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阿婆奮力地推開了八太婆，死命地沖上前去，捉住了武向東。

    眾人被嚇壞了，還以為武阿婆想打死武向東呢，想攔、卻又忌憚武阿婆年紀大了所以不敢用力，只能紛紛用手護住武向東……

    武阿婆抬頭向天，大哭道，“志明哪！志明哪！你劈道雷下來……劈死了他你再劈死我吧！你劈死了他、給你自己報仇！你再劈死我、我一個人活起還有什么意思……”

    八太婆勸道，“十九啊，人死不能復生。大東做了錯事，國家也判了他死刑……是志明保佑他、所以他才沒有死！是志明不想他死啊，才讓他由死刑變死緩、死緩變無期、最后無期又改有期的！這是志明的在天之靈讓大東留著性命……來補償你咧”

    “十九啊人你說是不是？是不是??？要不然，世界那么大！社會上有那么多的人，怎么偏偏你在街上遇到了他咧？”

    “十九啊，我曉得滴，志明走了那么多年了，留起你一個人，吃透了世間一切的苦……也好在你的身體還算可以??！以后咧，就讓大東服侍你一輩子！他這輩子欠了你的，不要再等下輩子還了，這輩子還清！好不好？”

    說著，八太婆又道，“十九啊你要聽講啊，有什么話我們可以好好講，但是你不能這么鬧，再鬧我就生氣了??！”

    武阿婆抱著八太婆哭了起來，“八嫂、八嫂啊……”

    “我曉得、曉得你的苦！嬌嬌那么聽話喲、長得又好，唉呀……真是可惜了呀！我曉得的時候也罵這個老天不開眼哪！但是十九啊，你也要想得開！嬌嬌多陪了你十幾年……她要去陪她爹了，你也就該放手、讓她去陪下志明，你說是不是？志明也孤單了好多年啦！”

    “十九哇，你看看哪，武大東本來也是個光棍，這半年里，他討了媳婦還有了兩個娃娃……這也是為你準備的??！你看看哪，你孤家寡人一個，一下子就有了崽和媳婦，孫娃娃也有了哇，以后喊他們幾個都好好孝敬你，他們不聽，你來村子里找我，我給你做主！”

    說著，八太婆又沖著武向東罵道，“大東??！以后你就是你十九爺爺的崽！你要好好孝敬她！要是你對她不好，你死了的志明爺爺、你親爹親媽、還有嬌嬌都不會放過你滴！我也不會放過你滴！聽到沒有？”

    武向東也沒吭聲。

    他喘了幾口粗氣，用手指抹了抹嘴邊的血星沫子，“卟嗵”一聲又跪在了武阿婆的身邊，“十九爺爺，以后你就是我的娘！我武大東要是敢犯上、敢不聽你的話的……就叫我天打五雷轟！死無全尸！”

    武阿婆怔怔地看著他……

    她突然“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可還沒哭兩聲呢，武阿婆突然身子一軟……

    八太婆被嚇了一跳，連忙喊人把武阿婆扶了起來，送回到了東屋去。

    武媛既不舍得放開母親，又憂心阿婆，見meimei正站在東屋門口那兒看熱鬧，便揚聲喊了句“阿姿”，待到武姿轉過頭來看向她時，她連忙又朝著meimei使了個眼色。

    武姿會意，跑進了東屋。

    很快，她就跑了出來，朝著武媛擺了擺手，意思是“阿婆好著哪、沒事兒”……

    武媛又沖著meimei使了個眼色。

    武姿再次會意，匆匆跑去找爸爸武向東去了。

    沒一會兒，武姿跑到jiejie身邊，“姐，爸爸應該沒事，我聽到mama在問他，為什么嘴巴流血了……爸爸說阿婆打他的時候他正在吃年糕，那一棒子打下來，他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其實不要緊的?！?/br>
    武媛這才放了心。

    可直到這時候，她也舍不得放開環住母親的手，就低聲問道，“嬸子是不是哪里不好？怎么瘦得這么厲害？”

    戚善珍笑道，“沒有的事，我好得很?！?/br>
    娘兒倆才說了不過兩句話，身邊突然有人大吼了一聲——

    “剛才那個是哪個？”

    武媛扭頭一看……

    姚桂香瞪大了一雙三白眼，一手捉住了村里的一個年輕媳婦的胳膊，一手指向了東屋，神情兇惡地大聲問道，“十九……哪個十九？她們說的是哪個十九？”

