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汝可有道心否? 汝,可有食修之道心否? 道心? 道心??? 陣修以二十八星宿為基,設迷幻、渡五行,借自然之力行逆天之事。 初入道門,她也跪在周天星斗儀前對天立誓:“星斗不亂,道心不移?!?/br> 可是墮星崖上,群星閃耀亙古至今,人心卻變幻更快于螢火,她曾能堪破世間一切迷障,萬陣于她如拂面清風,卻看不透欺騙、貪婪和背叛,人心,遠比星空更難測。 那一日,她的丹田碎了,她的星盤碎了,她的道心也碎了。 這所謂“食修道心”可能比過天上繁星閃耀?又能經過多少人心摧折? 第一次在《上膳書》中看見調鼎手的時候,宋丸子就是這樣想的,人活一世,百年足以,何苦再為長生狗茍蠅營? 那我又是何時學會了《調鼎手》第一篇的? 混沌夢境中,宋丸子輕聲自問。 “丸子?今天的餃子好吃么?” “好吃?!?/br> 宰相府的廚房修得敞亮,須髯皆白的主人家笑呵呵俯身看著坐在廚房門口的她。 “沈師傅做什么你都說好吃,他今天這個餃子里的鹽可是放少了?!?/br> “真的好吃?!彼f的是無人能懂的大實話。 自從打開了那本《上膳書》之后,她就能察覺到萬物所存的戾瘴之氣,尤其是這些凡間的食物,可她丹田經脈都毀了大半,身體靈竅再也存不住靈氣,若是不吃飯,就會像個凡人一樣餓死。 宰相府里有一位沈大廚,歲數在五十上下,平日里極少說話,只守著大廚房里的一口大黑鍋。別的大廚為宰相府效力,做飯無不精致,恨不能豆芽雕花、豆腐做線,用雞rou擺出十二位神仙。偏偏這位沈大廚總是做最普通的東西,比如鮮野菜混著rou丁包成餃子,裝在素白大盤里,實在樸實得讓其余廚子都尷尬了。 可是相府主人們都喜歡他做的菜。 被相府老夫人在路上撿回來的宋丸子也喜歡,并不是因為他做的飯多么好吃,而是其中全無會損傷她神魂和身體的戾瘴之氣。 起初,宋丸子以為沈大廚能做出這樣的菜是因為他灶下的火是地火之精,地火之精乃火氣與靈氣駁雜匯聚千萬年才成,即使在修真界都極為罕見,不知為何落到了凡人界宰相府家的后宅廚房里,據說自從蘇老爺子為相搬到這處府邸,這個灶臺就一直不能用,把鍋放在上面控制不了火候,菜總是焦糊,連鍋都壞得極快。 直到沈大廚的爺爺來了這里,鐵鍋燒壞了就熔鐵重鑄,如是反復三年,生生將鍋加厚到八寸九分,這灶才成了一個能做飯的大灶。 宋丸子從未見過靈火,卻聽說過靈火的威能,想來祛除戾瘴這種事情,對地火之精這種傳說中的靈物來說不過是輕而易舉的小事罷了。 可那一日,白胡子白頭發的蘇老相爺一口氣跟沈大廚點了六個菜,沈大廚的大灶燒得火熱,也借了別人的灶臺來用,一氣六個菜做好,人已經忙到了滿頭大汗,還是沒忘了給廚房門口蹲著的那個病歪歪的女人各留上一點兒。 相府里最普通的素瓷大盤上碼了兩個涼菜兩個熱菜,又有一碗酸蘿卜燉豬蹄,一碗香菇rou蓉做澆頭的面,宋丸子舉箸欲食,卻突然頓住了。 六道菜,都跟用地火之精做出來的一樣,沒有絲毫的戾瘴。 那天夜里,她走進廚房里,手里拿起一塊豬rou放進了沈大廚的那口大鍋,打開灶門,任由灶下之火熊熊燃燒,直到把rou都燒焦了,宋丸子仍然能看見絲絲縷縷的戾瘴。 “很多人都以為我做飯跟別人不一樣,是因為這火?!?/br> 高大且瘦削的男人站在宋丸子的身后,聲音低沉。 “他們只能看得見火,看不見我的手?!?/br> 年輕的前陣修轉過身,借著窗外幽幽月光看到了沈大廚的那雙手,關節粗大,乍一看就令人覺得滿是力氣,仔細端詳,才察覺上面密布著細小的傷疤,湊近之后依稀還能聞到煙火氣。 這是一雙屬于廚子的手。 “認認真真做點飯食,手就會變成這個樣子?!?/br> 汝,可有食修之道心否? 《上膳書》中調鼎手一篇的開端就是這樣問的,宋丸子當然沒有,可她看見了。 沈大廚默不作聲地清理好了被宋丸子禍害了的廚房,另舀了清水下去燒開,拿起之前陰曬好的面片抓了兩把灑進去。 兩棵燙青菜、一勺壇子里存好的rou醬、一點蔥花香菜都拌勻在里面,捧著沈大廚塞給自己的面片湯,宋丸子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吃下了第一口。 “我想跟你學廚?!?/br> 吃完了面片湯,她彎下滄瀾界昔日最筆直的腰板,對那個凡人界的廚子恭敬說道。 “學什么?” “學、學你的手?!?/br> 慰死生、敬蒼天……所謂的調鼎手縱然有通天之能,對于如今身處凡人界又丹田破碎仙途盡毀的宋丸子來說,也全無用處。 沈大廚卻用凡人之身,做出了修真者都未必能做出的事情。 她也想試試。 這一試,就是整整五年。 和五味作友,與油煙為伴,地火之精跳躍灼燒著日復一日,宋丸子變成了一個廚子,一個和沈大廚一樣做出來的飯菜似乎不比別的大廚做的更精細好吃,卻讓人欲罷不的——廚子。 “你的手是廚子的手了?!?/br> 我的手…… “居然在這里轉參為翼,師妹你太厲害了?!?/br> “若是能參悟透星海變化,則周天星辰皆入你手?!?/br> 我的手…… 繁星太遠,炊煙咫尺,我只能抓住離我最近的。 猛然睜開眼睛,宋丸子目中所見的,還是試煉場里的林木交雜,幽暗深深。 她抬起自己的手仔細端詳片刻,稍動靈力,暗褐色的手一轉,一股無形無色的氣勁已經在她的掌握之中了,與之前相比,這氣勁中不僅藏有善味、能消解食材中的戾瘴之氣,更多了一絲生機。 修真界果然是個好地方,靈氣無處不在,雖然把一整頭巨牛裝進儲物袋里耗盡了她這些天積攢的大半靈力,可這樣的耗盡和補充也讓她的調鼎手突破到了“順臟腑”。 “宋施主,你醒了?” 端坐在一旁的空凈禪師睜開眼睛,看向那個仰躺在地上翻來覆去挽手花的女人。 “我睡了多久?” “您暈過去了足足一個時辰?!?/br>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個“暈”字落在宋丸子的耳朵里格外地重。 “哦,那還行,不耽誤咱們繼續往前走?!?/br> 宋丸子翻身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和草屑,腳步輕快地走到了自己那口大鍋的面前。 鍋里放著她原本拎在手里的兩條牛rou。 “這rou真是好東西。不過你是禿……出家人,不能吃,可惜可惜?!迸擞种噶酥腹庵赃吽脰|倒西歪的兩個年輕人,“他們倒是很有口福?!?/br> “宋施主?!辈皇清e覺,宋丸子抬頭看向只穿了一身中衣的空凈,他說話的語氣確實是重了。 “今日您救了我,兩次?!?/br> “不客氣?!?/br> “您自己心里十分清楚,妄動靈氣只會讓您的丹田經脈損傷更甚,雖然貧僧不知道您以何種神通維系至今,可您切不可再用靈氣。