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前幾天,局里新來個同事?!惫鹆藗€頭便停下來,看著柳絮。兩個人之間陷入短暫的沉默,貓和狗在旁邊吵個不停,但有一瞬間,他們都感覺到了異樣的安靜。 “她也叫柳絮,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樣?!惫f,“我忽然就想來看看你最近怎么樣,在網上一搜,就看見了你搞的這個活動。你好嗎?” “還好,挺好的?!绷跸肫饛那白约汉懿粣劭匆姽?,但四年沒有見面,再見時那些情緒都沒有了。時光的沙漏里,已經落下去的沙子飛舞起來,閃起舊日的光芒,仿佛要再回到上層似的。 柳絮向同伴打了個招呼,就和郭慨一起在附近找了個咖啡館坐下說話。 “你變了很多?!?/br> “是說我胖嗎?這些年吃的多動的少。你倒是一點都沒變?!?/br> 柳絮笑笑,沒變嗎,快三十的人,哪能沒變,郭慨現在說起客氣話倒是自然多了,全不像當年的生澀少年。時間之下,沒有人能不變?!爱斝叹皇菓摵芾鄣膯?,怎么會胖,難道你升職成領導了?”柳絮開了個玩笑。 “啊,不再是刑警了?!惫nD了一下,展開緬懷的笑容,像是對舊日理想的致意,“你婚禮那一次,喝成急性肝損傷,就不能太累了,領導考慮我已經不適合刑偵崗位,調離了?!?/br> 柳絮覺得很尷尬。她知道郭慨那次被送了醫院,沒料到情況這么嚴重。喝酒致急性肝損傷并不常見,但一發生就無可挽回,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說,幾乎就是半殘了。 “啊,我不知道后來居然這樣,真的是… 那你現在做哪方面的工作?” “戶籍警,家那兒的派出所,方便,走路上下班。每天走這家串那家,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哈哈。輕松得很?!?/br> 郭慨語氣溫和,他現在整個人的氣質都是和和氣氣的,活脫脫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做戶籍警真是再合適不過。但柳絮心里卻一陣悸動,她不由得想起了從前的那個郭慨,那個小時候在馬路上攔車嚇她的郭慨,那個在弄堂里呼嘯著干架的郭慨,那個戴著警帽在病床前打拳的郭慨。那是另一個郭慨,另一個人。因為肝損傷,他不能成為一直以來的那個人了。小時候她覺得讀書最要緊,瞧不上郭慨這樣的壞孩子,現在年歲漸長,卻不這么想了。關鍵是郭慨那天為什么會喝那么多酒,柳絮心里明鏡似的。 我就是個掃把星啊,和我沾上的人都不妙。 柳絮這樣想的時候,露出勉強的笑容,笨拙地想要換個話題,便問:“你結婚了嗎?” 這話一問出口她就后了悔,她在心里指望著郭慨能說自己已經結婚了,或者有個穩定的照顧他的女朋友。 “沒,一直單著呢?!惫f。 自己真是蠢,柳絮想。 “你呢,這幾年還好嗎?”郭慨幫她岔開了話題,他體諒得全然不似記憶中的他,這更叫柳絮不好受。 于是柳絮開始努力地聊自己。聊她這些年做的公益,除了流浪貓狗的工作,還去貧困山區支過教;聊她每天早上一小時的跑步和每周三次的健身房運動;聊她對心理學的興趣并準備報班考一個心理咨詢師執照;聊她作為一個全職太太的幸福感。 郭慨一開始笑呵呵聽著,但慢慢的,一些細微的小動作讓柳絮感覺到他有些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事讓他待不住似的。于是柳絮說自己該回去了,她是活動的發起人,離開太久不好,以后常聯系。郭慨說好。 柳絮上完洗手間回來,郭慨已經把賬結了。他坐在那兒看她,眼神有些復雜。柳絮等著他一同出門互道珍重,郭慨慢慢站起來,猶猶豫豫地問了一句。 “你……還好嗎?” 在救助站里重逢時郭慨就問了聲“你好嗎”,剛才也問過這幾年好不好,現在他又問了第三次。 當然,我很好,前面不是都聊過了嗎。柳絮這樣想著,也準備這樣回答??墒呛鋈恢g,那些話噎在喉中,吐不出來。 “你的黑眼圈很重。你真的還好嗎?” “我有些失眠?!绷跽f。她開始閃躲郭慨的眼神,但終究還是要碰上,仿佛被一道光照進心里,但一點都不亮堂,反有種被灼傷的痛苦?!坝悬c失眠?!彼粥貜土艘痪?。但為什么失眠呢,該怎么說呢,神經衰弱嗎,為什么會神經衰弱呢,都過得這么幸福了,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她說得出口嗎? “你有事情憋著啊?!惫钢杆男目?。柳絮被他這么一指,許許多多的東西克制不住地從心底里翻起來。