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不要,”項述說,“我不吃甜食?!?/br> 陳星自己吃著,再拿給項述,其時桂花正好,桂花糕做得晶瑩透明,項述皺眉道:“小孩子吃的?!眳s迎著陳星喂過來的糕點,側頭避開他的視線,一口吃了。 陳星說:“你想去哪里?” “不想去哪里,”項述隨口道,“閑逛罷了。未時到了,你還不回去?” 陳星學著項述的口吻,說道:“過節想找你一起過,有問題?” 項述:“……” 兩人到得市集上,只見今天的市集熱鬧繁華,較之敕勒川下的暮秋節,簡直就不是一個排場的。建康文人、百姓全家出動,賣風箏的賣風箏,看脂粉的看脂粉,陳星頓時好奇,過去看賣糖人的,項述則一臉冷漠地在旁邊看著。 糖人攤旁,又有賣瓷盞的鋪,以及南北漬貨、干貨、木匣木雕,陳星挨個看過,又對著賣畫的端詳。 “你想要買什么嗎?”陳星朝背后的項述說。 項述本以為陳星要買東西,正準備從隨身錢囊里掏銀子,見陳星拿了瓶酒端詳,便道:“不用?!?/br> 陳星說:“這酒你想嘗嘗嗎?” 項述答道:“我不想喝酒?!?/br> 陳星打量項述,見項述也不說話,逛街也是這么冷冷淡淡的,心想你怎么能這么無趣呢?秋社這么有趣,你是怎么能在喧囂熙攘的楓葉集上做到這么無聊的你告訴我? “你覺得江南怎么樣?”陳星問。 “無趣?!表検龃鸬?。 陳星說:“那你還來?” 項述反問道:“不是你要來?” 陳星的話于是被堵了回去,他知道此刻項述心里一定覺得建康其實很有趣,便拿了路邊攤子上的撥浪鼓,咚咚幾下,在項述面前搖了搖,又放回去,心想你不過是不想表現出驚訝與感興趣罷了,免得滋長我口中建康比敕勒川好的氣焰。 項述看見撥浪鼓,便微微皺眉,陳星知道他想起了猙鼓。 陳星忽然說:“那天我聽見你叫我星兒了?!?/br> 項述淡淡道:“什么時候?” 陳星:“會稽那夜?!?/br> 想到吳騏與那對戀人,陳星又有點失落,項述看出了陳星臉上的那點失落,便說:“我沒有這么叫過?!?/br> 陳星:“我聽見了,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星兒?只有我爹娘與我師父這么叫過我。連宇文辛以前也不這么叫的?!?/br> 項述:“哦?你師父平時這么叫你?孤王不知道?!?/br> 陳星:“別裝傻……咦?那是什么?” 項述順著陳星的目光看去,只見街上不少牽著手的年輕男女,露出的手腕上都戴著一截紅繩,繩上系著一枚貝殼雕成的貝片。那貝殼有大有小,卻都成雙成對。 項述便朝過路人問道:“你手上東西哪來的?” 那女孩便朝項述笑道:“別人送的?!?/br> 陳星:“?” 今天每個人似乎都戴著這個繩子,是辟邪用的嗎?陳星打量片刻,又見兩名俊秀男子牽著手,在攤前看墨硯,牽在一起的手腕上也系著那紅繩,紅繩上穿著貝殼。 “還有這個送?真好看?!标愋亲匝宰哉Z道。 項述便動了動那人,問:“你們的貝殼哪來的?” 那倆男子回頭看了眼項述與陳星,其中一個卻是謝石,笑道:“喲,怎么是你們?” “有人送的?!绷硪幻贻p男子抬起手,給陳星看。 陳星說:“真好看啊,為什么秋社要戴這個?” 謝石但笑不語,臉上帶著紅暈,說道:“你讓人送去?!闭f著牽起那少年,轉身走了,揮了揮手。 陳星:“???” 項述攤手,問不出個究竟,陳星只好穿過市集,淮水畔滿是楓葉,還有船夫帶著年輕男女劃船的,不少人買了吃食,便坐在橋下吃,似乎在等什么活動。遠處河邊搭了戲臺,開始唱戲,唱的是講述劉秀與陰麗華的“執金吾”。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陳星笑道。 項述站在河畔人少處,透過楓葉看著遠處戲臺,陳星朝項述解釋了一番劉秀與陰麗華的故事,兩人在河邊坐下,聽了一會兒。說著說著,陳星又發現項述有點走神,心想他應當對這些事興趣不大,每次都是自己興趣盎然地在說,卻從來沒注意項述大部分時候只是禮貌地聽著,只得作罷。 “怎么不說了?”項述奇怪道。 “忘了?!标愋菬o聊地說,片刻后,岔開了話頭,又問:“你覺得慕容沖……” 項述這下是真的不耐煩了:“能不能別提驅魔的事?我今天出來過節就是想散散心?!?/br> 陳星只得說:“好吧?!?/br> 項述:“你腦子里除了這些事,還有別的么?” 陳星只得說:“沒有,所以無趣的人,其實是我自己?!?/br> 兩人相對沉默片刻,而后陳星作了讓步,笑了笑。 “有吃的么?”陳星說,“今天應當帶點吃的出來?!?/br> 項述便起身,一語不發地走了,陳星想來他應是去買熱食,便也不跟著,片刻后忽見一棵楓樹下,擺著一張五弦琴,散著一張墊布,主人卻不知去了何處,興許是去看戲了,便拿過琴來,放在膝頭試了試音,發現還是價值連城的古琴。 