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我疼我的,不關皇上的事?!边@是東珠沉默半晌以后說的第一句話。 所有人都嚇呆了,云姑悄悄抬頭去看皇上的神色,發現皇上的臉都氣得變了形,但是即便如此,皇上還是忍了下來,只把怒氣一股腦兒撒到太醫的身上:“還不快過來給娘娘診治?” “是!” 太醫們立時圍了上來,此時也顧不得避諱,由左院判孫景親自為昭妃診脈。 皇上按著東珠的手,東珠有些無可奈何,任由老太醫們看了又看。 “如何?”皇上見他們各自對視之后也不說話,便逼問道。 眾太醫不敢妄言,都把目光聚向左院判孫景,孫景只得說道:“回皇上的話,昭妃娘娘手上的傷十分嚴重?!?/br> 所有人大氣兒也不敢喘。 “這還用你說,誰都能看出來!”皇上果然不滿。 “娘娘的傷動了筋骨,如今先要由正骨科的太醫為娘娘正骨,然后才能想法子治這燒傷?!睂O景再三斟酌措辭。 “那還等什么?趕緊治??!”皇上一怔,隨即仿佛明白過來,“去,快去把正骨科的人全都給朕宣到承乾宮來。還有,把針炙科、大方脈、小方脈,以及所有今晚當值的人都叫過來?!?/br> “是!”一直悄悄躲在人后的顧問行應了一聲,立即下去安排。 左院判孫景伸手拿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示意右院判以及另兩位醫正與他一道悄悄退了下去。 皇上緊緊攬著東珠,心中又恨又氣,眼見她額上也有汗水浸出,又實在有些不忍:“你是怎么回事?底下跟著的奴才一點兒事兒都沒有,你自己卻傷得這么重?這斷了骨,你都不哼一聲,誰讓你在這兒硬充巴圖魯呢?” 東珠也不應他,只是把臉偏向床榻里側。 大殿內突然悄悄響起細小的抽泣聲,云姑過去一看,正是換了衣裳重新梳了頭發的春茵,不由低聲說道:“皇上在這兒呢,要傷心到外面哭去,千萬別驚了駕?!?/br> “云姑姑,都是春茵不好,春茵只顧扶著楊格格往外走,沒承想一塊燒化的木頭就砸了下來,當時春茵想這次肯定是活不成了,是娘娘趕過來用手臂幫我們擋了一下……”春茵嗚嗚地哭了起來。 東珠在里面隱隱地聽到,她掙扎著想要起來,自然被皇上按得死死的。 “進來?!被噬系穆曇魫瀽灥?。 “小心回話?!痹乒脕聿患凹毤毝谥坏眯÷曊f了這樣一句。 春茵詫異,跟著云姑來到寢宮床前。 皇上仔仔細細地看了春茵一眼,目光十分冷淡?!澳氵@個奴婢不知是笨是精,跟在你主子身邊每次都是主子傷痕累累,偏你反倒全身而退,真不知你主子拼死護你做什么?” 春茵聽皇上如此說,立即嚇得跪在地上,又是磕頭,又是忍不住抽泣起來。 “不關她的事,每次都是我連累她?!睎|珠說道。 “娘娘,若是這次您的手好不了,奴婢就砍了自己的手來賠您?!贝阂痣p眼紅腫,滿面淚痕。 “胡說?!被噬蠍懒?,“怎么就好不了?你少在這里咒她?!?/br> 春茵嚇呆了,她呢喃著:“奴婢在外面聽到兩位院判大人和醫正們在說話,說的什么奴婢也不太懂,反正就是說好不了了?!?/br> 所有人,包括云姑、如霞和啟秀,都大感意外。 “孫景,孫景?!被噬洗蠛?。 左院判孫景等人又急匆匆入內,這一次是剛一進門全都立即跪伏在了地上。 “剛剛你們在外面說的什么,一個字也不許少,馬上說給朕聽?!被噬鲜謶嵟?。 “皇上,微臣等人剛剛在外面討論如何治愈娘娘手臂上的燒傷?!睂O景答道,“只是意見不太統一?!?/br> “說?!?/br> 孫景說道:“這傳統之法比較溫和,如南齊《鬼遺方》里有云‘火燒人rou壞死,宜用麻子膏外敷’,這法子比較中正,娘娘的傷實在太重,若想恢復原狀,靠此法怕是不行?!?/br> 皇上的臉色已然大變,再低頭看懷中的東珠,此時面色也不似剛剛那樣慘白,反而蠟黃如枯,人也仿佛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如今靠在他的懷里也不再掙扎,卻像紙一般輕盈,仿佛隨時都可以被一陣風吹走。 右院判接過話來說道:“昭妃娘娘這手上的傷本來就重,可是似乎又沾到了冷水?!?/br> “是?!币恢惫蛟诘厣系拇阂鸫盍搜?,“娘娘將我們救出以后,還同咸安宮的人一道提了水去救火,當時情形太亂,是有些水弄濕在身上?!?