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這個消息意味著什么,對接下來的局勢又會有著怎樣的影響,他們不得不慎重對待。此時,這些朝廷中的重臣,殺場上的巴圖魯們都沉浸在各自的籌謀與算計中,誰都沒有留神書房門口古柏青松下那一閃而過的蔥綠色身影。 她慶幸她今日穿了綠色,在一片蔥郁的樹木掩襯下,這個晚上她看到了許多讓她一生難忘的事情。她,就是鰲拜的幼女青闌。溜出鰲拜的書屋,穿過正房大院,悄悄來到后角門,像往常一樣丟給守門侍衛一個銀錠子,便如脫兔一樣輕而易舉地出了鰲府。 在轉角的老房子里牽出那匹寄養在民居的棗紅馬,策馬揚鞭直奔城西。 第四十章 我愛由我不由命 “費揚古!費揚古!你快出來!”青闌到了董鄂家的老宅跳下馬便用力拍打大門。 門吱叮一下子開了,守門人自然認得這位格格?!扒嚓@格格,咱們家少爺還沒回來?!?/br> “你甭騙我,我知道他回來了,我有頂頂要緊的事情要找他,你快去給我通傳。要不,我自己就進去了!”青闌說著,便要往里闖。 “青闌格格?!毖劭磾r不住了,仆從們趕緊往里面傳話。不多時管事成平出來了:“青闌格格,我家少爺今兒淋了雨,身子不太爽利,已經喝了藥睡下了,實在不能相見。若有什么事情,還請您留個話,奴才一定傳到?!?/br> “你?你也配!”青闌黑著臉,硬往里闖。 成平伸手要拉,青闌便嚷著:“怎么?我金枝玉葉的身子憑你也敢碰嗎?” 一句話便讓成平僵在當場。 就這樣,青闌還是闖了進來。 大廳、花廳、書房、臥室都沒找見人,青闌直接往后苑一路摸去。 “青闌格格,這是先端敬皇后所居的降萼軒,莫說是你,就是當今皇上來了,也不能擅入?!背善饺玳T神一樣攔在門口。 “好,我不進去?!鼻嚓@看到院中燭火通明,自然知道費揚古就在此處,所以大喊著,“費揚古,你快出來,我是青闌,我有急事找你,你再不出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話音才落,只見正房房門打開,費揚古一臉肅穆從里面走了出來。 “你總算是出來了!”青闌長長松了口氣,“我還怕今晚見不到你,就壞了大事?!?/br> “這么晚了,青闌格格深夜造訪自然是要事的?!辟M揚古沉了臉,對上成平說道,“還不請青闌格格到前邊花廳奉茶?!?/br> “是?!背善筋^前引路,“青闌格格,請吧!” “不必了,我看這里是極雅致的,不如你請我進去坐坐吧?!鼻嚓@格格指著院內說道。 “這是先姐昔日的閨房,先皇曾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所以,請恕難從命?!辟M揚古說。 “那,就在那邊坐坐吧?!鼻嚓@在不遠處回廊邊上放著的竹椅上坐下,費揚古也只得跟了去,又命成平下去喚人備茶。 寂靜的亭園中,只留下他們二人,青闌仰望星空仿佛猶豫了好久,這才把目光對向費揚古?!澳憬袢张慊噬铣鰧m了?” 費揚古神態從容:“我雖不想騙你,但是皇上的行蹤實在不能自我口中說出來?!?/br> “這也沒什么,如今整個京城都傳遍了,皇上出宮去了遏必隆府上,回宮的時候遇到蘇克薩哈之子查克旦抬棺與我們府上八夫人的兄長吉布楚相毆,吉布楚出言不遜頂撞了皇上,有沒有這事?”青闌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費揚古未語。 “想知道我阿瑪要如何處理此事嗎?”青闌又問。 費揚古盯著她:“你若是為此事而來的,就請緘口。這不是我該知道的?!?/br> “事關你,你必須知道?!鼻嚓@十分動情,“我阿瑪讓索額圖把你們今日這些隨圣駕出宮的人全都辦了。明天,你可能就要面臨牢獄,甚至有性命之憂?!?/br> “若是皇命如此,或是依法相判,那無論怎樣的結果,只要是我該受的,我自當領受?!辟M揚古說得很是坦然。 月下,他的面容像是籠上一層夢幻般的光澤,越發顯得舒雅俊秀、英姿如仙。