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項述……”陳星說,“聽我解釋?!?/br> “我就是定海珠!”項述說,“肖山已經說出真相了!” 陳星頓時啞口無言,緣因肖山確實多嘴,說了句“你就是定海珠”,而項述一直記得。 陳星只得道:“是,你就是定海珠,或者說曾經是。但它從你體內被分離出來,毀掉了?!?/br> “所以我有龍力?!表検隹偹忝靼琢?。 “呃……”陳星只得道,“是的?!?/br> “我不是人,”項述茫然道,“我……我不是人?我不是鐵勒人,也不是漢人……” “不不,”陳星說,“你是的!” 他已做好了被項述繼續追問的準備,孰料項述并未詢問這其中經過,給他打擊更大的,竟是他的身份! 這完全超出了陳星的意料,但似乎又顯得,這是情理之中。 “我是一個……什么法寶,所化成的人?”項述難以置信道,“我娘是三百年以前的人?” 陳星點頭道:“事情的經過是……” 項述卻抬手,示意不要多說,皺眉看了眼陳星,眼里帶著難得的一點慌亂。 “讓我靜一會兒?!表検稣f。 陳星還想再說,項述卻離開了他們,走到一旁去。 “項述……”陳星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開解他,這件事對他打擊這么大么?上一次……對了,上一次,項述在什么時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在他昏睡時嗎? “他……”陳星也十分茫然。 “讓他靜一會兒罷?!敝孛髡f,“孤王也常常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br> 陳星不解地看著項述的背影,想起自己從前小時候,當他知道自己的三魂七魄里有心燈時,也沒怎么迷茫???只是覺得“哦”,就這樣。 陸影笑道:“若有一天,當你知道你不再是你,你只是心燈吸收天地靈氣,幻化出來,為體會人間喜怒哀樂的‘人’,你會怎么想?” 陳星:“那我……心情也許會有點復雜吧?!?/br> 他漸漸懂了項述的反應,眾人又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北斗星在天際盡頭升起,陳星才走近前去,輕輕碰了下他的手背,項述馬上轉身,帶著迷茫朝他一瞥。 “走了?”項述說,“走吧,這里太冷了,回去再說?!?/br> 此地接近神州大地的最北方,陳星嘴唇已凍得有點發青,項述于是意識到,陳星純粹是為了陪著自己,才勉強堅持著。 “還好,”陳星答道,“在鳳凰身邊,沒那么冷。你好些了么?” 項述點點頭,眾人離開了卡羅剎,回往敕勒川。一路上項述的話少得非同尋常,陳星幾次想與他談談,項述卻始終陷在思考里,心不在焉的,陳星只得繼續拿陸影練習射箭,知道這種時候,只要陪在他身邊就行。 他們途經哈拉和林,城中的諸胡住民已撤走,唯余石沫坤分派的鐵勒武士還在守護星羅塔,陳星本想將白虎幡帶走,但想想還是讓它留在了此處。 “哈拉和林,”陸影來到此處,望向戰痕斑駁的城墻,喃喃道,“當初尸亥為了尋找項語嫣與定海珠的下落,每隔數年,便會來此處一次?!?/br> 陳星離開皇宮,眺望遠處,鐵勒人應當剛撤離不久,他朝陸影說:“后來也是在這里,蒼狼與王子夜交手了嗎?” 陸影點了點頭,答道:“有一年,尸亥前來,為了搜集煉化他的魃軍,便在此城中大舉屠戮,蕭坤前來保護此地百姓,擊退了尸亥,與魃群戰斗,最后救走肖山,卻也身中了魔神血?!?/br> 項述正在城門外喂馬。陳星交代過后,與陸影一同出來,問:“你與我們一起回敕勒川嗎?” “橫豎無事,”陸影說,“去看看吧,我這輩子,還沒怎么離開過卡羅剎?!?/br> 項述為母親生前留下的那戰馬梳理馬鬃,陳星來到他的身邊,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項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這些天里,項述始終沉默著,卻是一種溫柔的沉默,看上去不像生氣的模樣,仿佛只是不想說話。 “從背上往后梳?!