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曹寅帶人上來,押著吉阿郁錫出去了。 空蕩蕩的乾清宮內,康熙坐在龍座上神色疲憊。 冷宮,東珠正在與寧香下棋。 聽到此處,東珠手上的棋子掉在棋盤上,面色驚變:“你這消息準嗎?吉阿郁錫暗鑄假幣,造假的金、銀錠子,還把這些假東西倒騰給吳三桂了?” 寧香點了點頭:“自是沒錯的,這些天,宮里宮外鬧得驚天動地,人人皆知,自是千真萬確?!?/br> 東珠心中暗沉,喃喃低語:“這可難為皇上了,查來查去,查到自家親戚頭上!” “是啊,聽說滿朝的文武都逼著皇上殺了吉阿郁錫!可是,主子,你說可能嗎?別說太皇太后會阻攔,就算真殺了,那蒙古還不得鬧起來?!睂幭阋荒樚煺?。 東珠愁眉緊蹙,她隱隱覺得哪里不妥,仿佛這個案子并非只有表象的這般,仿佛是有人故意設局,要讓康熙陷入如此兩難之境,可到底是誰呢,所圖又是如何? 慈寧宮佛堂,孝莊虔誠地跪在佛龕前,雙手合十,默念佛號。 蘇麻喇姑自外面入內,看到孝莊正在念佛,便也跟著跪了下來。 孝莊意識到便停了下來,鄭重地對著佛像拜了三拜:“愿以此功德回向給已逝的眷屬,讓他早日離苦得樂,早得解脫,阿彌陀佛?!?/br> 蘇麻喇姑跟著拜了三拜,隨即上前一步,將孝莊扶起:“能讓太皇太后親自做功德回向,吉阿郁錫,應可安息了?!?/br> 孝莊嘆了口氣:“他能安息,那科爾沁和蒙古四十九旗,能安息嗎?” 蘇麻喇姑立即怔住,孝莊再次嘆息,頗為無奈地擺了擺手。蘇麻喇姑扶著孝莊,兩人走出佛堂,來到相隔的寢殿內,蘇麻喇姑扶孝莊坐下,侍女素言、素問適時奉上茶點。 孝莊喝了一口茶,又嘆了口氣:“今兒的事,皇帝這邊是逞了龍威,痛快高興,只怕外面那些老臣并未拍手稱快吧?!?/br> 蘇麻喇姑點了點頭:“太皇太后料得真真的,鰲拜黨留下的那幾位就不必說了,單說一向跟咱們貼心的莊親王、顯親王、靖親王,還有平郡王、信郡王他們那頗有微詞,說皇上行事太” 孝莊冷笑,仿佛已經聽到、看到那些人的議論與神情:“是說他手太黑、心太狠,太不留情面了,是吧?” 蘇麻喇姑坦白回復:“正是呢。不過太皇太后也不必憂心,這些人啊,當年先帝仁慈,他們呢就編排先帝軟弱,還說先帝毫無先祖雄風。當今皇上行事果斷雷厲,他們又說心狠,照這么看,倒是天子難為了?!?/br> “這也怪不得他們,身處龍位本來就像架在炙火上烤,那滋味自然不好受,越是如此,越不能行差半步?!毙⑶f口上說著,心下已是感同身受。 蘇麻喇姑連連點頭:“是啊,這次的事,從始至終,都是皇上自己獨斷的,這事先都沒和您商量商量,您這心里會不會怪著皇上?” “他不跟哀家商量,許是不想讓哀家為難,也有可能是不想受哀家左右。但是他想錯了,哀家不是尋常婦人,心眼沒那么窄,不會因為吉阿郁錫是哀家的親戚就護短。但是,他吉阿郁錫不是一個人,皇帝要想動他,總要想好了后面的路。所謂馭下之策,是既能打也得揉,如今是打也打了,可打完之后,得想著怎么揉。那蒙古四十九旗的臉面,大清和蒙古幾十年來的交情,不能讓一個吉阿郁錫給毀了啊?!?nbsp;孝莊神色憂慮,面上一派躊躇之色。 蘇麻喇姑也是一臉黯然,嘆了口氣:“原以為皇上親了政,凡事就能順心些,沒想到還是得提心吊膽?!?/br> 孝莊一聲輕哼:“越是親了政,乾坤獨斷,越是危險??上О?,如今咱們的皇帝還沒悟到這點。對了,皇帝這會兒在做什么?!?/br> 蘇麻喇姑看向孝莊:“皇上去見慧貴妃了?!?/br> 孝莊瞇起眼睛,細想了想,而后便以極低的聲音向蘇麻說道:“這丫頭若是聰明,希望能抓住這最后一線生機?!?