒來,文秀娟想。 我們說好的,一起殺了mama。你不來,我一個人不敢動手的。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電臺連播了兩首王潔實和謝麗斯的歌。 花兒為什么這樣鮮, 鮮得使人不忍離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 文秀娟在心里合唱著。她望著mama,mama也似乎回望著她。 jiejie跑了,她不敢來了。文秀娟想。 懦弱的人! 那我呢? 她杵在那兒,像根釘子。慢慢地,她聽不見歌聲了,臉皮開始發漲,心嗵嗵嗵地撞在胸口,血沸起來,汗打濕頭發,在額上四處流淌,扎得眼睛酸酸麻麻。 對不起,mama。 但是,我們只能這樣。 “mama?!彼f。 她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那兩個字只是在嗓子眼里冒了個泡,壓根就吐不出口。 “mama?!彼纸辛艘宦?,聽見了,像嗡嗡嗡的蚊子叫。 “mama?!彼锏貌弊由细∑鹎嘟?,這兩個字炮彈一樣發射出來,在房間里打了個雷。這一聲雷,震得她全身都松開了,像是夢魘的人終于醒來,能動彈了。 文秀娟的小手抓著汗衫的下擺,撩起來把整張臉蒙在里面。汗沁進去,從白棉布另一面慢慢浮起臉的輪廓。嘴唇的位置微微蠕動,那是她在無聲地默念。許久,文秀娟深深吸了口氣,白布微微凹陷,然后,她一點一點把衣服放下,露出自己濕漉漉的臉來。宛如幕布拉開。 mama,再見了。她在心里默念,隨即發現竟念出了聲來。mama望著她,沒有回應。 文秀娟伸出手,捏住那根微黃的橡膠管,慢慢往外拔。 一寸。一寸。一寸。一寸。 她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動作大起來,雙手來回交錯,像個收網的漁夫。 管子從包惜娣的鼻孔里拉出來,宛如一條游動的蛇。 紅得好像, 紅得好像燃燒的火, 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 …… …… 謝謝收聽。 文秀娟松開手,管子無聲地落在地上。mama還是那樣子躺在床上,只是從鼻下的人中到鎖骨間多了一道微亮的濕跡。那是管子行經的痕跡,它暗褐色的另一頭趴在包惜娣胸前的薄毯上。 文秀娟盯著薄毯,那代表呼吸的微微起伏,很快將不復存在。 下面為您播送外國輕音樂。 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虛掩的房門被猛地推開,重重砸在文秀娟的后腦勺上。她撲倒在地上,不覺得痛,只覺得世界遠去。她瞧著橫在鼻尖前面的軟管,它延伸到無窮無盡的房間另一端。一雙大腳出現,踩在管子上。 來不及了,爸爸,來不及了。 你就只剩我們兩個了。文秀娟想。 二、繭 1 等強力膠晾到半干,文秀娟把手上的補胎膠皮按上內胎,蓋住那個碎玻璃扎出的破洞,用木榔頭乒乒乓乓一頓敲打。然后她充了氣把胎沉在水盆里,驗過再沒有冒泡的漏點,便把內胎塞回外胎里,旋上氣門芯,打足了氣。 車主是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站在一邊看剛買的《新民晚報》,臉陰著。文秀娟說胎補好啦,他把報紙垂下來,露出臉,問多少錢。