    姚桂香在這村里，是非同一般的不受歡迎。

    ——村里人，凡是膽子大些的、有點兒是非觀的，都跟她吵過架；膽子小的也代表不明事理，只是怕惹麻煩所以避著她的。

    姚桂香自己也不是不知道……

    但她還不屑與村里人交往呢！

    于是，雖然村里人都知道十九爺武麗紅已經回來了，卻沒有一個人告訴姚桂香！

    而武麗紅年輕的時候原本是個漂亮溫柔的女人，生活的磨難最終使這個苦命的女人失去了苗條纖細的身材、青春靚麗的容貌，更是失去了柔善和氣的脾性……

    所以剛才當姚桂香看到有個老婦拿著棒槌在敲打武向東的時候，姚桂香只是出于一慣以來對武向東的恨意……只要是他捱了打就行，卻沒有注意到……到底是誰在打他。

    直到姚桂香從八太婆的嘴里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十九”二字……

    武麗紅老了，跟年輕時候完全不是一個樣子。但最終，姚桂香還是認出了她！

    姚桂香張大了嘴，愣住了。

    回憶，如潮水一般將她完全淹沒！

    往事一幕一幕地出現……

    那些早在張志明死掉以后、繼子武向東坐牢以后、武麗紅帶著女兒搬離了村子以后，以及聽說武麗紅的獨生女兒也死了、不得不靠討飯為生以后……盤旋在姚桂香心中十幾年的、頂頂自豪的、大仇得報的暢快淋漓的痛快……突然消失！

    那熟悉的憤怒、嫉妒、憎惡、不甘等負面情緒在最短的時間內泡漲了她那顆狹隘又自私的心！

    被姚桂香捉住的那個年輕媳婦剛嫁進武家村不久，雖然把當年事聽說了個清清楚楚，卻也知道姚桂香的為人與手段。這會兒她撞在了槍口上，不由得又是驚懼又是厭惡，叫道，“你拉著我問做什么！我哪里曉得……哎喲、痛！痛！你快點放手啦！”

    這時，旁邊有個跟姚桂香同一輩份、但要大上幾歲的老太太看不過眼，抱著輩份相同、且自己較之姚桂香還要年長幾歲、并不懼怕姚桂香發神經的心態，大聲說道，“還有哪個十九？她不是就十九叔武麗紅！當初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那一個啰！姚氏，你做了那么多的虧心事，你怕不怕半夜鬼敲門??？”

    姚桂香怒極！

    但她也不敢沖著這老太太發火，便揚起了巴掌，“啪”的一巴掌就扇了那年輕媳婦的臉上！

    年輕媳婦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她“哇”地大哭了一聲，掙脫了被姚桂香捉住的手，捂著臉哭著跑了。

    姚桂香盯著那個媳婦的背影，大罵道，“呸！不要臉的臭表子……”跟著就是一通不堪入耳的辱罵聲。

    武媛又看了看那個年輕媳婦。

    ——只見她跑到了她婆婆那里以后，就拉著她婆婆的手，又轉身朝著姚桂香的方向指了指，哭著說了些什么。她婆婆聽了，也被氣得不行，卻只是虛晃著打了兒媳婦的屁股幾下，好像隱約說“你明明曉得她就是條瘋狗你還招惹她”什么的，然后又扳著兒媳婦的臉看了一會兒，就匆匆地拉著兒媳婦走了……

    姚桂香更加跳著腳地罵起了那對婆媳！

    剛才跟姚桂香罵仗的那個老太太也被氣得不得了，大罵道，“……姚氏，你還記得被你罵到跳了河、幸好被人救了起來的孝英媳婦么？還記得被你冤枉偷了你南瓜、被你屋瘋狗打斷了腳的孝豐伢子么？你造了那么多的孽……你等著吧，會有報應的！”

    姚桂香頓了一頓……

    她不再罵剛才的那對婆媳，而是把炮火轉到了這個老太太的身上。

    武媛想了想，先是朝劉晴妞眨了眨眼，然后示意她看向金花，又朝著東屋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劉晴妞很聰明，馬上就領會了她的意思：快讓你金花姐去東屋找八太婆來！不然沒人制得住這個瘋婆子。

    劉晴妞沖著武媛點點頭，把金花拉到一邊兒嘀咕了幾句。

    果然，金花轉身就去了東屋……

    沒一會兒，八太婆就從東屋里出來了，扯著喉嚨地罵，“友全媳婦你一大早吃了屎啊嘴巴那么臭！今天開祠堂祭祖！要不要給你友全也燒柱香，喊他上來今天夜里好好教你做人？要不你就干脆自己下去找他？”