/br> 蘇麻喇姑怔了怔,饒她跟在孝莊身邊一輩子,此刻對這句話卻也是參不透何意。 第一百四十四章 波濤滾滾乾坤大 翊坤宮,康熙步入內室。 烏蘭雙膝跪地,穿著一身雪白的素服,脫簪披發,頭微垂著,看上去我見猶憐:“皇上果然信守承諾?!?/br> 康熙一怔,料定了烏蘭會撒嬌,會祈求,甚至是胡攪蠻纏,卻沒想到她竟然如此柔順,如此服小狀,這倒讓康熙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你,說什么?” 烏蘭越發乖順,眉眼俏俏的,楚楚動人:“皇上,今兒個是十五,先前皇上允過,若烏蘭差事辦得好,把宮中上下打理得妥妥帖貼,這個月十五便會招烏蘭侍寢的?!?/br> 這丫頭莫非瘋了,她父兄造假錢一事已經暴露,如今一多半的親戚都在獄中生死一線,她卻還有心情說這個??滴趼犃?,自是哭笑不得:“朕不是來和你說這個的?!?/br> 烏蘭一臉失落:“皇上來不是和烏蘭說這個?那烏蘭便也無話可同皇上說了?!?/br> 康熙強硬下心,繃緊臉:“烏蘭,你跟朕說實話,你阿瑪的事你可知曉?你可有參與?你若是說實話,朕便可饒你一死?!?/br> 烏蘭緩緩向康熙叩拜下去,梨花帶雨:“烏蘭請皇上念在舊情上,留阿瑪一條性命讓他回科爾沁養老吧!烏蘭替阿瑪給皇上磕頭了?!?/br> 說著烏蘭奮力地磕了三個響頭,再抬起頭時,額頭上已是鮮血直流了。 康熙看到大為觸動,倒吸了口氣:“烏蘭,你阿瑪私鑄假錢動搖國本,又和藩王勾結實在罪大惡極,能不能饒他性命,不在朕,而在群臣、在百姓、在國家的法度,所以,朕現在應不了你。朕再問你一次,這些事情你可知曉?你可有參與?” 烏蘭定定地看著康熙凄婉地哭了:“皇上,我若知曉,我若參與,我還會傻傻地將罪證到處拿去送人嗎?皇上,為了補貼宮中用度,烏蘭已是傾盡所有了,烏蘭對皇上真心一片,萬望皇上勿忘!” 烏蘭含著淚水癡情地望著康熙,康熙面露一絲不忍,烏蘭梨花帶雨,膝行幾步,神色凄婉而真摯:“皇后是首輔索尼的孫女,有著得天獨厚的家勢和母儀天下的端莊優雅;昭妃有著舉世無雙的智慧和開國勛臣的驕傲;即便是惠貴人,也有著出塵脫俗的美貌和氣度她們,都得到了皇上的真心寵愛!而我,有什么?在皇上眼中,烏蘭可有一絲長處?” 康熙剛要開口,烏蘭神情更加凄然,眼淚肆意而流:“烏蘭真的是一無所有,一無是處嗎?烏蘭有著嬌艷的笑容,有著嫵媚的身姿,更重要的是,烏蘭有一顆傻傻的單純的愛著皇上的心,即便為此將親人拖入深淵,還是止不住愛著皇上!這些,皇上可曾看在眼里?” 烏蘭說到此處,起身突然脫掉外衣,露出里面薄紗內衣, 眼中噙著淚水,深情地看著康熙,說不出的凄美動人,道不盡的一往情深,都印在了一雙美目中。 康熙看著烏蘭,整個人被烏蘭的情深感動了。 烏蘭低語如泣:“烏蘭很傻,傻到放下女人全部的驕傲和自尊來祈求皇上的恩寵!烏蘭很蠢,蠢到此時還深愛著皇上還想求皇上可憐可憐烏蘭,不要讓烏蘭帶著遺憾去死,好嗎?” 烏蘭說完,似是將人生最后的力氣都用盡了,扶著康熙的衣服,緩緩地無力倒下,滿面悲愴卻一滴淚水也流不出來。 康熙不忍,俯身將烏蘭扶起,烏蘭嬌弱地倚著康熙的懷里,帶了鏤空的素銀鐲子的光潔手臂緊緊纏著康熙的脖子,珠顏湊近,意欲擁吻康熙。 康熙幾乎難以抑制情動,摟緊烏蘭,仿佛要與她纏綿。 兩人共倚榻上,原本就要同赴云雨。不料,康熙卻在最后一刻恢復意識,他狠狠攥住烏蘭的手臂,晃動著烏蘭手上那只鐲子,恨恨說道:“慧貴妃,這個鐲子太素了,配不上你!” 