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東珠微一蹙眉:“這怕是有些難?!?/br> 康熙驚懼,手上不知不覺抓得更緊。 東珠笑了:“你說過,三月三,我生日,我最大。你要給我天大的恩賜。那么,我要去踏青?!?/br> 康熙愣了又愣:“朕說的恩賜,是要封你為貴妃,要給你辦隆重的生宴,要……” 東珠搖搖頭:“你的恩典,若非我歡喜,又有何意?” 康熙目光一閃:“莫非你又想抵賴,當初允我的事,又不算了?” 東珠面色微紅,掙扎著甩開了他鉗制的手:“三月三,不僅是我生日,還是上巳節。若能借此讓百姓崇尚古禮、回歸純樸,豈不更好?況且,三月十八是你的圣壽節,我怎么能搶在你頭里嘩眾取寵。如今皇后有孕在身,就算你想給恩典,也該給她。再說,蒙古王公也要進京,也該多給烏蘭一些隆寵。在此時,你若非要將我推出去,豈不是成心讓我在宮中難過?” 康熙聽完沉吟片刻,面色突然明朗起來,竟將東珠抱起旋轉起來,還爆發出一陣爽快的大笑?!昂煤煤?,如今你的心總算也有三分向著朕了。居然知道替朕著想,平衡各方了。如此,朕就允了你,放你出宮踏青去?!?/br> 殿外。 顧問行聽到天子的笑聲,面上也跟著緩和起來。 李進朝卻皺起了眉,湊上來問道:“師父,這昭妃娘娘到底使的什么招兒啊,皇上一整日愁眉不展,連午膳都沒用,可是她一來,居然就能讓皇上這么高興。這昭妃娘娘也太神了!” 顧問行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淡定地笑了:“昭妃娘娘是皇上的福星,自然也是咱們的福星!” 李進朝細細琢磨著顧問行的話,半晌沒再言語。 第一百三十章 晴風麗日三月三 三月初三,上巳節。 京西大湖之畔,碧草幽幽,綠水潺潺。燦燦艷陽灑在水面上更添萬縷金波,微風輕滌,柳絲慢蕩,萬千花卉吐芳爭艷,香風來襲,春意正濃。 東珠身著漢裝素服,立于水邊,眼中蘊著化不開的柔情,眉間蹙著欲說還休的惆悵。 過了良久,她輕輕低下身子,將手里緊握的一枚紅棗緩緩放入水中??粗屈c點紅暈靜靜地漂在水面上,漸漸遠去,東珠的心也如這枚紅棗一般,飄向了遠方。 費揚古悄然出現在東珠身后,看到這一幕,又想起許多年以前,兩人在這里游湖放棗的情景。 這三月初三上巳節,原是為了祭祀軒轅帝而得名,自漢唐以來逐漸演繹成為青年男女相會的日子。以往這一天,都是兩人最開心的時候。那是鐫刻在兩人心中永久的記憶,是年少時不知情為何物的最初的悸動。如今,時過境遷,一切都不同了。 縱使心中萬分愁,唯有化作無聲的嘆息。 東珠回轉過身,微抬眼眸靜靜地看著費揚古:“你,還是來了!” 費揚古嘆了口氣:“我知道你的心思?!?/br> 東珠淡然一笑:“你若真知道,又何必等到今日才來?” 費揚古眼眸微動:“今日一見,前塵往事便會隨風而去?!?/br> 東珠收了笑,眼神很是不舍:“你果然是知道我的。以前約你,你不肯來,怕我與你糾纏,令你為難。而這一次,知道我是要祭奠過往,斬斷前緣,所以你才肯來?” 費揚古的目光靜靜地頓在東珠的臉上,心中雖有千般不舍、萬般無奈,但是那又如何,若不放下便會害她一生。罷了,如果能就此放下,是對她好,而她好自己便好。 東珠微微蹙眉:“我曾說過不管任何時候只要你應一句,我便可以拋棄這里的一切,隨你遠遠遁去,不管后宮朝堂的紛爭,甚至也不理家人與親眷的安危,一切只為我自己的心?!?/br> 費揚古微微搖了搖頭:“你不能,我也不能?!?/br> 東珠苦笑:“不管過多久,也不管我說什么,你總是這一句便將我打發了?!?/br> 費揚古心中越發苦澀,面上卻佯裝無動于衷:“你只當我是個懦弱的人,是個貪慕虛榮的人,是個寡情負義的人。這樣,你便可以忘得快些!” 東珠眼光一凜:“那么,你是這樣做的?在你心里,只當我是愛慕虛榮、稀罕皇寵、貪戀富貴的人。所以,你便可以忘得這樣快、這樣容易?” 費揚古微微輕嘆,狠下心說道:“娘娘,皇上需要娘娘的幫襯?!?/br> 東珠眼中微濕:“是,我想當年安親王也是這樣對你jiejie說的!” 費揚古微微詫異:“你說什么?你知道些什么?” 東珠氣苦:“你總是瞞著我,你若這樣不信任我,當初為何要與我相識、相知?” 費揚古低下了頭:“很多事情,不該你知道的,何必要自尋煩惱?!?