表検鐾蝗徽f了一句,并讓陳星握著馬鬃刷,教他怎么給馬匹梳毛。 陳星知道,現在項述的心情一定很復雜,陸影也提醒了他,不要再在短時間內讓項述接受太多的信息,否則將令他無所適從。上一次,項述知道真相時,陳星竟是未曾察覺,并昏睡了足足三個月。 這一次,陳星終于有機會陪在他的身邊,與他一起面對了。 這幾天里,陳星仔細想過,大致明白了項述的心情。上一次,當項述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后,一定也曾像如今一般的迷茫。如果沒記錯,應當是與王子夜交手,穿過伊闕時,進入了那個幻境空間中,得知了來龍去脈。 但很快,伴隨著陰陽鑒中的一場戰斗,陳星昏迷了。聽謝安說,項述把他抱回壽陽后,還照顧了他好幾天才離開。 只是那幾天里,項述看著在睡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握著他的手,朝他說了不少話?可惜當時的他,一句也沒有聽見。也許身為法寶這件事,也促成了最終項述決定自毀,以拯救陳星與神州蒼生的這個決定。 那時候,他一定很無助、很迷茫吧? 項述:“?” 在陳星的陪伴下,項述仿佛逐漸接受了這一事實,注意到陳星的眼眶有點發紅。 “沒什么?!标愋侨滩蛔≌f,“我找到你的時候,真的不知道你是……” “我知道,”項述漫不經心地答道,“你說過好幾次了?!?/br> 陳星勉強笑了笑,而后又說:“你……” 項述看著陳星,兩人久久對視。陳星很想問他,你這幾天一直在想什么?但他沒有這么問,他覺得自己應當是能理解項述的那個人,卻沒能及時理解他、安慰他,反而讓陳星生出一絲愧疚之情。 “他們也去敕勒川?”項述望向重明與陸影,問道。 陳星點了點頭,于是項述翻身上馬,說道:“走罷?!?/br> 離開哈拉和林,南下的路上,一場白毛風刮過,冰雪融化,草原又奇異地恢復了秋色,暮秋節快要到了,薩拉烏蘇河猶如寶藍色的緞帶,河對岸則是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光芒的遼闊平原。風滾草掠過山巒,被秋風吹進河中,項述與陳星牽著馬,在浮橋上渡過河去。 曾經的陳星很少猜測項述的內心,甚至從未有過這個想法,但漸漸地,他開始想得越來越多,想自己昏迷的那些日子里,項述是如何過來的。平生他最在乎的是什么,一直以來如何看待自己…… 想著想著,陳星便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朝他說,是我心太大了嗎?知道自己魂魄里有心燈時,居然一點也不奇怪,就接受了這個現實,為什么心燈選擇了我呢?心燈又是什么?越想越復雜,令陳星也變得糊涂起來。 許多事如果從小知道,便成為了心安理得、自然而然的一部分,讓人容易接受,就像“我是漢人”抑或“我是胡人”般,先認識自己,再認識世界。但若在這個理念根深蒂固之后,再忽然把一切全部顛覆,就會令人很受不了。 項述現在想的,一定是“我究竟是漢人還是鐵勒人?”甚至“我是不是人?”。陳星也開始思考“我是不是人”這個問題了。 “你再練下去,”項述說,“就可以與鐵勒武士一較高低了?!?/br> 陳星收起弓,拉得肩背酸痛,笑道:“這么看來,我還是有一點武學天賦的嘛,和你比起來呢?” “興許還得再練一百年罷?!表検稣f。 陳星蔫了,項述那手射長弓飛燕的本事,自然是自己再練一百年也追不上的。 項述又道:“但與族人相比,奔馬試箭,勉強也能撐過三箭?!?/br> “是嗎?”陳星又滿懷希望,笑了起來。 “我有時候,一直在懷疑,”陳星想了想,忍不住道,“我會不會也是一件法寶成精了,你覺得呢?” 項述:“……” 陳星現在大致明白了項述迷茫的內心——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項述皺眉,注視陳星,說:“對,你是心燈?!?/br> “嗯?!标愋钦f,“心燈也是一件法寶,就像你是定海珠。從我出生開始,就陪伴了我到現在。不過我覺得呢,就算我只是一件法寶,莫名其妙就修煉成人了,這樣也挺好啊,橫豎來世上走一遭,成了人,也不虧?!?/br> 項述停下腳步,百味雜陳地看著陳星,只不說話。 