她心里叫著糟糕糟糕,但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自己卻根本沒有留意到這點。 “我有過一個孩子?!绷跽f,“沒人知道,其實我在婚禮那天喝了酒。是我殺了她,這是我的報應?!?/br> 她開始談這個孩子的事,開始懺悔,這件事已經在她心里憋了很久,連費志剛也不知道婚禮時她喝過酒。而在那之后,她再也沒有能懷上過。 郭慨只是在旁邊聽著,他知道柳絮只是需要一個樹洞說說話。等柳絮停下來的時候,臉上的眼淚已經干了。 “現在感覺好多了?”郭慨問。 “謝謝你?!绷跽f,“你真是個好人?!?/br> 郭慨苦笑,“你從前可不是這么覺得的吧?!?/br> “但你是怎么看出我不開心的,有那么明顯嗎?” “你先前說的那些,公益、運動、心理學。這么多能調節心情的事情,你每一樣都那么拼命去做,太辛苦了。我終歸做過刑警,基本素養還剩下一點?!?/br> 柳絮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這些年我過得很糟糕,并不僅僅因為那個孩子。我以為辭了職待在家里,一切會慢慢變好,時間會把記憶帶走,把她帶走。你知道那時我為什么辭職嗎?” “聽說……是出了醫療事故,因為暈血?” 柳絮搖搖頭,“記得我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摔進尸池住院,你來看我的事嗎?” “當然記得?!?/br> 又是長長的沉默。然而她終于下定了決心。 那陰影一步步迫近,就快要把她吞噬。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但這代價實在太過流重,四年前的醫療事故是報應,和父親決裂是報應,小孩流產也是報應,柳絮甚至有預感,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孩子了,自己這樣一個坐視好友被毒殺的人,是不配當母親的。然而她終究是渴望有一個人能安慰自己的,在心底里,柳絮隱約曉得,對面這個男人,大概是除了母親之外,唯一一個在知曉了全部事情之后,不會指責她的人。 “那時我應該對你說的。如果說了,事情應該會不同?!?/br> 于是柳絮開始說文秀娟的事。她打開了那個閥門,陰寒的氣息從心底的黑洞中吹出來,讓她一陣一陣地發冷,說到后來,整個人都發起抖來。她的神情讓郭慨為她擔心,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冷得像冰,讓他覺得自己無法溫暖她。柳絮的手被包裹住的時候,心頭跳了一下,她知道郭慨并沒有別的意思,甚至她覺得手被這樣握住,心里多少安定了一些。 但這總歸不合適。 可是抽出來又顯得不禮貌了,或許再稍稍停留一會兒。她有多少時間沒感覺到安定了,哪怕只有一絲一毫,這讓她有些依戀。柳絮想到了費志剛,臉燒起來,這是因為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他知道了,才會有的特殊情緒吧,并不意味著別的,只是情緒宣泄后的副作用,柳絮用她僅有的一點點心理學知識胡亂分析著。 郭慨松開了手。 “交給我吧?!彼f。 “???” “我來查?!?/br> 柳絮嚇了一跳。她只是傾訴一下,但郭慨居然……她忽然意識到,這就是郭慨啊,他還是那個人。 “可是事情已經過去那么多年?!?/br> “還在刑事追溯期內。有機會的,至少,嫌疑人的范圍就這么大,我一定能把他抓出來。柳絮,你的病根在那兒,如果不去管它,一輩子你都不會開心的,得把這根刺拔掉才行。還你朋友一個交代,也還你自己一個交代?!?/br> 柳紫傻傻地瞧著郭慨,又有些想哭。當年如果告訴他,該有多好,她再一次這樣想。那時候,自己真是太小了。 郭慨沖她笑笑,“感動個啥,別瞧我說得好聽,其實你知道我這幾年戶籍警當得有多無聊嗎?丑話說在前頭,我只能業余去查,進程不會太快,你呢也別著急。這樣,我們每星期碰個頭,我向你匯報進展?!?/br> 柳絮還能說什么,只有點頭。 接下來郭慨詳問了當年的諸多細節,記在隨身的小本子上,直到天色暗下來,才道別離開。 臨走,已經走到了店門外,郭慨對柳絮說,其實這些年我常去你家的。柳絮嗯了一聲。郭慨又說,你爸爸他年紀大了,背也駝起來了。柳絮不說話。最后郭慨說,其實你結婚那天,我和你爸一起去的,只是他沒進酒店,就站在對馬路那兒看著。柳絮怔征出了會兒神,然后嘆了口氣。 2 柳絮醒來的時候,看見文秀娟在旁邊專心地瞧著她,烏黑的長發蔓延過兩只枕頭間的空隙。 你去圖書館嗎?柳絮問。 哦對了,你已經死了 能告訴我是誰殺了你嗎?哦對了,你也不知道。 長發漸枯。 