/br> 東珠:“我原本是想不明白的,只是最近朝堂上的動向,還有那封遺詔的謠言,就像一把鑰匙為我解開了所有的謎底。我忽然明白過來,原來一直以來你都在騙我。你說想在皇上身邊得到他的信任,想要建功立業為家族爭得榮光,為含恨而死的jiejie揚眉吐氣,其實那都是假的。你真正想做的事,是輔佐安親王稱帝,然后推行漢化,改善漢人待遇,為自己的母族和jiejie了卻平生心愿?!?/br> 費揚古輕嘆一聲:“你終究還是小看我了?!?/br> 東珠淡然一笑:“是,我只說對了一半,其實為母族和jiejie了卻心愿只是一方面,重要的是,你和安親王都想將先帝未了的心愿完成,那就是滿漢一體,將華夏文化傳承光大,讓朝廷革舊除弊走出困厄,讓百姓安康富足,讓大清成為與漢唐齊名的偉大王朝,而不是因為狹隘自傲失去民心最終重走元朝覆滅的道路?!?/br> 費揚古聽到東珠講這一長串的話之后越發沉默了,他內心抑制不住地激蕩起來,他甚至有一瞬間竟想把東珠擁在懷中,感謝她看穿了自己。這分心思藏在心底多少年,除了安親王,除了那只隱于暗處的勢力,沒有任何人可以洞悉毫厘,可是她竟然猜到了。這并非單純的聰明,這是緣于兩人在靈魂深處的契合才能夠做到的不言而喻。 東珠緊盯著費揚古的雙眸,朝他走近一步:“我會幫你的!” 費揚古心中驚詫,向后退了兩步,然后搖了搖頭:“不?!?/br> 東珠意外:“為什么?” 費揚古:“這是我的使命,更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愿意為它獻上生命,卻不想連累你?!?/br> 東珠苦笑:“連累?偏你有鴻鵠之志,我就只能安心做只燕雀?怎不知這也是我的理想!” 費揚古目光越發凝重:“聽我說,你不可以,事情并非完全像你想的那樣。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如今朝中局勢復雜,正是牽一發動全身,而宮中太皇太后一直隱忍不發……一切都是未定,你的莽撞會連累許多人?!?/br> 東珠噘起嘴:“剛才還說什么不連累我,現在才把話挑明,原是怕我莽撞連累你們!” 費揚古嘆了口氣:“好了,你出來的時辰也不短了,如今侍衛們和宮女都在尋你,先回吧!” 東珠盯著費揚古的眼睛,微微一笑:“拿來!” 費揚古一愣:“什么?” 東珠孩子氣地微微歪著頭:“我的生辰賀禮!” 費揚古扭過臉去:“沒有?!?/br> 東珠瞪大眼睛,難以置信:“我不信,前兩年我雖不得出宮,你不是也偷偷想法子把禮物放到我宮里了。今年我可是大模大樣走出來,你竟沒準備,我才不信呢!” 費揚古面色微紅,神情略微掙扎,終于還是從荷包中取出一物悄悄遞給東珠。 那是被一方素帕包裹的一把精致而小巧的沉香木梳。沉香木獨有的暗香幽雅自然,讓人聞之心曠神怡。不多不少,十六只木齒打磨得圓潤晶瑩萬分溫婉柔和,特別是間隙較尋常梳子略大了厘毫。因為他知道,她的頭發原比旁人要粗一些,所以在用尋常梳子梳頭時,若不經意,常會被纏繞扯斷。 這只是一把很尋常的沉香木梳,但是即便放在那珠環玉翠的首飾匣中,也絲毫不會遜色。 東珠知道,這是他親手做的。 那樣溫婉自然的形態卻藏著那樣體貼入微的心思。 東珠微微仰起臉,目光柔柔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嬌態,以戲謔的口氣問他:“你可知送梳子的意思?” 費揚古微微一愣。 東珠笑意更濃:“是私訂終身,纏繞一生的意思?!?/br> 費揚古面紅:“不是這個說法?!?/br> 東珠見他面露窘色,心中越發得意,伸手輕輕撫著那梳子,在梳柄上端看到一行小字:“歲月靜好,安之若素?!蹦樕r沉了下去,美目圓睜,緊緊瞪著費揚古:“你這算什么?送這個給我,難道是當作與他合巹的賀禮?你就這么迫不及待地讓我成為他的女人?” 費揚古面對一喜一嗔略帶幾分孩子氣的東珠,著實有些無奈:“我只是想讓你珍惜這似水流年?!?/br> 東珠冷哼一聲:“是,人生苦短,歲月無常,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活到花甲古稀。我并不稀罕自己能活得有多長久,哪怕我的生命是短暫的,哪怕只有數年、月旬,甚至寥寥幾日,我也希望在最后一個時辰里都過得歡快?!?/br> 費揚古聽她如此說,不知為何心中突然一緊,立即沉下臉來責怪道:“好好的,說這個干嗎?