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遇見認識的師生,文秀娟便微笑著輕輕點頭,分寸掌握得剛剛好,既不會失禮,也不過分殷勤。真大方,柳絮心里想。她學不來,和不太熟的人打招呼總是緊張,會說出笨拙的話,對比文秀娟,她覺得自己活脫脫是只丑小鴨。這就是所謂的貴族氣質嗎,都說三代才出貴族,自己是趕不及了。 更讓人欽佩的,是文秀娟一貫的節儉。她甚至做藥試掙生活費,活像個貧困生。聽說軍訓時有天她家有急事,黑色紅旗小轎車開到營區門口,制服司機彎腰為她拉開門,那一刻不知多少人大吃一驚。 富并守德,這才是貴族,柳絮想。 發絲再一次拂在臉上,她忍不住瞟了眼文秀娟的側臉,那本該是一彎優美的曲線,現在某些地方卻開始有了怪異的起伏,頭發也發黃起毛。 柳絮陡地心疼起來。 “你真的沒事吧?”她突然問同伴。 “沒事啊?!蔽男憔贽D頭,對柳絮微笑。 柳絮反面尷尬起來,于是她拿出尋呼機,看著天氣預報說:“喲,下午要下雨呢?!?/br> 嗯,文秀娟應著,忽然腳步一錯,拐到了路的另一邊。原來的行進路線上,有一只流浪的京巴狗。松樹林附近有好幾只流浪犬,有的是學生愿意喂它們,一只只都胖墩墩的。 “你怕狗?” “嗯,從前被咬過?!闭f著,文秀娟加快了步伐。 快到解剖樓的時候,文秀娟讓柳絮先進去,自己一會兒就來。柳絮應了一聲,心里奇怪她這時候會去哪里。 福爾馬林的味道充斥了整幢解剖樓。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柳絮很不習慣,現在好多了。委培班的解剖教室在二樓,里面躺著六具尸體。作為特殊的委培班,擁有和普通臨床系學生不同的教學資源,比如兩人一具尸體而不是四人一具,又比如專用的自習教室,而如能順利畢業,她們全都可以進入和生這所大醫院。也有代價,整整一年的軍訓,以及第二年第三年和第四年各一個的末位甄別名額。柳絮就是這個學期替補進來的,再往后甄別的話就只出不進了。而上學期被甄別掉的學生變得很有名——他跳樓了。 日光燈四個一組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照著六張不銹鋼解剖臺。解剖臺很大,尸體躺上去富裕出一大圈,旁邊散放著些待會兒要用到的小玩意,手術刀、鑷子、剪刀、鉗子。 尸體們的頭部用黑色的厚塑料袋扎著,就是水產市場里裝魚的那種袋子??床灰娔?,這樣解剖起來,像是在處理材料,而不是人??墒橇醯慕馄逝_上,黑袋子被解下來了,露出死者的臉。柳絮看著這張纏擾了她好幾天的臉,感覺反不如夢里那樣糟糕。 “今天怎么樣?”文秀娟問。她在課開始后一分鐘才進來,這可從來沒有過。而且柳絮覺得,她看起來并不如往常那樣安寧。 “輕松點了?!绷趸卮?。 第一堂解剖課的時候,柳絮面孔煞白汗出如漿,攥著手術刀整個人從頭抖到腳,連老師都奇怪就這副膽子居然選擇學醫。文秀娟說我來幫你好不好,然后把尸體頭部的塑料袋解了下來,扶著她的手下了第一刀。柳絮明白這是暴露療法,但還是嚇到差點崩潰。咬牙撐到今天,進度落下了很多,但終歸在一點點好起來。作為優秀生補進委培班,如果因為解剖課過不去反成為第二個被甄別的人,她無法想象該怎么面對父親,到時多半也只有跳樓這條路。 面前的尸體看起來完整,其實已經被切得七零八碎,尤其是右半邊,從頸、胸、腹到手臂和大腿,都被一層層切開然后復位。左邊是柳絮的,今天她該解剖胸部。 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的皮膚是棕色的,摸上去很韌,像皮包的表面。當然柳絮是戴著手套的,教解剖課的是個老教授,他建議說如果不介意,可以考慮不戴手套解剖,這樣能感覺到血管和神經。全班除了文秀娟,沒有一個人接受這樣的建議。 鋒利的手術刀割下去。 很穩呀,文秀娟夸獎。柳絮左手揪住人皮的一角,右手的刀伸下去切開皮下組織,慢慢把整塊皮掀開,露出金黃色的脂肪,一部分粘連在皮上,一部分還覆在灰黑色的胸大肌上。福爾馬林的作用下所有的肌rou都是這個顏色,內臟的顏色則更深一些。 “接下去把脂肪分離掉?!蔽男憔暾f。每具尸體的兩個學生都是這么配合的,一個人動手,另一個人比對著教科書指導。文秀娟沒看教科書,她早已做完這部分的解剖,很熟悉了。 “然后是胸大肌,看到附著點了嗎?對,把它們剪開?!?/br> 剪開之后,露出胸小肌,再剪開,看見了肋骨。柳絮拿起鉗子,夾住靠近根部的地方,用力。 這是個力氣活,柳絮用了很長時間才解決了第一根。她有些奇怪,文秀娟怎么還不動手?