陳星回頭,笑道:“實話說,當初我也很奇怪,為什么會做夢夢見襄陽,夢見在那里能找到你。但這幾天里,我忽然就想通了。這不就是一件法寶,找到另一件法寶的原因么?這么說來,咱倆是世上唯二的兩件法寶,變成了人,幸虧有你,不孤單真好?!?/br> 項述忽然覺得這個說法有點好笑,無奈翻身上馬,說:“走,不要多想了,別管自己是什么?!?/br> 陳星聞言便知果然,這就是項述最在意的地方。 項述回味陳星之言,被這么一說,竟是豁然開朗,點頭道:“不錯,生而為人,來世上走一遭,很好?!?/br> 陳星又說:“所以你實在不必太糾結這個問題,因為你不是天地間的唯一一個,還有另一件法寶,陪著你呢。當然……”說著陳星又朝項述擠了擠眼:“這個秘密我不會朝你的族人說的,你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告訴他們?!?/br> 項述錯愕,忍不住笑了起來。 敕勒川已出現在遠方,這一次沒有燃燒的戰火,沒有雜亂的營地,就像陳星第一次來到此處那天。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牧民們正預備過又一個暮秋節,帳篷已支起來了,被陰山三面環抱的敕勒川,猶如世外桃源,那棵古樹上滿是金黃色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 “大單于回來了!”有人馬上喊道,“大單于!” 敕勒川中,胡人們紛紛前來迎接,項述卻一抖馬韁,喝道:“駕——!”隨即撥轉馬頭,帶著陳星,馳向王帳。 第112章 巡視┃順其自然,說不定很快就有解決辦法了呢? 陸影與肖山被安頓在僻靜山谷的一個小帳篷中, 重明則進了敕勒川就不知飛去了何處。陳星回到重新支起的項述的王帳中, 突然就有了回家的感覺, 朝毯子上一躺,說道:“啊——終于回來了!” 項述也十分疲憊,在一旁坐下, 這一路上經歷了太多的事。侍者端來食物與飲水。 “你又沒有來過?!表検稣f。 陳星抱著毯子,打了個滾,把自己卷進毯子里, 看著項述, 笑道:“我在夢里來過?!?/br> 項述沉默片刻,自己斟了兩杯奶茶, 正要過去看下陳星,陳星卻已累得不行, 先自睡著了。 秋高天闊,距離暮秋節尚有兩日, 離開哈拉和林的胡人們回歸家園,猶如重獲新生。今年的暮秋節不知為何,舉辦得尤其隆重盛大。陳星睡醒出來時, 只覺得整個人都要散架了, 長途跋涉,晝夜不停在塞北忙了近一個月,幾乎每天都在馬上,連做夢全身都在顛來顛去的。 “哇——”陳星走下山坡,只見到處都是高桿, 挑起了天地間五顏六色的幡旗,上面繡滿了各胡的圣獸。圖騰則紛紛豎起來了,諸胡營地各有各的熱鬧。 柔然人善鍛,營地在山前,火焰籠柱頂天立地,將照耀暮秋節不眠不休的狂歡之夜。鐵勒人善獵,在營地內搭滿飛弓萬箭的高臺,百步外還有羽神樁,預備試箭之用。匈奴人善豢馬,圍起了方圓十里的獵場,以預備在敕勒川中縱馬馳騁,賽馬押注。鮮卑人擅牧,以酥油與牛角列起牧神大帳。羌人擅馬戰,拉開了馬上比武的賽場。靺鞨人擅搏,圈出了摔跤場地。 雜胡營地所圍繞的中央,則是整齊排開的上千張長桌,待得暮秋節伊始,各族便將捧出最好的馬奶酒、醇厚的奶茶,酥油、糕點、烤rou,魚雁等野味,供任意客人取食。 營地外的遠處,則是纏滿了紅色綢帶、在風里飛揚的敕勒川古樹,傳說在這棵樹下定情的愛人,愛情將如群山般亙延一生。 陳星走過營地,問道:“大單于呢?” “在議事!”一名鐵勒人知道陳星身份,說,“神醫,我帶你去?” 又在開會,總在開會,陳星擺擺手示意算了,自己在營地里走了幾步,想去看看一眾舊識,背后卻傳來一個聲音。 “陳星!”拓跋焱來了。 陳星欣然道:“你也回來了?” 巴里坤湖畔,陳星請求司馬瑋與拓跋焱帶著阿克勒族人撤回龍城。全族安全撤離之后,車羅風趕來,帶來了項述的命令,于是又一同南下,回到敕勒川中。 拓跋焱昨夜已去看過陳星,奈何陳星睡得像頭豬一般,今天一早,便在外頭等待陳星起床。兩人約略交換了別后信息,拓跋焱聽得瞠目結舌,陳星便笑道:“我正打算挨個拜訪一圈,一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