今兒是你的生辰,說起話來怎么如此不知避諱?” 看他緊張得忘記了規矩和距離,仿佛如過去一樣嗔怪自己,東珠心中便好受了。她將那枚梳子插在自己發間,靜靜地說了句:“你記得,這是你自己送給我的?,F在,我將它結發在頭,從此我們便是纏繞一生,再不可背棄對方?!?/br> 費揚古想要解釋,卻又覺得此時說什么都是無益,也怪自己怎么偏偏送了這個給她?原是聽說她近日睡不安穩,所以才會送這沉香木梳給她。想來她若知是自己親手做的,早晚便會多用它來通發,以此觸碰頭部經絡,自然能寧神靜心??烧l知她會錯了意,越發糾纏起來。 “昭妃娘娘!” “主子!” 遠處傳來寧香與春茵氣喘吁吁的呼喚聲,還有侍衛們整齊有度的馬蹄聲。 東珠知道,他們還是尋來了。自己和費揚古這難得的會面,終究是要結束了。她仿佛還要說些什么,而費揚古騰空一躍已至樹上,將身形隱藏在樹冠叢中。 東珠心中默然嘆息,朝水邊緩緩而去,不時采一捧新鮮的薺菜揣在懷里。 所以,當春茵與寧香尋來的時候,東珠手捧薺菜朝她們笑容嫣然:“來得正好,多采一些,回去好做薺菜餑餑給她們嘗嘗鮮?!?/br> 春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瞪大眼睛瞧著東珠:“娘娘真是太奇怪了,若想吃餑餑,只要吩咐一聲,御膳房里什么新鮮美味的餡料沒有,還用親自來摘這個?” 未等東珠回答,寧香搶著說了:“春茵jiejie不知道,上巳節吃薺菜,不僅可以祛病祈福有好兆頭,還能夫妻和美早生貴子呢!” 春茵瞪大眼睛:“這可是真的?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呢!” 寧香點點頭:“真的,真的,昨兒娘娘教我念詩的時候,告訴我的!” 春茵立即跑過去:“那咱們趕緊多摘些,好讓娘娘和皇上和和美美,早生貴子!” 寧香也連連點頭,兩人一起動手,很快各自采了一大捧。 東珠啞然,呆立在水邊,有些愣神。 冷不防,卻被一人牢牢抱在懷里。 隔著錦衣華服一陣陣傳來曖昧的體香,熟悉的氣息早已將他的身份泄露。此時的他,孩子氣地用手臂牢牢圈住東珠,柔聲低語帶著幾分調侃:“我今兒才知道,你為何要將日子定在今天不可。三月初三,不僅是你的生辰,也是上巳節,而巳與子相通,便是尚子的意思。若我們今日合巹,必定多子多福?!?/br> 東珠微微掙扎,卻換來某人更緊的纏繞:“還躲,還想往哪里躲?” 東珠微惱:“皇上怎么說話不算數,說好了今兒放一日的假,由我自行打發,怎么還跟了來!” 康熙轉過東珠的身子,龍目炯炯緊盯著東珠:“朕是允你出宮散心,可并沒說不叫人跟著!再者,誰讓你一出宮就像脫籠的鳥飛得沒影了。侍衛們都知道這昭妃娘娘是朕的心頭rou,你跑了,他們怕不好交代,便早早回了朕。朕又擔心你搞什么花樣,才追來瞧瞧的?!?/br> 東珠推開康熙:“如今人也瞧著了,皇上便回吧!” 康熙樂了:“這叫什么話?見你非要出來,還以來弄了什么新鮮樂子,卻不過是來湖邊閑逛,倒不如隨朕去西山跑馬?!?/br> 東珠低垂頭,做出精神不振的樣子:“我才沒那個力氣?!?/br> 康熙被駁了面子,倒也不惱,笑嘻嘻說道:“也是,總要攢著力氣……等到晚上?!?/br> 東珠皺眉,剛要回他幾句,卻忽地被康熙拉上馬。東珠還未坐穩,天子已揮鞭催馬。一時間,馬兒騰躍,遠遠跑了出去。 馬蹄紛紛踏綠草,散出陣陣濃郁的清香,東珠微微頭暈,更有些訝然:“去哪兒?” 康熙貼在東珠耳邊:“到了就知道了!” 東珠緊挨著康熙,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心跳,那樣有力,那樣激昂,東珠有些恍惚。如果他不是天子,只是尋常人家的少年,那這個年紀,他該多快活,一定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墒撬翘熳?,還是被那個女人推到皇位上、被權貴元老們牽制的傀儡。 傀儡,一想到這個詞,東珠就有些心疼。如果能夠擺脫那幕后之人的鉗制,擺脫朝中權貴的彈壓,他到底會不會成為一個好皇帝,會不會繼承先帝的遺愿,實現滿漢一體的仁治? “在想什么呢?”康熙略微低頭,在他看來,東珠少有這樣安靜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