/br> 右院判點了點頭:“這就是了,《備急千金要方火瘡》中有云‘凡火燒損,慎以冷水洗之,火瘡得冷,熱氣更深轉入骨,壞人筋骨難瘥’!” “朕叫你們來,不是讓你們在這里切磋學問,掉書袋的?!被噬系哪樕幊恋脟樔?,又瞪著云姑道,“去看看顧問行,正骨的太醫怎么還沒來?” 云姑立即退下。 孫景繼續說道:“如今尋常的藥方怕是不行,微臣記得《五十二病方》中有個法子可以一試。以蕪荑和豬油制成軟膏敷治可緩解癥狀?!?/br> 右院判以及另兩位醫正對視之后,也點了點頭表示附議。 皇上看他們神色間仿佛有異,還待追問,此時顧問行前來回話,說是正骨科以及其他八科共計三十二名值守的太醫都在殿外侍候。 “你去同他們說,不論是誰,今兒誰能治好昭妃手臂上的傷,朕就升他為院使?!被噬涎灾星?,左右院判與兩位醫正心中卻掀起巨浪。 這大清太醫院共設九個醫科:大方脈、小方脈、傷寒科、婦人科、瘡瘍科、針灸科、眼科、咽喉科和正骨科。 太醫院院使即正院長為最高長官,額定一人,正五品。 院使之下設左右院判,額定兩人,為正六品。 院判之下為御醫也稱醫正,十三人,正七品。 再往下,是八品的吏目、九品的醫士,各十三人。 以上都稱太醫,再往下是無品級的醫生三十人以及不限數量的醫吏,還有太醫院下屬的生藥庫和御藥庫的蘇拉醫生以及管事又六十人。 整個太醫院總計二百來人,而這院使之位一直懸著。這太醫院原是大清后宮最顯赫的衙門,除了給帝后、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妃嬪們看病,再就是還要負責公主、親王以及地位顯赫的王公大臣們。雖然在皇宮中侍候帝后如履薄冰,但是一旦出宮,那便是日進斗金、人人奉迎的美差。 所以,一個院使之位,確實比黃馬褂和萬兩黃金的賞賜更具誘惑。 原本在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但是,皇上錯看了太醫們的心思。 眼下孫景等人想的是,本朝之所以到今天一直沒有指派院使,就是因為皇家對漢人太醫始終信不過,于是左院判為漢人,右院判為滿人,左右二人相互監督制約,倒也省去了很多猜忌。如今皇上突然開了金口,只要能醫好昭妃,便可以當上院使,這著實令人大感意外。 太醫院院使的位子可是掌握著后宮以及王公大臣的命脈,對這樣關鍵的位子皇上如此許諾,是否說明這位昭妃娘娘在皇家的分量? 于是,皇上沒想到的是,越是如此,越無人敢站出來替昭妃醫治了。 第五十八章 君心匪石情定何 東珠躺在皇上的懷里一動不動,仿佛睡得很沉,那覆蓋在眼睛上的濃密而纖長的睫毛微微有些翹起,蒼白憔悴的面色與無助的神情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一般讓人無限愛憐。 無法言表的柔情蜜意在少年天子心中涌起,從此任誰也無法驅散。她將他的心占得滿滿的,讓他不能思考、不能自已。 “皇上?!鳖檰栃械拇叽偈够噬系哪抗饨K于得以從東珠臉上移開。他靜靜地注視著那個跪在地上的年輕太醫:“你叫什么?” “微臣孫之鼎?!蹦贻p太醫回道。 “朕記住了?!被噬铣烈髌讨笳f道。在眾多太醫面面相覷不敢應征之際,對于這個敢于自薦的年輕人皇上很是期許。 天子的眸子中傳遞著許多內容,是懇切,更是充分的信任與鼓勵?!澳?,可以開始了?!?/br> “是?!睂O之鼎站起身走上前去,遞給皇上一塊毛巾:“請放在娘娘唇間,以防一會兒疼起來咬到自己?!?/br> 皇上試圖按他說的去做,但是他剛剛將毛巾放在東珠唇邊,卻見昏迷中的東珠仿佛皺了皺眉,于是便不忍心再強塞進去,只是用手輕輕扶著她的臉,以自己的手臂貼在她的唇邊。 孫之鼎看了,微微一怔,但是也不敢多言。他仔細看了看東珠的手臂,隨即伸出手,一只手握在東珠的手臂上側,一只手則握住東珠的手,然后用自己的手帶著東珠的手輕輕向內旋轉,那感覺像是在教一個人打太極,動作輕緩而富有節奏。 突然間他用力向上一托,眾人只聽“啊”的一聲驚呼,隨即看到原本安靜地躺在皇上懷里的東珠醒了過來,她面上神情十分痛苦,額上全是汗水,而皇上的表情也不見輕松。 離得最近的云姑看得十分真切,接骨的瞬間,東珠被突如其來的痛苦驚醒,第一反應便是死死咬著唇邊的物件,而那物件正是皇上的手臂。