她應該把右側早已解剖好的皮掀開將胸肌拿掉,鉗斷右胸的肋骨。等左右十對和胸骨相連的肋骨都被鉗斷,就能整體打開胸腔,露出內臟。其他組都已經做完了這部分解剖,文秀娟一直在等自己的進度。而且回想起來,在自己剪開胸小肌的時候,文秀娟就沒有如之前般指導,她沉默得過久了。 柳絮抬起頭,對面的文秀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把教科書擱在解剖臺上,垂著腦袋,沒有表情。她的嘴好像在動,卻并沒發出一點聲音。她右手握拳壓在胸前的白大褂上,左手撫在右手上,手指跳動著。這種跳動讓柳絮覺得不合時宜,甚而怪異。 那有點像是在數大小月。柳志勇就這么教過女兒,食指骨節是一月,凸起,所以是大月,與中指間的凹陷代表小月,一直數到七月的尾指骨節,然后重新一遍,八月又是食指骨節——大月,清楚明白,柳絮一下就記住了。 文秀娟的左手手指還在右手骨節間不停跳躍,骨節骨隙骨節骨隙骨節骨隙骨節再一遍骨節骨隙…… 柳絮不知該不該喊她,她感覺自己從昨晚到今天,一下子發現了文秀娟太多秘密。多得仿佛開始組成另一個文秀娟了。 骨節骨隙骨節。跳躍停在尾指的骨節上。文秀娟抬起頭,正對上柳絮沒來得及移開的目光。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卻望不見底。 柳絮嚇了一跳,像做錯了事般移開視線。 “我開始鉗肋骨啦?!绷跽f。 “昨天晚上。你看見了?!?/br> 柳絮訥訥著說對不起。 文秀娟卻笑了,“怎么是你說對不起,嚇到你了沒有?不好意思啊?!?/br> 柳絮頓感輕松,說:“我以為你在夢游呢?!?/br> 文秀娟放低了聲音說話,柳絮則一貫地輕聲細語。她們的對話,并沒被其他人聽見。 文秀娟微微搖頭,于是柳絮便問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既然文秀娟開了這個頭,就應該會說個明白。 然而文秀娟卻沒有回答。她的眼睛從柳絮的臉上移開,在教室里打了個轉,低下了頭。 又說錯話了?不該問的嗎?柳絮不安起來。 然后她聽見了一句咕噥。 “什么?”柳絮沒有聽清?;蛘哒f,她聽見了幾個音節,但那內容讓她覺得自己無疑是聽錯了。 文秀娟猛地抬起頭,黑色的瞳仁定定地看著柳絮。一句話從她嘴里迸出來,鏘然落地。一瞬間,整個教室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臉都轉向這里。 有人要殺我! 她說的是這句話嗎?有人要殺我,聽錯了吧,怎么可能!柳絮愣愣地,覺得整個人都沒處安放。 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這比文秀娟坦承自己有夢游癥要離奇一百倍。 聯想到昨晚文秀娟的動作,她是懷疑同寢室的某個人要殺她?嫌疑人中,居然還包括了自己。從停留的時間看,自己的嫌疑是最小的。那是當然,自己怎么可能想要殺文秀娟,那是自己在醫學院里最好的朋友呀。但會有別人想殺她?司靈,司靈會想殺她嗎? 文秀娟并沒看著柳絮。說出這句話后,她的目光又一次在教室里巡視,和每一道投注過來的視線相交。司靈、趙芹、戰雯雯、劉小悠、夏琉璃、張文宇、馬德、費志剛、裘元、錢穆。她平穩地讓目光滑過每個人的臉龐,沒有哪個人讓她停留得長一些。實際上她一掃而過,并未有任何停留,最后落到柳絮的臉上。 柳絮愕然看見,她嘴角微微上彎,竟似是笑容。 然后,她把尸體右胸的表皮掀開,取下胸大肌和胸小肌,拿起鉗子,開始鉗右邊的肋骨。 仿佛她從未說過那句話。 驚訝的目光紛紛收回。對其他同學來說,這么突兀的一句話,像是從石頭里迸出來的,而說話的人無論動作神情都和這句話聯系不起來,那么,想必是聽錯了吧。文秀娟剛才忽然說的,應該不是“有人要殺我”。連教授先生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并未在意。 只有回過神來的柳絮知道,文秀娟說的的確就是那五個字。她看見了文秀娟頸子上的一點點反光,是汗。 文秀娟很快就鉗斷了兩根肋骨,然后抬眼瞧了瞧還愣著的柳絮。 “你……”柳絮的嗓子變得又干又緊。 “開個玩笑。加把力?!蔽男憔甏叽?。 之后的解剖進行得異常沉默,只有肋骨鉗斷時的嘎嘣聲。柳絮心不在焉,第一次,面前冰冷的尸體和暴露的臉孔沒有對她造成困擾,就像是材料,只是材料。 有很多話想問,但這不是合適的場合。 刺耳的刺啦啦聲讓柳絮回過神來,文秀娟正在撕開胸膜。剛才自己做過什么有些模糊,她甚至都不太記得自己是怎樣把肋骨都鉗斷的了。 