文秀娟告訴他一塊錢,他點點頭,把先前那條新聞看完,噓出一口氣,把錢擲進地上的白搪瓷碗里。文秀娟瞥見了他看的版面,頭條新聞講一個叫路遙的作家死了。 “張師傅,我先回去啦?!蔽男憔陮φ拗硪惠v新潮變速車鉸鏈的修車攤攤主說。 “行,錢你自個兒拿?!?/br> 文秀娟應了一聲,在水盆里洗了手,從碗里拿了八角錢,背起書包。 “天冷了,黑得也早,你再做幾天就差不多了,別回頭凍糙手。女孩兒不能把手弄得像我似的?!?/br> 文秀娟笑笑,低頭瞧瞧自己的一雙手。 走進老街的時候,她笑瞇瞇和路邊的街坊鄰居們打招呼。一個生面孔額角披血從岔道里沖出來,后面趕著的是強子,老街眾閑散漢子里的一個。強子抄著半塊磚邊追邊罵,生面孔悶頭逃。文秀娟靠著墻讓道,坐在小板凳上賣水果的阿文叔卻躲不開,給生面孔蹭翻了梨筐,又被強子的磚在臉上敲了一下。阿文叔嘴里迸出一串炮仗,抽出扁擔追上去。沒一會兒他扛著扁擔吹著口哨走回來,左耳朵上多夾了張卷起來的十塊錢。他瞧見翻倒的竹筐已經扶起來,梨也都拾了回去,就向守在旁邊的文秀娟道謝。 “不用謝的,阿文叔?!蔽男憔暾f,“就是有幾個梨磕到了?!?/br> 阿文叔在筐里翻檢了幾下,挑出個傷梨給文秀娟。 文秀娟說謝謝,拿出手絹把梨裹住,放進書包里。 “這是要拿回家給jiejie吃?”阿文叔問。 文秀娟抿著嘴笑。 阿文叔搖頭,又從筐子里拿了兩個給她,“算上你爹一人一個?!?/br> 文秀娟說阿文叔你真是好人,他哈哈大笑,說你可別罵我。笑了幾聲,他忽地嘆起氣,說你們家不容易啊,想想你爸當年……文秀娟說我知道我知道叔你都說過好多遍,我要趕著回家啦。 老街不是一條街。圍繞著老街的小徑到底有多少條,文秀娟也說不清楚。仿如一張不停生長的蛛網,不經意間就又多了幾道縱橫。她東轉西折緊著走,又時時緩下步子和人招呼。她人緣好,老街上這樣乖巧無害的人兒可不多,哪怕是小孩子。 文秀娟折進條只能容一個人的巷子,這并不算特別狹小的,再窄一半的都有。頭上開著的窗戶里有說話聲音,然后一只大海碗遞了出來,對面的窗里伸出只手,把碗接了過去。文秀娟抬頭張了一眼,一個窗戶里說,小娟回來了嘛。另一個窗戶里說,又去修自行車啦,我們家小赤佬要是及你一半就好,他就知道打架,媽了個逼的整天鼻青臉腫滾回來。文秀娟笑著不接話,揮揮手繼續往前走,前面就是家了。 文紅軍蹲在家門口抽煙,看著文秀娟遠遠走過來,掐了煙頭走回屋里。文秀娟叫了聲爸,他應了一聲,掀開鍋蓋瞧了眼燉著的rou湯。 “差不多了?!笔卦诿呵驙t子旁邊的文秀琳說。她總是吃不住煤球爐子的煙,這會兒又在咳,瞧見meimei走進來,便在煙火氣里笑著招呼。 文秀娟第一件事就是把梨拿出來,說是阿文叔送的,爸一個媽一個jiejie一個。文秀琳說那你呢,文秀娟說我饞呀,路上就吃掉啦。 餐桌上另有份薄粥,和rou湯混作一碗涼著。文紅軍像往日一樣三兩口扒完飯,試過粥的溫度,便端到里屋去,從胃管里喂給包惜娣。文秀娟也放了碗筷,把一顆梨削皮去芯,切成碎丁放在小缸里,用木杵搗得咚咚作響。飯桌上剩了jiejie一個人,緊趕著吃完了,收起碗筷洗好,看著meimei拿出紗布把梨汁濾到另一個碗里去。 “手洗過沒?”文秀琳問。 “還沒,我記著的?!蔽男憔暾f著去洗了把手,用紗布裹了梨泥,把里面的殘汁擠出來,抬頭沖文秀琳笑,“阿姐你放心?!?/br> 把小半碗梨汁端進里屋,文紅軍恰好把粥喂好。飼食是個慢活,要有耐心,手要穩,這樣流質進胃里才不會反上來,包惜娣便少吃苦頭。 “以后這些事我和jiejie來做吧,爸你也不用特意回來一次?!蔽男憔杲舆^手,把梨汁慢慢倒進接著胃管的漏斗里。 文紅軍站在一邊瞧著,不置可否。 文秀娟沒等到回音,也不意外,她爹那么多年來,每頓飯都趕回來做給媽吃,不知耽誤了多少生意,也早養成習慣,指望不了這一句話就改變。 “再慢點?!蔽募t軍說,然后把眼角的紗布揭下來扔進垃圾筒。文秀琳要去拿塊干凈的,文紅軍說不用,貼在臉上太顯眼,看著觸心,客人不愿意上車。 這傷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在人民廣場恰巧拉了個回老街的混子,也算是街坊里的一個,小字輩里的小字輩,偏自以為是老江湖。喝了酒開窗吹冷風,在副駕上吐了一褲子,不知抽上了哪根筋生起氣來,讓付車錢的時候推開門晃到駕駛位外面,伸拳頭進來打裂了文紅軍的眼角,還要拖他出來打。文紅軍叫了警察。 老街上的人,招了事誰會找警察,揍回去就是,哪怕被干趴下。文紅軍這么一叫,老街上小一輩人,沒人會再拿正眼瞧他。所以才有阿文吞吞吐吐那半句話。劉文是文紅軍一輩人,知道文紅軍從前是怎么回事,這才分外唏噓。文紅軍不和人動手,到現在已經足足有十一個年頭。包惜娣剛嫁進老街的時候,是遠近聞名一枝花。大家都嫉妒文紅軍有這樣的運氣,問她看上文紅軍哪點。包惜娣說,就喜歡他那股子英雄氣概。劉文到現在還記得,包惜娣說這話時眼睛里的神采,那種打心底里往外冒的崇拜,真是無可救藥。當時他就想,不就是能打架么,老街上誰不會打架,女孩子沒見識,叫文紅軍撿了個大便宜。 文紅軍那時是個公交司機,包惜娣是他的售票員。包惜娣長得水靈,上班第二天就被個二流子摸了屁股,那伙人有三個,文紅軍停了車,把三個人叫下去,把其中兩個打成骨折。文紅軍為這事情停職三個月,還沒等他復職上班,兩個人就好上了?;槎Y是年尾辦的,第二年生了文秀琳,第三年生了文秀娟。包惜娣有點遺憾,她希望生個兒子,像他爸一樣的男人。 轉折在一九八一年。包惜娣插隊在四川格里坪的大哥急病去世,葉落歸根,她去接骨灰回滬。七月九日凌晨,成昆鐵路發生建國以來最慘痛的火車事故,泥石流沖毀了大渡河上的利子伊達大橋,包惜娣所乘的422次列車直沖進河里。文紅軍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趕到成都,再轉去漢源,那時候死亡名單還沒公布,他沖進縣人民醫院,一張一張急救病床看過去,他瞧見了包惜娣,跪下大哭,以為祖宗保佑,包惜娣睡在那兒,仿佛什么傷都沒有受。他不敢吵妻子,在旁邊守了五個小時,直到有個醫生過來,告訴他什么時候能醒過來說不準。那時他才知道一個名詞——植物人。他咆哮著把醫生逼在墻角,告訴他必須讓妻子醒過來,然后被武警架出去。他呆呆在醫院門口坐了很久,又躺倒在馬路上,盯著老天爺看,發誓一定要讓這個女人醒過來。 把包惜娣接回上海,他就想盡辦法托關系,送掉了傳家的二十幾塊袁大頭,轉到了強生公司,成了上海最早的一批出租車駕駛員,這樣收入可以高一些。那之后,不管碰到什么事情,他都再沒和人打過架。劉文問過,他說,打不起架了,不敢受傷。劉文想,包惜娣沒嫁錯人??上Я?。 看著包惜娣吃過晚餐,文紅軍啃著梨出車去了。他當出租車司機多掙些錢是為了妻子,每天回來兩次少掙些錢也是為了妻子,對于兩個女兒來說,卻很容易覺得,自己是多余的。這種多余感沒法說給別人聽,別人理解不了,只好自己去承受,去消化。