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即便是為了驅逐外敵,燒城這等舉止,不管是放在眼下還是后世,都要遭人罵的。 更何況,桂州三面連山,這一旦燒起來,不僅是桂州城,周圍群山也遭殃,如此一路燒過去,只怕連雍州都要受到波及。 但席香力排眾議,既決定放火燒城,又怎么會想不到這一點。 在這半年時間里,她命人一邊在城中挖地道布防,一邊在群山中砍樹堆砌石墻挖山渠蓄水,做好了防火護林的隔離。雍州那邊以防萬一,陳珞也做同樣的準備,確保真的放火燒城時不會波及雍州,造成無辜傷亡。 而在這段期間,席香借著陳令永安堂的勢,和在西戎王宮的楊鉤聯系上了。 待從楊鉤的來信中確定西戎王宮政變成功,赤努親生的幾個子女因奪權廝殺,只剩大王子哈德與八王子兩人后,席香終是定了心。 正好這時赤努又一次進攻桂州,席香表面上棄城撤退,實際是進了地道,等著入夜,放火燒城。 她此舉,其實風險很大。 除了陳令與穆瑛這二人無腦贊同席香外,其他人包括陳瑜、穆康都是反對的。 首先,放火燒城,火勢難控,很難保證不出現什么意外。 其次,萬一赤努率兵進桂州,就算沒發現城中隱秘的地道,可要萬一他率兵追擊,一路進攻到雍州呢? 屆時,折了桂州不說,雍州也將不保。 但席香身為一軍主將,她做的決定下的命令,包括陳瑜在內的所有人,除了服從指揮,別無他法。 而她本身亦是在賭,賭赤努率兵進桂州城時,楊鉤會將西戎王宮政變的消息會遞到赤努跟前,也賭得知西戎王宮政變消息后的赤努盛怒之下不會繼續追擊朝雍州進攻。 幸運的是,她賭贏了。 且這一夜無風,火勢如意料中撲向桂州,雖仍不可避免的波及到附近山嶺,但還在可控程度內,席香也并不慌亂。 這火燒了整整一夜,整個桂州城如同人間煉獄,痛哭聲慘叫聲不斷。 火舌之外,在桂州城外等著伏擊的大梁軍隊都能感覺城里西戎軍隊們的絕望,有人不忍于心,都垂了眉目,默然不語。 西城門外,席香立于人前,抿著唇,始終目視前方。光火映在她臉上,有人窺到她神情冷硬,一身肅殺之氣顯露無遺,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直至天光破曉之際,被困的西戎軍徹夜撲火,終于在城北撲出了一個缺口,赤努已經帶率兵逃了出來。 二十萬大軍,歷經這一場大火,能活著出來的僅剩不到十萬。 西戎王早料到城外會有大梁軍隊埋伏,讓盾兵在前掩護,步兵隨后跟上進攻。守在城北的陳瑜、穆康兩人率一萬兵馬正侯著,在西戎軍隊出來的那一刻便下令放火箭,頃刻間,箭雨如林。 才逃出火城的西戎軍,又遭火箭,心理陰影都快賽臉盤子大了,嚇得險些又散了陣形。就連赤努本人在躲箭時都有些形容狼狽。 好在雙方人數差距懸殊,縱使大梁軍早有埋伏,赤努還是率軍突圍了出去,繼續往北深入了。莫黎為掩護他安全,留下斷后,被陳瑜一箭穿心,倒下時雙目望向西戎王逃躥的方向,至死未合眼。 城西門外,席香也收到了西戎王往北逃躥的消息。 往北方向而去。 往北,是深山瘴林。 活人進去,很有可能再也出不來。 若是有幸能出了瘴林,那便是平邑與幽州交界處。 “追?!毕愫敛华q豫下令,率先轉身往北追去。 但她追得再猛,腳步最終還是停在瘴林邊緣外,沒冒險帶人入深林,只命人在瘴林邊緣搜尋。 穆瑛一時還不想就這么算了,忍不住道:“阿姐,既然人逃進林子里,那咱們不如再放一把火燒林,干脆把人燒死算了?!?/br> 橫豎都燒城了,也不差燒林這一把火了。 席香搖了搖頭。 