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唯獨就是那江家的家主,本是已查出是他收買了鹽幫的人,想殺人以絕后患??删驮谝ト俗ニ麜r,他已經不知通過哪位花了半數家財買了自己一命,所以這次的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br> 大抵是心中也恨,所以禹叔說得格外氣憤,不過這事鳳笙倒是不意外。 “看來上面真是很缺銀子,我說怎么派了個禍害來?!碑敵趸艄慌上聛頃r,鳳笙就猜測有蹊蹺,如今也算和她的猜測不謀而合了。 “好了,閑了這段時間,閑得身上都快長霉了。走吧,出去逛逛?!?、 “少爺,出去逛什么?” “到處走走看看,不過少爺可沒打算帶你去,你老實在家看吉祥?!兵P笙搖著扇子說,把知秋氣得小嘴嘟嘟。 * 鳳笙還真是就出去逛逛。 去了西湖、文昌閣,本還打算去東市逛逛,實在是累了,就找了個戲園子坐下看戲。 剛坐下,跑堂的看了茶,又端來數個瓜子果子盤,她身邊的空位突然有人坐下。 正端著茶喝的鳳笙,看了過去:“唷,這不是陳家老爺嗎?您向來人忙事多,怎么來這地方看戲了。您坐的那地,我約了人,霸了人座可不好?!?/br> 陳家的家主老臉抽搐。 自打這新政推行以來,他們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揚州十大鹽商,早些時候跺跺腳揚州就要抖三抖,現在變成了鹽運司跺跺腳,他們就要抖三抖。 擅鉆研之人,早就開始另謀出路了,當初罵黃金福敗家玩意兒,敗光了家產死了進不了祖墳的話,儼然都成了巴掌一下下打在他們臉上。竟是誰都不如那黃金福精,原來人家早就抱上了大腿,提前拿銀子撤了。如今據說那黃金福cao持著官鹽店置辦之事,得意風光自是不必說,而其背后之人,就是眼前這個不過二十之年的小子。 這個起家不過是范晉川身邊的師爺,不過兩年時間便以非正途出身,被欽封正七品文林郎。據說新政全是出自他之手,此人心機頗深,不動聲色便算計了兩淮一地所有人。 一步步,一環扣一環,其實這中間的歷程,時至至今已經不是隱秘事,可恰恰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這些事就這么成了。 成得讓所有人瞠目結舌、嘆為觀止,回想起來懊悔不已,只嘆當初該如何如何,實際上背心直冒冷汗。 此人高就高在,人家這算不得什么陰謀詭計,乃是陽謀。 瞧瞧人家現在,不是不動一兵一卒,他自己就主動找上門了。他得慶幸自己還沒真老,還能跑得快,至少能跑在其他幾家前頭,這樣才能給陳家掙得一線生機。 “老朽這算是不請自來吧,還望小友莫見怪?!?/br> 小友?這是忘年交的稱呼了,要知曉陳家家主向來以刻薄不近人情著稱,能這么潑下面子,也算是難得了。 “相逢即是有緣,既然有緣,那就坐下喝盞茶?!?/br> 這是愿意跟他談了? 無人在意陳家家主是如何感嘆,戲臺子上的戲已經開始了。 鼓板的聲音已然敲響,咿咿呀呀的唱腔繞梁不絕,時不時有叫好聲。陳家家主心緒紛亂,恨不得將場子給包了,將這些人都趕走。 可這方大人偏生跟人不一樣,這般地位竟就隨便找個戲園子落座。憑著陳家家主的眼光,這樣的戲園子也就給些班夫走卒消磨時間。 茶太差,果子瓜子盤粗糙,甚至他們所座的椅子都極為簡陋逼仄,讓他失了往日的從容感。 可他只有這么一次機會,對方的意思很明顯,而且他已經看到臨著門那處,劉家的下人已經在等著了,斜側面一座上,坐著程家的人。也許門外還等著鮑家人、汪家人、張家人。 “還請方大人高抬貴手,給陳家一條活路?!?/br> 也不知對方聽沒聽見,因為這地方實在嘈雜,不是談事的地方。 就在陳家家主心中忐忑,想再說一次時,鳳笙突然說話了。 “兩淮引岸蘇、皖、贛、湘、鄂、豫,一共六省,僅憑黃金福一人也吃不了這么大的餅?!?/br> 新政推行也許對鹽商有所打擊,但并不足以動搖根本,大不了就是背棄盟友,轉投新政。其實若不是身后掣肘太多,讓一眾鹽商選擇,他們是愿意投向新政的。 可這么多年下來,官商官商,十大鹽商為了做大生意,保證勢力,與官牽扯太深,盤根錯節,沒有刮骨療毒的狠氣,誰也不敢輕易改投??扇缃褚呀洸皇歉耐恫桓耐兜膯栴}了,一旦官鹽店構設完畢,就是十大鹽商大廈將傾之時,到時候只能是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誰也不想家破人亡。 “看樣子陳家主也是個明白人,我也就不饒圈子了,這塊餅可以分你一份,但作為代價,你需交出你們陳家的賬本。我想你應該明白這個賬本,指的是什么賬本。我不光可以分了一份餅,還可免除你的后顧之憂,你說這買賣做不做得?” 陳家家主本來聽了賬本之言,臉色十分難看,可后面的話又讓他面色怔忪起來,如果真照對方所言,陳家這是可以徹底從泥潭里脫身了。 “方大人可明白無后顧之憂的意思?”他咬著牙,抽搐著老臉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要跟人翻臉,實際上不過是年紀大了,管不住臉上的rou,一激動就抽抽。 鳳笙笑了笑,搖了搖扇子:“我當然明白?!?/br> 第69章 鳳笙要的可不是一般的賬本, 說是鹽商們的命根子也不為過。 里面記的不是別的, 而是這些年來他們和眾多官員的交往, 哪位官員收了他們的好處,收了多少,什么時候收的, 都記著帳。這帳就是傳家寶,一代傳一代, 平時不輕易請出來, 留著保命用。 鳳笙要這賬本, 就是在要陳家家主的命。 可同樣,她開出的條件也足夠誘人。而且在新政的推行下,那賬本已經變成雞肋了,大勢所趨, 即使他們請出賬本,去逼迫那些官員為他們說話也沒用, 因為兩淮鹽政改革是國策, 除非最上面那位換人。 所以也不是不能給, 到底要不要賭一把?顯然陳家家主很糾結這件事,一時也做不出決定來。 “可否容許老夫考慮考慮?” “我是沒意見,就看別人能不能坐住了?!兵P笙往一旁揚了揚下巴, 正是程家人的方向, “名額有限, 陳老爺應該知道, 這事搶的就是先機, 落于人后,可能就分不到三瓜倆棗了,您看看黃金福,再看看現在?!?/br> “你要這東西作甚?你要知道,里面的東西一旦泄露,我陳家就要面臨被報復的危險?!?/br> “所以我才說能幫陳老爺解決后顧之憂,賬本在你手里,最近以前那些和你交往的官員,如今還跟你來往么?是不是連面都不見,只有閉門羹給你?陳老爺子不是蠢人,應該明白現在是個什么形式?!?/br> 陳家家主渾身一個哆嗦,眼角抽搐起來。 是了,他會來找這位方大人,除了想保陳家家業不敗外,也是想保一家老小的命。他今年七十多,坐在這家主位置上近四十載,這些年經由他手交往的官員數不勝數,不乏一些封疆大吏和朝廷重臣。 當初的迎來送往,幾分薄面,如今在明知陳家要倒的情況下,會不會有人怕他說出什么不該說的,拿出什么不該拿的,先下手為強?他不用細數,隨便列出幾個人名,便可輕易地要了他一家老小的命。 現在整個陳家就在一盆火上,江家的境遇歷歷在目,暗殺欽差那么大的罪名,竟然被人給他抹平了。抹平了是想保他命?不是,不過是想把江家最后一滴油榨出來,再來解決他。 敢下出這步棋的人,非同尋常人,陳家會不會步了后塵?不,陳家還沒有江家那么大的臉面,根本不需要別人這么對付。 一時間,陳家家主目光閃爍不停,竟是越想越冒冷汗。再看坐在對面,含笑看著他的方大人,他折扇輕搖,眉眼清淡,儼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這兩淮的水之深,世人皆知,哪怕是陳家家主這種商人,也知曉點朝中的動向。