    早在八太婆開口罵人的時候……

    武媛朝著大姐引娣使了個眼色，然后姐妹倆就拉著戚善珍往武向明家的廚房后面跑！

    而接娣卻只顧著看熱鬧，后知后覺發現娘和jiejie們都跑了？

    接娣連忙去追……

    這時，捱了八太婆一頓罵的姚桂香終于省悟了過來，只得恨恨地住了嘴。

    她到底也不敢沖著族里的宗老怎么樣，只是剛好看到接娣慌慌張張地轉身就跑……

    姚桂香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接娣，然后高揚起手臂、重重地打在了接娣的身上，又大罵道，“接娣你個死崽??！你個剁腦殼滴??！你……”

    接娣被阿奶拽住就是一頓痛打痛罵，不由得大哭了起來，“娘！娘……救命！救命??！”

    而此時，戚善珍已經被武媛和引娣給架到了武向明家的廚房后頭。

    武向明的老婆正帶著其他人在這兒殺雞殺鴨。

    武媛連忙對她說道，“嬸子，我想找個地方和我娘說說話哩！”

    向明嬸會意，連忙把她們娘兒仨帶到了廂房后面，拉開了后屋洗澡房的后門，示意她們娘兒仨進去，又道，“你們就去我金花屋里說話，不要怕，今天老的都在……我諒她也不敢沖進我屋里去，快進去！”

    武媛沖著向明嬸說了“謝謝”，和引娣一塊兒把戚善珍給拖進了屋，又進了里間。

    戚善珍急道，“哎！哎……你倆別拉著我！你們奶奶在打接娣！我、我得出去看看……”

    引娣不高興地說道，“娘??！我求求你了你顧顧你自個兒吧！接娣沒你想得那么弱！我還不了解她？阿奶的巴掌還沒呼到身上呢她就能喊出死了爹媽的架勢……”

    武媛不同意地喊了一聲，“大姐！”

    大姐你怎么能這么說！死爹沒關系，但絕對不能死媽??！

    引娣沒理她，卻抱著戚善珍哭了起來，“娘啊你得顧自己！你要是再出面……再護著接娣，阿奶肯定又拿你出氣！你、你要再捱一頓打的話……也不曉得還能不能捱到后天的大年初一??！”

    說到這兒，引娣大哭了起來。

    戚善珍呆了半晌，突然輕嘆，“唉，傻孩子……你、你還真是傻??！”她無力地輕嘆道，“人死了……不算是壞事??！”

    這回輪到武媛呆住——

    也不知怎的，戚善珍的身形突然晃了晃……

    “娘！你怎么了？”武媛急忙扶住，連忙問道。

    戚善珍搖搖頭。

    引娣竭力止住了哭泣，又看看左右——

    這是武向明的女兒金花的房間，房間里有床，也有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子和枕頭什么的。

    引娣對武媛說道，“快、快把娘扶到床上去，讓她睡會兒……”

    ——睡會兒？在這個節骨眼上，讓娘睡一會兒？

    武媛不明所以地看向了母親，果然發現她眼窩子下掛著厚重的黑眼圈！

    “怎么了？”武媛問道。

    引娣忿忿不平地說道，“還能怎么了？這不是快過年了么？不得把家里家外洗涮干凈？不得掙錢給全家人……除了我和接娣以外的每一個人置辦新衣新鞋？家里個個都是大爺，光等娘一個人供奉、侍候她們！”

    “個個都想享福、娘就一個人，還病了這許久……哪兒來的錢添置新衣？那就只好是娘親手做啰！這都已經多少天了！白天干活、晚上縫衣的……嗚嗚嗚，當這個家里的人怎么就那么難？怎么就那么難！”說著，引娣忍不住嚶嚶地哭了起來。

    武媛聽大姐說著，但手里的動作一直沒停下……

    姐妹倆合力把戚善珍給按在了金花的床上，又替她除了鞋襪、蓋上了被子。

    而戚善珍已經虛弱到……竟然無法掙脫兩個半大女孩子的禁錮！

    尤其是，武媛還伸出手、蓋住了她的眼睛。

    “……二丫，你別這樣，我、我去看看接娣再回來……你放心，我就看看她、保證回來?！逼萆普淙跞醯匮肭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