桂雍一帶山脈連綿不斷,這山林一燒,火勢控不住,只怕整個西南境內山林都將成灰燼,屆時不知要牽累多少無辜。 經此一戰,二十萬大軍折損一半,加上西戎王宮政變,哪怕赤努再強悍,他手底下存活下來的這數萬人,也元氣大傷,已經難成氣候。 何況,進了瘴林深處,同樣是危險重重,不比困在火城里好多少。 實在沒必要因此把整個西南都搭進去。 西戎王既然已經逃至瘴林里,席香穆瑛兩人各自帶隊在瘴林邊緣搜尋西戎王蹤跡,陳瑜、穆康則帶人去處理桂州城善后的事了。 另外一頭,陳令和陳珞也在分別指揮人手撲滅桂州殘余火勢。 此戰雖打了勝仗,但代價是整個桂州城化為焦土,眾人臉上沒一個面露喜色,皆是凝重痛惜,有土生土長在桂州的士兵,見到這滿城的殘垣斷壁,更是滿面淚流,嗚咽痛哭。 與此同時,幽州那邊在交戰中。 天將亮未亮,正是睡眠最沉的時刻,辛副將帶十五萬兵馬出城主動進攻,踏著晨曦去打了西戎一個措手不及。 駐扎在幽州的西戎大軍也有整整二十萬,縱使被打這么一個措手不及,稍微吃了下虧,可不過半個時辰,西戎軍又迅速調整過來,反打了回去。 局勢瞬間扭轉,辛副將轉攻為守,邊防邊撤。 西戎軍眼見有機可乘,頓時傾巢而出窮追不舍,壓根沒想到此時莊詞另外帶兩萬兵馬,早已趁夜出城,側邊繞后,伏在他們營地,等他們大軍離營追擊,又上演了一遍莊鴻曦火燒營地的戲碼。 并且,還成功了。 燒完營地,莊詞還將西戎的旗幟砍了,換成了大梁旗幟。 隨后命號兵吹起號角,辛副將收到信號,又轉守為攻,和莊詞配合內外夾擊西戎軍。 雙方激戰一個時辰,眼見天色微亮,勝負仍是難分。 辛副將眼見討不了好,不想再消耗己方將士,正要下令撤兵時,原本守城的另一名副將此時忽然率一隊數千人的騎兵前來支援。 馬蹄踏塵而來,同時還帶來了一個消息: “報!昨夜桂州一戰,在席將軍英勇號令下,我軍大獲全勝,西戎勇將莫黎戰死,西戎王赤努逃至桂北瘴林,生死不知!” 此話一落,大梁軍隊頓時熱血沸騰斗志昂揚。辛副將更拉開了嗓門喊: “殺??!為我大梁戰死沙場的將士們報仇!” “一雪前恥的時候到了!守我大梁河山,護我大梁子民,慰我大梁在天英靈,殺!” 與大梁軍高漲士氣不同,西戎這邊一聽莫黎戰死,而他們的王逃進瘴林生死不明,又見后方營地已插上大梁旗幟,糧草被燒,軍心瞬間就亂了。 西戎軍心一亂,在大梁軍隊上下齊心的攻勢下,很快便潰不成軍,各自抱頭鼠竄了。 這一戰,可謂是勝得輕松且容易。 但即便如此,也還是避免不了一些傷亡。就連莊詞在兩軍交戰時,也被劃到了臉,手指粗的傷痕,自眉骨到頜骨,豎直向下,傷口滲血,將他半邊臉都染成了殷紅色。 辛副將身上大大小小也掛了彩,可他看到莊詞時,仍是不可避免的驚了。 這可是傷了臉??!以后還怎么娶妻? 辛副將既急且怒,將莊詞拽上馬背,揚鞭策馬飛奔回城找郎中去了。 留下騎兵隊的那名副將帶人善后。 但莊詞的傷口太深,老郎中替他包扎好,搖頭道:“即便傷口痊愈了也要留疤,消不掉了?!?/br> 莊詞對此無甚反應,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反而是一旁的辛副將急得跳腳,吼道:“他還沒成家吶,臉上擱這么大一道疤痕,哪個姑娘肯嫁他?” 老郎中在軍中多年,什么陣仗沒見過,哪里會怕辛副將這一句吼,慢條斯理地回道:“臉上有疤怎么了,咱們莊小將這條件放出去,想嫁他的姑娘多了去,用得著你在這兒cao心?!?/br> 辛副將面色鐵青,“這哪能一樣!”就算莊家如今榮耀風光,但汴梁城那些好人家的姑娘,自家門第也不低,哪個愿意嫁個傷了臉面的人?