他是這般出色,又是這般讓人著迷,對著這樣的他,青闌心中更是又急又痛,生怕他有一點兒閃失。 “你別傻了。我阿瑪想借此向九門提督和內廷侍衛問責,借機鏟除你們,換為自己人?!鼻嚓@顧不得許多,她脫口而出,眼中神色那樣急切。 “這些話,你實在不該說出來?!辟M揚古站起身,“很晚了,我叫人送你回府?!?/br> “費揚古,我對你的心,你是明白的。兩年前,我同東珠一道入宮選秀,眾人都以為是皇上沒選我,其實是我沒選皇上。沒有人知道,是我自己找的太皇太后表明心跡,我請求她許我落選,許我自己定終身?!鼻嚓@眼中漸漸有了淚光,但是她強忍著,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現出自己的柔弱,“你是知道的,即使落選的女子也會被指給親王勛臣??墒莾赡炅?,馬上明年又是一屆秀女大挑的日子。我至今還沒有定下人家,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格格的心,費揚古此生難承?!彼忠淮翁拱椎鼐芙^了她。 “你別以為我是來求你的,或是以今日的情勢來逼你的,我只是不想讓你有事。你明白嗎?”青闌的聲音微微有些輕顫,“你知道嗎?今日我不僅偷聽到了我阿瑪的談話,還親眼看到我八娘死在我阿瑪的刀下,你是知道的,我親生額娘死得早,我從小是我八娘帶大的??粗难稽c一點涌出來,看著她瞪著好看的大眼睛那樣滿是疑問地不明不白地死去。我竟然顧不得悲傷,就這樣跑來給你通風報信了。并非我冷血無情,你可明白,只因在這個世界上,你才是我活下去的指望!我不能讓你有事??!” “青闌,你……”面對這樣的告白,費揚古呆住了。 “我們府里的事情,外面有很多猜忌,但是都只是山之一角,海之一瓢?!鼻嚓@搖了搖頭,眼中神色哀而不傷,讓人好生憐惜?!霸?,我以為做鰲拜的女兒很自豪,很安全,也很驕傲??墒乾F在,我才知道我其實很可憐,在那樣一個府里,別人以為我什么都有,其實我什么都沒有。沒有人真正關心過我,也沒有真正在乎過我。每個人都在算計著自己明天要去得到些什么?,F在,我只想找一個喜歡的人,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地生活,因為我怕有一天,我們鰲府會突然傾覆,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凈凈,什么都剩不下?!?/br> 青闌曾經很跋扈,也很任性,但是她并不壞。她有些率真,有些簡單,也有些善良。她與東珠完全不同,她也喜歡病態地纏著自己。曾經,他的確有些討厭她?,F在想來,更多的是因為她的阿瑪,那個權傾朝野不可一世的鰲拜。 在這個以出身論一切的世風中,他討厭代表權貴的鰲拜,進而討厭大小姐風格的青闌。 但是此時,他很同情她。 甚至是憐惜。 特別是她強忍的眼淚。 她比東珠還要倔強。 東珠哭的時候會抓著他的袍子來擦眼淚,雖然很多時候她完全可以不哭,盡管她其實一轉臉就可以笑出聲來,但她還總是在他面前委屈地流淚。他曾經想過,東珠是想用她的眼淚牽絆他,因為她知道這一招對他最管用。從小到大,他都怕她的眼淚,因為她的眼淚在他眼中像珍珠一般寶貴。每落一滴,他都會不安和自責。 現在,當他看到青闌隱忍的強要憋回去的淚水以及那副硬挺挺的樣子時,他突然覺得她們一樣可愛,一樣值得人呵護。 青闌似乎看出他眼中的不忍,于是她笑了,那種悲傷中的笑容更讓人難過,費揚古幾乎是要伸手去幫她擦淚。 就在此時,意外發生了。 “費揚古?!?/br> 一聲呼喚,驚醒兩個人。 那是東珠的聲音,是東珠醒來不見了費揚古,立即不安地叫了起來。 接著,事態完全超出了費揚古的掌控。 青闌沖進了降萼軒。 看到床上睡眼惺忪的東珠,青闌眼睛里浸滿淚珠兒?!澳愎辉谶@里?!?/br> “青闌,怎么是你?”