烏蘭面色急變,卻竭力掩飾自己的不安,仍一臉嬌笑:“皇上說什么,烏蘭不懂?!?/br> 康熙越發怒了:“不懂?那朕就明說給你聽,這個鐲子太過素凈,配不起你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的尊貴,可是,它里面藏著的臟東西卻和你很配!” 烏蘭聞聽,大驚失色。 康熙冷笑:“朕剛進來殿中便感覺到了,你宮里有種異香,若隱若無極為特別,讓朕忍不住動情。烏蘭,朕一直覺得你雖然跋扈善妒,但終究是個單純的女人,沒想到你心機如此之深,到了此時此刻,還在算計朕??!” 最后一搏的精心算計也被揭穿,烏蘭立時嚇白了臉,又驚又怕開口急辯:“皇上,這鐲子,我不知道……” 康熙冷冷打斷:“你不知道?你算準了朕會來看你最后一面,你就暗中做了手腳,想用這種臟東西害朕動情,寵幸于你,過了今夜,你很快便會有喜,是不是?你想以此為你犯了死罪的阿瑪和你自己的前程賭上一把,是不是?” 烏蘭被戳中心事,面如死灰。 康熙深深吸了口氣,有些厭惡又有些不忍,最終擺了擺手:“罷了,朕不殺你,你死到臨頭還想著保護自己的阿瑪,就是這一絲的孝心與天性救了你,日后,你好自為之吧!” 康熙說完起身離去,烏蘭身形微頓了一下,想要去抓康熙的袍角,卻遭落空,最終瘋笑著跌倒在了地上。 宮門處,康熙大步而出,卻丟給顧問行一句話:“叫人送去冷宮安置?!?/br> 顧問行低頭稱是。 咸安宮內,聽到小侍女昴格爾的敘說。 貴太妃笑了,笑得極為舒暢。她再一次將剛煮好的熱騰騰的奶茶潑到炭盆上,原本正旺的火苗立時被澆滅,焦煳中摻雜著一股怪異的香味,而刺啦刺啦的聲響更是有些駭人,但在她看來,卻是最美妙的景致。 “真好,布木布泰,這一次,我讓你自斷臂膀。你的堂弟、你的繼任者,都被我玩弄于掌心,如今他們栽了,一個被你的親孫子處死,一個被打入冷宮。你的外援和內應都被我剪除,接下來,我看你還能做什么?” “可是,那小黑屋折了,咱們不是也斷了財路?”昴格爾十分不解。 貴太妃冷哼,瞥了一眼昴格爾:“財路?三十五年前,自我嫁給林丹漢為嫡妻大福晉,統管阿紇土門萬戶斡耳朵時,我就不缺這個。三十五年過去了,我的兩任丈夫、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先我而去。我失去了太多太多,卻唯獨不缺銀子?!?/br> 昴格爾低頭不語,沒有人知道,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奴婢,其尊貴的出身絲毫不比紫禁城里的格格和公主們低,她也是這世上貴太妃娜木鐘唯數不多的親人,是她的長子察哈爾親王阿布奈的女兒。 “著人告訴阿布奈,假錢的生意暫時停下,若不死心,遷到南邊再辦就是了??傊@次,讓吉阿郁錫當了替死鬼,狠狠打壓了孝莊和科爾沁。咱們察哈爾跟阿巴亥部的機會,便來了?!辟F太妃神色愉悅極了。 布木布泰,原本你我同姓博爾濟吉特氏,雖不屬一部,但蒙古四十九旗原本就是一家,所以不管是太宗在時,還是太宗過世后,我都安心守著我的博果爾和十一格格過日子,我是從來沒跟你爭過分毫。 可你呢,機關算盡,所有的好處都要占到。你嫉妒你的親jiejie,嫉妒你的姑母,自然也嫉妒我。所以,我們便一個一個失去最親的人,悉數敗在你的手里。日復一日,你終于成為太皇太后,受盡天下人尊崇。而我們,除了死,便是等死。 順心的日子過得太久,莫非你真以為無人能奈何得了你? 這一次,我偏不讓你如愿。 