甚至于莊詞以后卸了這一身軍甲,都沒法走了仕途。 老郎中白了他一眼,“哪不一樣了?人莊小將都不急,你急甚?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便收拾藥箱出去了。 辛副將氣得直罵娘。 莊詞伸手拍了拍辛副將的肩膀,安撫道:“無妨,我原本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眼下還活著回來,已是老天眷顧了?!?/br> 辛副將頓時啞了聲。 莊詞這幾年的成長與變化,辛副將是看在眼里的。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替莊詞惋惜。 這人本是天之驕子,不必和他們這些莽夫一樣在前線拼殺,也照樣仕途坦蕩青云直上,卻為當年無心之過,固執選擇了這一條路,哪怕在生死關頭也不曾動搖。 老將軍曾說后繼無人,可如今來看,老將軍的話未免失之偏頗。 人是會成長的,莊詞這一生興許都不可能達到老將軍的成就,但莊家的風骨氣節,他從前或許沒有,但從今往后,卻是擔得起一聲不愧為莊家子弟的稱贊。 辛副將想到這兒,不免有些欣慰,便道:“我去寫信,將幽州大捷的消息告知朝廷與桂州?!?/br> 莊詞忽然道:“桂州那邊,我來寫吧?!?/br> 辛副將愣了一愣。 莊詞垂下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揚了揚。 第102章 桂州這邊收到幽州捷報后,席香等人俱都松了口氣。 這一戰之后,西戎應當三五年內都不會再來侵犯大梁了。 桂州被燒,當下要務,是修筑城墻及城中房屋瓦舍。幸而,燒城前,城中百姓都已遷徙,除了房屋破損,并未傷及無辜百姓。 但當桂州和幽州大捷的消息傳回邊梁時,朝堂上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 正如一開始席香覺得要火燒桂州,陳瑜等人反對時所說的那樣,桂州近千年的文化沉淀在這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哪怕最終他們守住了城,也勢必會遭天下文人墨客的唾罵。 而文人墨客之中,又大多出身好,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在這部分人眼中,一幅書畫的價值甚至高于普通百姓的命。 更謬論是燒毀了一座城池。 席香燒了桂州,遠比守不住桂州的罪孽還要深重。 一時間,朝堂參席香的折子如雪花一般飛上皇帝的案頭。 而市井中,茶樓酒肆,文人書生聚集之地,更是對席香筆誅墨伐。 在他們眼中,席香不再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將軍,而是一個罪孽深重不可饒恕的惡人。 輿論被這些讀書人一帶,尋常百姓們也對席香漸漸有了微詞,不再是一味的吹捧。 唯獨離邊梁千里之外的桂、雍、幽、樂四州百姓,還念著席香守住桂州的功。 桂州的百姓,基本都遷徙雍州、樂州,一旦桂州失守,雍州不保,樂州亦將陷入險境。 桂州戰事未平時,這兩州的百姓擔驚受怕寢食難安,個中滋味,自然不是遠在千里之外高枕無憂的汴梁京都之地的人能感同身受的。 燒了城,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