借此地博弈的人馬不知幾路,姓方的這路,又是哪一路? “陳老爺子,你要知道,我一個小小的七品散官,拿了這些東西能做甚?自然是有人需要了?!?/br> 與此同時,臺上一陣鑼鼓喧天,竟是演到了關鍵處。 忽然,腔調一轉,由高轉低,有一根弦斷了。 “行,我答應你?!?/br> 鳳笙露出滿意的微笑。 * 為了掩人耳目,陳家家主半途惱怒離場,鳳笙一直坐到把這場戲看完。 兩人的不歡而散,竟是讓另外幾家都不敢上前。 不過今日能讓她談妥一家,已經出乎鳳笙所料了。她不著急,可以慢慢來,多的時間都等了,不在乎這一星半點。 所以她坐著馬車,圍著揚州城逛了半圈,不光買了些零嘴果子,還買了不少糕點。中間為了一家老字號的鍋餅,還在門外排了近半個時辰的隊。 這讓暗里跟著她的幾路人馬,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回去的時候,鳳笙大包小包提了不少東西,讓知春知秋十分驚訝。 鳳笙愛吃零嘴,平時家里都備著,可這次她許久未回來,家里的零嘴早就斷了,沒想到她今天一次買了半個月的分量。 兩個婢子拿著東西去收著,這時從門外進來一個人,正是范晉川。 “方賢弟,我想跟你談一談?!?/br> 背著他的鳳笙,無聲地嘆了口氣,回頭看他時,卻是面帶微笑。 “大人想談什么?” 范晉川目光暗了暗,鳳笙只有公事時以及不高興的時候,才會叫他大人,其他時候都是范兄,可不知什么時候,大人就成了他的代名詞。 “就是想跟你說說話,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聊會兒?!?/br> *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 四月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沒有三月的倒春寒,沒有五月的炎熱,又是草長鶯飛之際,外面蔥蔥郁郁,看著就讓人心中舒爽。 既然只是聊聊,就沒有那么正式,鳳笙便提議在后面園子里尋了個地方坐。 小七泡了茶后,就下去了。 明明這種兩人對坐喝茶、談天說地的次數,也并不少,可哪一次都沒有這一次尷尬。 其實也不是尷尬,就是都不知道說什么。 最后還是鳳笙率先開了口。 “大人難得悠閑,這些日子所有的事,都堆積在大人一人身上,大人辛苦了?!?/br> “我不辛苦?!?/br> 鳳笙笑了笑,端起茶來喝,邊喝邊看著亭外的風景。 范晉川目光貪婪地看著她,魂牽夢縈的面孔,以為自己害死了她,萬念俱灰之下,只能將悲憤化為動力,誰知她其實還好好的。 知道她安然無恙,他大醉一場,醒來后更有動力,因為還記得她臨走之前對他說的話——記得我們的計劃,你一定要完成它。 幻想著等她回來,他該如何對她訴說思念與擔憂;幻想著等她回來,他一定勇敢對她坦述心事??烧娴人貋?,看到她與以往沒兩樣的眉眼,那種清清淡淡似乎隔了層霧的感覺又來了。 那晚,軟玉溫香,纖指覆唇,似乎就像一場夢。 夢醒了,還是只有他一個人。 可內心卻是饑渴的,這種饑渴已經持續了多少日子,他不記得了。他只記得曾經想過,等哪一日送走他娘,他若還一人,他若還未娶,就和賢弟這般度過一生也不錯。 “鳳笙,你嫁給我好嗎?” 誰也沒想到這句話會是這樣一種情況說出口,鳳笙手一抖,茶灑了些出來。她不動聲色將手指上的茶水擦干,等看向他的時候,已經恢復了鎮定。 范晉川沒有看鳳笙,似乎心中十分忐忑,直視著外面的風景,唯獨不敢看她。 鳳笙有些嘆息,不知為何耳邊響起一道聲音。 “……但你記住,本王不要的女人,也容不得別人指染,所以你離范晉川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