東珠完全沒搞清現狀,她甚至揉了揉眼睛,“我是做夢吧!” “我倒寧愿是噩夢一場!”青闌指著東珠,“你真不要臉,都當上皇妃了,你還……你還在孝中,你竟然偷跑出來跟他在此處廝混!” “青闌?!辟M揚古將房門關嚴,他必須要妥善處理眼下的局面。否則,死的絕不僅僅是一個人。 青闌看見費揚古將房門關上,她突然將想要說的話悉數咽到了肚子里,她面無表情地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一杯殘茶,也不管是誰喝剩下的,就直接灌了下去。 不僅是這半杯殘茶,她咽下去的還有滿腹的委屈,滿腹的怨恨,與無盡的悲傷。 她是鰲拜的女兒,從小是在怎樣一種環境的熏陶下長大的?眾人都以為她跋扈而爽直,其實那是她的外衣,在刻意的偽裝下隱藏的是一顆縝密的心。 她將所有聽到的事情串聯起來,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皇上出宮去遏必隆府是因為昭妃失蹤,而東珠現在就在這里,在費揚古的家里。 如果這件事情泄露出去,所有知情者,都難逃一個死字。 費揚古剛剛不做解釋就把門關上了,難道,為了保守這個秘密,他會殺自己滅口嗎?想到這兒,她忽然笑了起來。 “青闌,你笑什么?”東珠被突然出現的狀況弄蒙了。 青闌笑了好一會兒,當她停下來的時候,目光長長久久地鎖上費揚古的眼眸?!拔以谛?,做了那么多年的癡夢,想不到就這樣碎了。我剛剛從府里跑出來的時候還在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就這樣身無分文地追隨你到天涯海角。哪怕從此過著隱姓埋名的流浪生活,我也心甘情愿。我在月亮底下,那樣向你表白??墒悄愕姆坷?,竟然早已有了她?所以,我覺得自己很可笑?!?/br> “青闌格格?!币痪浞Q呼,再難開口,費揚古不想對著青闌解釋什么,因為他自認他與東珠雖然共處一室,但不必向任何人解釋。他也不想用什么虛偽的話語來安撫青闌。他只是看著她。 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凝視著她。 他的眼眸將他隱忍的愛與憎,苦與悲,一切的一切,盡露無遺。 “費揚古,我們三個人應當好好聊一聊!”東珠披衣下床,緊挨著青闌坐下。 費揚古的目光掠過東珠,四目相對,不無擔心,但是東珠的眼神是那樣純凈而堅定。于是,他也坐了下來,就坐在兩個女人的對面。 “青闌,你愛這個男人?”東珠開口就是一句直截了當的問話。 “當然?!鼻嚓@的回答也十分干脆。 “我也愛?!睎|珠目不轉睛地看著青闌。 “你不可以!”青闌瞪大眼睛看著東珠,但是在東珠的眸子中,她看到了明澈,沉靜,柔韌和堅定,甚至在東珠的臉上還有著盈盈的淺笑,青闌愣住了,“你怎么這樣大膽?這樣無恥?你是皇上的女人,你怎么可以愛他?你知不知道,這樣,你會害死他的!” “我知道?!睎|珠的樣子十分坦白又很是平靜,“但是我沒有辦法。正如你一樣,如果有人叫你現在不要愛他,而是去愛旁人,你可以做到嗎?” “當然不行?!鼻嚓@面色微紅,“我這一生就只認定了他?!?/br> “所以,這就是愛,根本沒有道理可講的,愛就是愛了,哪里能抽刀斷水停下來?”東珠面色平靜,然而似蹙非蹙的秀眉暴露了她的心事,面對如此強勁的情敵她怎能不擔心?但是她還是極為耐心、極為平和地說:“青闌,今晚,我們面對同一個男人,各自表白。面對面地告訴他,我們愛他什么,我們有多愛他。我們不逼他,只是對著他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一切讓他來決定。你愿意嗎?” “說就說!”青闌對上費揚古的眼睛,真不知這個晚上對自己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但是不管如何,終于有機會可以面對面訴說心事。 