醫生說植物人在家里那么多年,還能是這樣的狀態,特別不容易,多數情況下,在家護理過不了五年的。但要讓她醒過來,就只能指望奇跡了。文紅軍說不是常??吹叫侣?,說國外哪里有個十幾二十年的植物人醒過來了,醫生手一攤,說對啊,那是奇跡。文紅軍笑,一百年發生一回的那叫奇跡,植物人醒過來,那是有可能的。 文秀琳把梨洗干凈了,遞給meimei,說你吃吧,我知道文叔應該就給了三個梨。文秀娟搖搖頭。文秀琳又把梨一切為二,說那我們一人一半吧。文秀娟還是搖頭。文秀琳生氣了,說你不吃我也不吃,要么把梨扔掉算了。文秀娟看著jiejie模樣,笑起來,說扔掉可對不起文叔,那我就幫jiejie吃掉半個好了。 吃完梨,文秀娟在方桌前面自習,目不斜視。文秀琳把書拿起放下幾次,終于問道:“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什么?”文秀娟說,“沒有啊?!?/br> “小時候的事?!?/br> “沒?!蔽男憔晏痤^朝文秀琳笑了笑。 文秀琳看著meimei的笑容,這笑容又純又甜。老街上人人看了都喜歡,但她知道,meimei的心思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她心里苦,不肯講。但這苦,怨誰呢?怨自己嗎?文秀琳覺得自己終究是沒有做錯什么,但對meimei,她有一份責任的。 “那年,那年的事情。我總是覺得,我們不可以那樣做?!?/br> “你做得沒錯,謝謝你告訴爸爸,如果你沒告訴他,你就和我一樣了,是同謀,是共犯?!?/br> “我當然做得沒錯,但是阿妹,你不要埋怨我?!?/br> “我怎么會埋怨你,jiejie你在說什么啊。要說那個時候,的確是有一點,但后來,慢慢大起來,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錯。我要謝謝你啊jiejie,我怎么會埋怨你?!?/br> 文秀琳聽她這么講,稍稍寬慰,說:“多少總會有一點的,你瞞不了我。你要走出來,人要往前看的。這些年你做得多好,大家都有目共睹?!?/br> “jiejie?!蔽男憔旰鋈淮驍嗨?,說:“文叔送了幾個梨,你以為爸爸不知道嗎?” 文秀琳說不出話來。 “好啦,文叔送了我四個梨。我們一人一個,讓我做個好孩子,這樣多好,對吧jiejie?!?/br> “這樣你就吃了一個半啦?!?/br> “所以jiejie才是最好?!蔽男憔晷?。 “我們要當好姐妹,我們拉鉤好嗎?” 文秀琳把手伸在桌上,勾出小手指頭。她忽然一驚,上一次和meimei拉鉤,是什么時候? 文秀娟直勾勾地瞧著jiejie的小手指頭。 文秀琳像被蛇咬一樣,把手縮了回去。 文秀娟慢慢把目光收回去,重新開始自習。 我欠你的。這心思在文秀琳的心里一閃而過。 “阿妹,也許我當年該和你一起的?!蔽男懔找膊恢?,自己怎么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那時候我們不懂,以為拔了管子mama會死,其實爸爸不趕回來,mama也不會有事的,還不如和你一起。最先商量的時候是一起的,現在這樣,這些年,這對你有點不公平的?!?/br> 文秀娟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