為了博果爾,為了我自己,也為了你的jiejie和姑母,為了那些被你除去的絆腳石,我必得勝了你。 貴太妃沉浸在前戰初捷的喜悅中不能自已。 昴格爾則小心翼翼地回話:“慧妃在入冷宮前,派人前來傳話請您想辦法照應,她說,她總會出來的?!?/br> 貴太妃不屑地笑了:“照應?到了這步田地,還想著我能施以援手?她簡直是癡人說夢。我不落井下石讓她死得難堪已是恩德無量了,又一個貪心的傻女人。既如此,我就照應照應她,你去告訴毛伊罕,那個藥可以停了,以后不必再給她服了?!?/br> 昴格爾微愣。 貴太妃笑了:“傻孩子,服了那么久的藥,就算此時停下,此生,博爾濟吉特烏蘭,也生不出孩子來。哼,布木布泰機關算盡,枉費她再送來多少科爾沁美女,只要有我在,都會變成不能下蛋的雞?!?/br> 昴格爾這才明白過來,于是悄悄退下。 貴太妃繼續煮著茶,看著徐徐升騰開來的熱氣,她笑了。 “布木布泰,西永福宮莊妃、莊太后、太皇太后。他日,待我達成心愿,送你歸西以后,你說,我送你個什么謚號好呢?當年,你最嫉恨的就是你jiejie,太宗寵她愛她,給她敏惠恭和元妃的謚號,為此,你嫉恨極了?,F如今,竟然連一年四次的大祭都命禮部省了。那好,我便把敏惠恭和四個字送給你,你放心,我為人素來比你大度,待我的另一個兒子阿布奈坐上皇位后,我定給你身后榮光,一年里,我給你四次,不,八次大祭?!?/br> 哈哈哈,貴太妃近乎瘋癲般地大笑起來。 若在旁人聽來看來,似乎就是瘋語瘋行。 冷宮中,蕭瑟的庭院中。 東珠彎著腰在一個大木盆里用力搓洗著衣服,剛開始的時候還覺得水很涼,浸了水的衣服很沉,自己干起來活來極累,可是時間久了,反倒覺得洗衣服是一件極好的事情。 看著臟了的衣裳經過皂粉的洗滌,再以一兩盆水清滌之后煥然一新,那種感覺就像自己也被沐浴一次,全身從內而外地舒坦。 于是,但凡有日頭的時候,她就會打水洗衣,有時候是洗自己的衣服,有時候則是同處冷宮中的老邁宮人。 即便人生已被打壓到了谷底,還有余力去幫助更為不堪的人,這便是自己活下去的意義和勇氣。 只是,這份勇氣卻不是人人都能欣賞得來的。 一盆說不清混著什么腌東西的臟水從天而降,兜頭澆了東珠一身,并且連帶她面前剛剛洗凈的衣裳,均未幸免,全都臟了。 東珠顧不得擦去面上的臟水,睜大眼睛朝著潑水的方向看去,一時間竟愣住了。 一身素衣,披散著蓬亂的頭發,像瘋子一般赤足站在面前的,正是慧貴妃博爾濟吉特烏蘭。此時,她的手上,正拿著一個臟盆子,一臉桀驁不馴地看著東珠:“怎么,不服嗎?” 東珠哭笑不得,依著她的脾氣,若在外面,便立時沖上去一頓好打,可是想想,都淪落到了冷宮,還鬧個什么勁兒。 于是,她默默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抬起裝著衣服的木盆,準備換個地方再清理一下,不料,卻越發惹怒了慧妃。 慧妃瘋了一樣沖了過來,一把推上去,便將東珠撞開,手上的木盆和衣服全都跌落在地上。 “為什么不給本宮行禮?為什么不給本宮請安?”慧妃高亢地喊著。 東珠既是可憐又有些可悲地看著慧妃:“這是冷宮?!?/br> 慧妃更加暴躁:“冷宮怎么了?冷宮也要講規矩,我是慧貴妃,你呢,昭妃,按品階,比我低,你見到我,得請安,得磕頭!” 東珠深深吸了口氣,便恭敬地蹲跪了下去:“廢妃鈕祜祿東珠,給廢貴妃博爾濟吉特烏蘭請安!” 慧妃顯然并沒聽明白,只見東珠跪了請安,便心滿意足地笑了:“好好好,你懂規矩最好,免禮,你起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