罷罷罷,不管結果如何,有這樣一個機會當面說清楚也算再無遺憾了。想到此,青闌把心一橫:“費揚古,我喜歡你。我這一生,從小只是愛著、敬著一個男人,那就是我阿瑪。直到那年遇到你。從此,我的腦子里每天想的就只有你。你與我阿瑪是完全不同的人,你們是男人中兩種極端的類型。他像火,你像水。他是鐵血鐵腕的巴圖魯,一切都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世上的事只要半點不合他的意思,即使是顛倒乾坤他也在所不惜。這樣的男人讓人仰視也讓人害怕。他輕視生命,缺乏慈悲。而你,至仁、至善、克己、律人。與我阿瑪不同,你沒有他所擁有的上蒼特有的眷顧,所以你沒有高官厚祿祖蔭可佑,但是你卻有著金子般的品性,你懂得憐惜,能夠容忍,有度量,知進退。在我眼中,你是世間最完美的男子。跟你在起,才會擁有真正的幸福!” 費揚古在心底黯然長嘆,這個晚上,他見到了一個不同往日的青闌,她不再刁鉆任性,她冷靜智慧,她懂得思考,她……竟會對自己有這樣的評價,這著實讓他極意外,也難免在心底涌起一絲感動。 只是當自己的余光瞥到東珠眼角的凌厲,他又極為自苦,心中暗想,你又何苦非要如此呢? “說完了?”東珠側著臉問青闌,緊抿的唇角暴露了她的不高興,一方面她極為認同青闌的話,青闌口中所說費揚古的那些優秀品質,也正是讓她所傾慕的。只是被青闌這樣說了,還是忍不住覺得酸澀。然而她覺得此時自己應該更有風度,所以她盡量讓自己淡定些。 “完了?!鼻嚓@狠狠瞪了東珠一眼,又補上一句,“我為他可以隨時赴死,而且,我是絕不會讓他蒙受恥辱和遭遇險境的。此生我非他莫嫁,更會為了他守身如玉的?!?/br> 東珠笑了,青闌真是出了一記昏招。 于是,她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纖纖素腕,一點朱砂。 在溫煦的燭光里是那樣嬌俏,那樣柔美,那樣讓人觸目驚心。 青闌一下子便愣住了。 東珠入宮已經兩年,為何手腕內側還有那記守宮砂? “是,我們為秀女入宮初選的時候,第一關便是驗身,驗身之后若是完璧,嬤嬤們便會給我們點上朱砂痣。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吧!”東珠滿懷自信,一縷淺笑,有些頑皮地說道,“你剛剛許諾要做到的,將來也不知能不能做到,可是如今我卻已經做到了?!?/br> 此語話音一落,不僅青闌,就是費揚古也窘在當場。 “你剛才說,你愛他,因為他是個完美的人。而我與你恰恰不同?!睎|珠說,“他若是完美之人,我倒并不稀罕。其實他與你阿瑪雖有許多不同,但是他們都同樣是天資卓越之人,只是你阿瑪做事直截了當,因為他有他的天時地利,他可以不必顧忌許多。然而費揚古則不同,一半的漢人血統加之曾經飽受爭議的親眷,使得他空有救民于水火的理想卻無處施展,即使他具備殺敵衛疆的神功,具有安民樂業的智慧,也必定要臥薪嘗膽,經歷破繭成蝶的磨礪。所以,他比常人要痛苦,做任何事也要比常人謹慎。不是他生來就懂得克己律人。而是因為他的悲哀與孤獨有如深潭靜湖,雖無人可察覺,但波瀾不歇,一切痛苦唯有他獨自承擔。人生之路,他走得步步為艱,要小心、要克制、要隱忍、要屈從。他的人生并不完美。他要用隱忍掩飾才情,要用淡然掩飾苦澀,要用克制掩飾孤獨,要用屈從掩飾寂寞。其實,他比任何人都需要愛。我愛他,是想讓他更幸福?!?/br> 這番話說完,三個人都沉默了。 青闌仔細體味著東珠的話,東珠說她愛費揚古是為了讓他更幸福,而自己剛剛說的則是如果能和他在一起,自己便是最幸福的。 只此一句,便分出高下。 更何況,她還說出那許多的道理。 青闌苦笑著:“我雖說不過你,但是我的心,日月可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