今日貧僧為您把脈,您經脈傷處更甚從前?!?/br> 宋丸子臉上還是嘿嘿笑著的,敲了一下鍋沿,她看似隨意地說道: “小和尚,別人已經習慣了的事兒,你看不慣歸看不慣,也不必執著在心里。我想救你,只是我想做就做了。就像我現在這慘樣,想來這試煉場不也來了么?” “您為救貧僧擔下性命干系,貧僧焉能視若罔聞?” “和尚怒氣一上頭,地上就多了個紅燈籠?!?/br> 空凈:…… 鍋里的rou散發出陣陣香氣,宋丸子回手打了個手訣,搖一搖鍋子,香氣中就帶上了孜然的氣息。 “行吧,你的腦袋紅,你說的算,自此刻起,你們打你們的,我不再出手。你死了我都不出手?!?/br> 見宋丸子只差指天發誓的模樣,空凈只覺得心中一陣無力,身為醫者,最恨莫過于病患不把自己的命當命了。 抓起幾個紫色的大麥在手里搓了搓去殼,又在鍋的外壁上搓了搓,讓大麥??境隽讼銡?,宋丸子把十分燙手的麥粒扔到了空凈的腿上。 “打架的時候力氣不足了就吃兩個?!?/br> 看看漸漸暗淡的光柱,宋丸子把煎好的牛rou拿在手里,又把本該正炙熱著的大鐵鍋背在了身上。 “喂,該起來用膳了,兩個小公子?” 濃郁無比的牛rou香是喚醒人的利器,王海生和唐越眼睛還沒睜開,鼻子已經湊了上來。 然后他們就一人挨了宋丸子一腳。 “走了,這rou給你們路上吃,身體不好的老人家要趴在鍋里補覺,有事兒也別煩我?!?/br> 第10章 回答 試煉場的前七關都是一關比一關難,尤其是第七關,要不是宋丸子兩次出手,誰都不知道他們幾個人能不能活下來。 抱著九死一生的心情進了第八關,包括空凈在內的三個人面對兩只不足九尺高的老虎都有些驚訝。 這倒不是說這兩只老虎就特別好對付了,它們的體格不大,筋骨卻十分結實,身披白毛,行動如風,長相在老虎中是頗讓人驚艷的。 只是與之前的牛怪相比,這兩只打不過還會跑的老虎真是配不起它們第八關鎮守者的身份了。 “嗯……這個東西不錯?!?/br> 老虎沒有打死,休息時自然沒有rou可吃,宋丸子找到了一種類似落花生的東西,結出來的硬果殼兒個個兒半個巴掌大小,從地下探出半截兒,頂上還伸著細瘦的氣根,去了殼兒,再剝去一層金箔似的內皮,就露出了白生生的果rou,用手一碾就有透明的汁水滴滴答答。 這汁水沒有什么味道,卻足以用來讓人解渴,和著那種紫色的大麥粒一起煮,沒一會兒白果子就化成了一鍋水,然后熬成了一鍋粥。 四個人用白果子的果殼兒從大黑鍋里舀粥喝,王海生的那張嘴用多大的麥子都塞不滿,還不停叨叨著剛剛和老虎的對戰。 “我之前用那招‘大海無量’的時候,不過是能把跟我武功相當的人打退幾步,沒想到今天居然把老虎硬給打出去了!” “可惜那老虎跑了,不然我這狗皮褲子能換虎皮褲子了,之前那頭牛的皮太厚了,都快趕上丸子jiejie的鍋了。哎呀,小唐這個衣服,看看也都不像樣了,空凈大師也是……誰能想到呢,說好的當神仙,結果我連條褲子都沒有?!?/br> “沒想到我的內力居然這么厲害了,用刀在地上劈出了這么長—這么長的一道?!?/br> 他端著粥還來回比劃著,唐越往嘴里倒了兩口粥,又在鍋里盛了大大的一份,然無聲無息地從他身邊退開了一步,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