柳絮忽地又看不見文秀娟的臉了,她好似并沒在看著她,而是把頭埋在枕頭里。 她緩緩抬起臉。 柳絮醒了。 旁邊沒有人,柳絮盯著枕頭,上面也無印痕。原來費志剛昨晚沒回家。她拿過床頭的手機,上面有一條未讀短信。 “今晚不回來?!?/br> 沒寫理由,但總歸是病人的事情。 這些年費志剛進步很快,三年前就轉為主治醫師,上個月則升為副主任醫師,并且已經是上海心胸外科學術委員會的青年委員,在國際一線的醫學雜志上陸續發表了三篇論文,儼然醫學新星。代價則是平均每周兩個晚上回不了家。 兩年前費志剛貸款買了這套房子,里面從家具到軟裝,每一樣都是柳絮親手購置??擅看伪犻_眼睛,柳絮依然覺得陌生。家是陌生的,世界也是陌生的,所有的東西和她之間都隔著層膜,費志剛也不例外。好像自從和父親鬧翻,反出家去,這世上就已經沒有了她的家,她成了游客,成了陌生人。倒是有時候看見文秀娟,在恐懼噴涌出來的前一秒鐘里,會覺得自然,覺得觸手可及。這種和死亡的親切感時時讓她后怕。她知道自己的精神不正常,就像昨天郭慨說的,病根不除,源頭不清,她的問題就會越來越嚴重,終有一天再掩飾不住。 回想昨天和郭慨重逢,竟覺熟悉親切和一份踏實。大約是朋友實在太少的原因吧,柳絮想。然后她一轉念,又覺得,是自己從前太少不更事,郭慨這樣的男人,至少做朋友是很合適的。男女之間會有真正的友誼嗎,柳絮記起昨天郭慨出現時說的話,一個和她同名同姓的人,于是想著來看她一眼,看她好不好。她心中悸動,有股子過電的感覺。然后,她把一切都壓了下去。費志剛是個好丈夫,柳絮告訴自己。大家都是這么說的,他前途無量。 關于前途無量,其實也不僅僅是費志剛。 進入和生的九個人,全都是工作起來不管不顧的拼命三郎,副主任級的提了三個,其余也快了,他們才三十歲,這速度簡直不可思議,但全都是實打實拼上來的,要實績有實績,要理論有理論。如今和生其他醫生,都已經開始用“委培系”來稱呼這九個人了。 如果文秀娟沒有死,那么委培系就是十個人。不,加上柳絮,十一個人。當然,文秀娟一定是最杰出的那一個。 郭慨能找出那個人嗎? 柳絮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想文秀娟。這么多年來,這是頭一次。她一次次地在夢里見到文秀娟,有時也會在突如其來的淺夢——好吧誠實一點,在那些輕度幻覺里見到她,可是她一直都在逃,一直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無法挽回,不要再去想那個名字。 但她剛才想到文秀娟了,無比自然。 是郭慨給了自己再度面對她的勇氣。 柳絮想起了和郭慨每周碰面的約定。在他的牽引下,她要再度回到九年前了,回到那個七人寢室里,回到那張先是清秀繼而浮腫的面目之前。 許許多多的往事在這一刻翻滾起來,之前的幾年里,文秀娟是柳絮的夢魘,而現在,她回復成了最初的那個人,那個謙遜溫婉的聰慧女子,讓柳絮交心又仰視的密友。 因為自己的過錯,竟然在回憶里將她污成了猙獰的妖魔。 柳絮赤足在窗前站了很久,終于長長嘆了口氣。然后她趿上拖鞋,轉身走出臥室,來到客廳的茶幾前。 茶幾上放著個盛糖果的茶盤,還有兩本雜志。柳絮把它們擱到地上,掀開下面的藍紋印花粗布。這是個古舊的大皮箱子,有幾十年歲數了,柳絮從古舊家具店里把它淘來,擺在客廳里當茶幾。 柳絮單膝跪在地上,抽出銅插銷翻開鎖扣,扶住箱蓋兩端,向上一提,翻開了蓋子。 里面是些平日里用不著,又舍不得丟掉的東西。撥開布偶、老式相機和一些卡帶,柳絮從底下抽出根棗紅色的長條皮套。她把箱子恢復成茶幾,坐在沙發上,把皮套端在眼前。 已經不是記憶里的模樣了,紅不再鮮艷,皮也沒了光澤,不知道里面的那管簫,是否也和這皮殼一樣老去。大約,早已經跟著主人一起死掉,沒有當年的魂靈了吧。 文秀娟死前留了口信,說把這管簫給她。文秀娟的父親來寢室整理遺物的時候,把簫交在她手上,但這么多年來,柳絮從來都把它放在箱底下,甚至連皮套子都沒打開過。一直到今天,她才有了正視的勇氣。 柳絮摩挲了一陣,把皮套打開,將簫取出。 簫未老,色青黃,如昨日。 昨日似可追。 柳絮將簫放在嘴邊,手指隨意按住兩個孔,提氣一吹。文秀娟曾經教過柳絮吹簫,但柳絮氣息不夠,憋得臉紅耳赤也不成調。想起來,那情形就在眼前。 沒有吹響。柳絮又試了一次,發現不是氣息的問題。簫堵了。她把簫豎著拿在眼前,望進中空的竹管子。里頭塞滿著細細卷起來的紙。 她的心跳了起來。 這是文秀娟寫給她的信嗎? 如果不是因為害怕,早在九年之前,她就該發現的。 柳絮去廚房拿了根筷子,把塞在里面的紙捅了出來。 紙微脆,她慢慢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