真有錢……陳星心想,幾百兩銀子的琴就這么扔地上也不管了,于是彈了彈,行云流水般地奏出一串音。 項述在食肆中買了荷葉包的蒸點與燒酒,過橋回河畔時,忽聽見了熟悉的樂聲,正是那天自己在哈拉和林城樓上,告別敕勒古盟時,用羌笛吹奏的浮生曲。只聽琴音斷斷續續,仿佛奏琴之人記不清轉折與琴譜,其中幾次變調后,卻比鏗鏘的羌笛聲更柔和了不少。 項述:“……” 項述站在橋上,只見陳星遠遠地坐在河邊,膝前一古琴,楓葉飄飛,他認真地彈著琴,不時還要想一想,那景色當真是一幅極美的畫面。 過得少許,浮生曲彈完,項述轉身下橋,又聽河畔楓林中彈起了一曲從未聽過的曲子。 曲子剛起手時,不乏孤寂冷清之意,數聲寥寥,然而隨之弦音急緩交錯,一輪接著一輪,如漫天銀珠迸發,又似重錘響地。 琴聲疾催,霎時一陣風吹來,和著漫天楓葉,豁然開朗,如浩渺煙波,群山蒼茫,候鳥南渡北歸。琴聲柔和,卻在那娓娓琴音中,透出山海壯闊的宏大氣勢。 項述一時竟聽得有點入神,及至陳星忽然察覺他在身后,便停了奏琴,回身笑道:“買來了么?我要餓死了?!?/br> “什么曲子?”項述問。 “歸去來,”陳星說,“陶潛作的,不知道他今日來了沒有。你買了什么?不是說不喝酒嗎?” “少喝點,”項述說,“你一喝就醉?!?/br> 正值此時,那琴的主人回來了,正是拖家帶口的王羲之,雙方見過禮,寒暄數句,項述看那模樣不太耐煩,用過飯食后,陳星便拉著他起身走了。 “你喜歡那首曲子?”項述忽問。 “挺好聽的,”陳星說,“但只有你用羌笛吹起來好聽,你怎么學的羌笛,以前就想問了?!?/br> 項述說:“我爹教的,空了找時間教你罷。你會箏不?” 項述也有點意外,陳星居然會奏琴,但這意外想必就像陳星知道項述居然會吹羌笛一般,雙方平日對彼此的了解,仿佛也只局限于驅魔師與護法罷了。 “奏箏披頭散發,”陳星笑道,“太瘋了,當年沒好好學?!?/br> 兩人過了橋,陳星說:“你想放風箏嗎?” “你想放我就陪你放?!表検鲭S口道。 陳星又覺無趣,說:“那算了?!?/br> 過得橋后,項述看了眼風箏,陳星卻讓他不要買。到得淮水北岸,則是另一個更大的市集,這處集市不似烏衣巷外售賣士族所需,而是專供平民百姓。項述停下腳步,看了眼沿街河畔的一間間宅邸,全是酒肆與鋪面。 “這不是東哲抵給你的那條街么?”陳星想起來了。 “嗯,”項述說,“現在都歸我了?!?/br> 陳星這才發現,項述已經是建康的大財主了,說:“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表検龅?,“今天本來也想來看看,重新修葺開張的事,以后再說罷了?!?/br> “以后?”陳星笑道,“你要住在這里嗎?” 項述看了眼陳星,沒說話,陳星本想說剛才誰還說江南無趣的?但轉念一想,項述也是半個漢人,自從在會稽得知家里淵源后,江南也是他的故鄉,留在此地,有何不可? 陳星:“你會邀請我去你家做客嗎?” 項述說:“如果你愿意的話?!?/br> 兩人走過長街,忽見路邊有不少貨郎,舉著竹竿,竿上掛滿了那種陳星見過卻不知哪兒來的、成雙成對的貝殼! “啊,就是這個了!”陳星說,“怎么賣?為什么大伙兒都戴著?” 那貨郎正色道:“來兩串?送姑娘、送情郎的?!?/br> 陳星:“……” 難怪呢!全都說別人送的! 陳星手里已經拿了一串,放回去也不是,買下來,又要送給誰?何況自己身上還沒帶錢。 貨郎又道:“這叫月貝,只有滿月夜里海邊才能找著,雙生的,客官是北人?社日都買來送給心上人,成雙成對……” “哦好的?!标愋窍肓讼?,掂著那紅繩,鬼使神差地看了項述一眼。 項述攤手,給了貨郎點碎銀子,貨郎要找錢,項述卻道:“不必找了,拿兩串?!?/br> 陳星心頭忽然狂跳起來,拿著其中一串,恰好與項述那一串是一對。貨郎得了錢,歡天喜地道:“多謝兩位,長長久久?!?/br> 他要送給我嗎?陳星只覺得幸福是不是來得太快太突然了,腦海中一陣暈眩,卻見項述走在前頭,回身一瞥他。 項述:“?” 陳星看看手中的紅繩,短暫的茫然后,跟在了項述身后。 項述把那串紅繩收進懷中,陳星有點莫名,拿著那紅繩,又回到了橋上,項述始終沒有把自己那串貝殼給他,片刻后,陳星也把那串手繩收了起來。 “你不戴?”項述說。 “算了?!标愋切Φ?。 兩人站在橋上,看著河水流淌而過,陳星說:“項述,你想把它送給誰?” 項述沒有回答,陳星說:“先留著吧,以后你可以送給喜歡的人?!?/br> 項述漫不經心地“嗯”了聲,河里楓葉順著水流淌過,陳星說:“你希望自己以后與一個什么樣的人在一起?” 項述抬頭看了下天色,沒有回答,說:“天黑了,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