尸體的心肺已經暴露在眼前,柳絮定下心神,眼下還是先做好解剖吧。 她把鉗子放下,拿起教科書,卻聽見文秀娟說了聲謝謝。 “謝什么?”柳絮問。 “只有你真的關心我?!?/br> 柳絮第一次聽文秀娟說出這樣柔軟的話。但她隨后聽見了第二道驚雷。 “如果我說,這間教室里有人要毒死我,你信嗎?” 文秀娟的聲音很輕,幽幽鉆進柳絮的耳朵。 “毒……死你?” 文秀娟沒有回答,在嘴唇前豎起手指。然后她拿起手術刀,示意柳絮可以開始念教科書上的胸腔內容了。此后的整堂解剖大課,文秀娟沒有再說關于下毒和謀殺的任何話,不論柳絮怎么問,只是意味深長地笑。 柳絮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有人要殺我?!?/br> “這間教室里有人要毒死我?!?/br> 作為醫學院學生,柳絮自然知道相當比例的人患有被迫害妄想癥,文秀娟會是其中之一嗎? 矛盾的地方在于,她既不希望是,也不希望不是。前者意味著如果情況沒有好轉,文秀娟終將入院治療,被自動甄別;后者……她哆嗦了一下。 她忍不住頻頻抬頭去看教室里的其他人,那一張張才開始熟悉起來的臉孔,此時變得叵測。尤其是同寢的五個女生,她有些理解昨夜文秀娟掀開床帳彎腰俯視時的心情了。 回想文秀娟的身體,似乎自己補進委培班不久,她就開始衰弱。 委培班的暑假只有一個月,八月開學。最遲不過九月底,文秀娟的身體就開始弱下來。先是羽毛球打不了多久就要休息,后來就不打了。然后掉頭發,臉龐開始緩慢改變。 這變化一點一滴在柳絮的回憶中浮出來,竟令她毛骨悚然。 真的有人在下毒嗎?慢性中毒? 柳絮順著自己的思路想下去。慢性中毒,這意味著有一個持續性的毒源在她的身邊,或者,多次的小劑量下毒。所以文秀娟才會懷疑是同寢室的人,所以自己的嫌疑才最小,并不是因為自己是她的好朋友,而是因為自己才換進這個寢室不到兩周。 想到這一點讓柳絮很不舒服,有那么一瞬間,她開始懷疑文秀娟有沒有把自己當成是真正的朋友。但很快她擺脫了這令人憎惡的狐疑,一個憂慮于自己被下毒謀害的人,面對著隱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惡意,無論有怎樣的猜忌都正當不過。 然后,柳絮又想到了文秀娟最近的變化。一些細小的不易被察覺的枝枝節節,循著“中毒”去想,一下子都串起來了。 這段時間,文秀娟對自己入口的東西很注意。印象最深的是一個月前,她因為覺得蜂蜜被人動過了,把一整瓶蜂蜜都扔掉了。而就在前天,她還倒掉了一杯才泡好的綠茶,此后她多數時候只喝瓶裝水了。這些微小的反常,現在想來,應該是文秀娟越來越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吧。 解剖課結束,大家把尸體的零件填塞回去,讓它們重新變回人樣。走出教室時,原本稍前一些的馬德讓文秀娟和柳絮先走。他顯然剛才聽見了那句關于殺人的話,忍不住問了一句。 他這一問,周圍幾個人就都看了過來。 “你聽錯了?!蔽男憔晡⑿?。 馬德聳聳肩,就去招呼張文宇和錢穆,相約午飯后打球。 一路走回去,拿了飯盆去食堂。柳絮幾次想問,文秀娟的神情卻讓她開不了口??雌饋硭龥]有一點兒傾訴的欲望,解剖課上的那兩句話就像是件不足道的小事,她早已經將其忘記了。這當然不可能,所以柳絮明白,文秀娟是不想談。 食堂里,柳絮和文秀娟挨著坐。周圍碗勺相交的叮當聲慢慢稀疏,長桌變空的時候,柳絮終于忍不住,低聲發問。 “你當真了?”文秀娟反問。 “怎么,不是真的嗎?”柳絮驚訝。 “你還是當它不是真的吧?!蔽男憔暾f。 柳絮不知該說什么,她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她愣了一會兒,看著文秀娟的眼睛,鄭重地說:“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一定告訴我?!?/br> “當然?!蔽男憔耆绱嘶卮?,帶著她一貫的微笑。 柳絮發現自己看不明白文秀娟的笑容,那里面隱藏著的內容,比她曾經以為的多。 走出食堂的時候,柳絮很想對文秀娟說一句“不要硬撐呀”,卻怎么都說不出口。因為她自己一貫是被安撫的那一個,轉換不過來。 太陽很好,沒一點要下雨的樣子。也許并沒有那樣糟糕,柳絮想。她把那些擔憂擱到一邊,就照文秀娟說的,暫且當它不是真的吧。 柳絮把這樣的心情保持到了晚上,直到她記起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