如今松了口,皇上黃色的中衣袖口上明顯留下一個血印子,然而皇上卻沒有哼上半聲。 “快活動活動,看看是不是好了些?”皇上關切地問道。 東珠沒有反應,云姑立即上前幫著東珠活動了活動手臂,隨后代為說道:“回皇上的話,娘娘的手想是無礙了,似是可以活動自如?!?/br> 聽到這句話,原本大家都長長松了口氣,誰知東珠卻嗚嗚地哭了起來,面上表情也十分痛苦,她將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然而還是抑制不住痛苦地抽搐。 只是片刻間,她剛剛換好的素色寢衣已經完全被汗水浸濕,剛剛梳好的發髻也因為痛苦的掙扎散落開來,如今長長的發絲與淚水、汗水攪在一起,萬分可憐、萬分狼狽。 “這是怎么了?”皇上大驚,想要抱著東珠,可是又不知她哪里難受,也不敢使勁去碰她,急忙問孫之鼎,“你怎么越治,她越難受?” “回皇上的話,剛剛娘娘的手臂錯位,所以錯位之疼讓手臂暫時麻木,其痛還可強自忍耐,如今已正骨歸位,那燒傷之痛自然難以掩蓋,此時發作起來,自己是更甚初起?!睂O之鼎不慌不忙解釋道。 “那趕緊接著治燒傷啊?!被噬洗蠹?,他曾經親眼看到過東珠治療手上的傷,那個時候面對那種對于常人來說已是難以忍受的傷痛,她都能忍住不哼不哭,如今卻在床上打滾痛哭,可見這疼痛已經到了極致,再看她全身戰栗,姣好的面容都變了形,自然是大為心痛。 “皇上,微臣有法子給昭妃娘娘治傷,但是還是先請皇上恕臣無罪!”孫之鼎表情嚴肅,雙手將早已寫好的藥方呈上。 “念?!被噬险f道。 孫之鼎念過之后,殿內其余太醫、兩名院判皆面面相覷。 右院判為滿大臣,在整個晚上他都很沉靜,此時卻變了臉色:“皇上,應當立即下旨將孫之鼎以大不敬之罪拿下法辦,一個小小的醫正居然敢以尿水入藥,這簡直是對娘娘的褻瀆、對皇上的藐視!” 皇上面色異常嚴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相信孫之鼎,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的太醫院醫正。 當他把目光投向左院判孫景的臉上時,發現孫景額上全是汗水,仿佛十分緊張。 “皇上,左院判自然是不會說什么的,因為這孫之鼎正是孫景之子?!庇以号锌闯龌噬系乃?,立即說道。 此語一出,孫景當即跪在地上:“微臣萬死。孫之鼎正是犬子?!?/br> “子承父業原是件好事,你不必驚慌,你且說說他的這方子可用嗎?”皇上不露神色。 “回皇上的話,這方子若是尋常人,自然是可用的?!睂O景剛說了一句,右院判立即駁道:“娘娘萬金之體,尋常人可用,娘娘就一定能用嗎?難道眼下就沒有別的藥可用?” 皇上顯然也有此問。 孫景跪在當場十分惶恐,孫之鼎則答道:“回皇上的話,如今娘娘的手臂雖已接骨,但還要以夾板白布相纏固定月余,而燒傷最怕就是悶捂,這兩種傷混在一處本是罕見,稍有差池便會顧此失彼,微臣開的這個方子,以梔子、白蘞、黃芩煎劑放涼后和以新尿,具有很強的抑痛復合效果,而且此法很快滲入皮膚底層,無須長時間透氣,即使以白布包縛也是無礙?!?/br> “狡辯!”右院判立即開口斥責。 孫景連著磕了好幾個頭,只說道:“方子是可行的,然而是否用到娘娘身上,還請皇上示下?!?/br> 皇上盯著孫景,又看了看孫之鼎,見父子二人一個惶恐、一個淡定,雖然是對父子,但脾氣風骨卻差了很多,心中覺得有些感慨:“孫景,這方子你也知道?” 孫景點了點頭:“奴才知道,這是《備急千金方火瘡》里的方子,流傳至今已有千年?!?/br> 皇上略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這樣說道:“這方子你是知道的,但是與你兒子相比,你少了一些膽識與勇氣,今夜若不是他,你是萬不肯將此方呈上的?” 孫景的神色微微一滯,再次叩首:“皇上圣明,微臣實在太過迂腐了?!?/br> “如此,這院使之位給了他,你也可以心服口服了?!被噬洗苏Z一出,眾人皆是大驚,這似乎太過玩笑,可是皇上臉上分明十分嚴肅,沒有半分戲謔之意。 不待他們多想,皇上立即吩咐孫之鼎速去備藥。 孫景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