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陳瑜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沉聲道:“逝者已矣,還請席姑娘節哀?!?/br> 席香站在門口,背脊挺直,停頓片刻,終究是頭也沒回的離開了。 陳令想跟上去,但腳步動了動,又停下了。在穆一賈的尸首邊上蹲下來,伸手覆在眼睛上,喃喃道:“大哥,你要是早點到就好了?!?/br> 早一點到,方知同與穆一賈,興許就不用死了。 可話才說出口,他卻又嗤笑一聲,自嘲自諷道:“算了,和你沒關系,是我太急了?!?/br> 商人做久了,習慣了凡事以利為先,乍一看到方知同、穆一賈與莊詞三人落在西戎手中時,他第一反應就是這三人身份都與別人不一樣,他們活著,成了人質,一定會影響軍心士氣。 尤其是穆一賈,他與席香感情深厚,幾近情同父女,他落在西戎手里,席香如今身為一軍主將,若是因此有了顧忌而出現決策失誤,便是將整個雍州都葬送。所以他第一時間和他們說不該活著落在西戎軍手上,他們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慨然赴死。 如果當時他沒有那么急,如果他知道援軍已在來的路上,如果…… 罷了,事已成定局,又何必想這么多假設。 陳令起身,到底還是追出去跟在了席香身后。 席香扶穆瑛回家,放她到床上躺好,從屋里出來時,陳令正在院里抓著秕糠喂雞,他想象中席香冷眼待他的情景并沒有發生,席香對他還是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地冷淡。 這讓陳令松了口氣之余又有些挫敗。 席香對一個人冷淡,意味著她對這個人并不放在心上,所以無論他做了什么,她都不會有任何的情緒變化。 但席香冷淡歸冷淡,卻不意味著她神經大條,不善察言觀色。陳令暗自松口氣的模樣落入她眼里,只稍一想,就猜到了陳令的心思。 她走到陳令身側,從他手中抓了一點秕糠,邊學他的樣子喂雞邊溫聲道:“瑛子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她不是怪你,只是情緒需要一個發泄口而已?!?/br> 陳令動作一頓,“那你呢?”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席香,“你怪我嗎?” 席香卻答非所問,語氣沉沉道:“父親當年帶我離開桂州時,桂州人口有三十萬人。后來我們從汴梁再回到桂州,那一年天災不斷,餓死了近十萬人,西戎趁機進攻桂州,二十萬人逃亡流竄,能活下來的,不足十萬,這不足十萬的人里頭,留在桂南僅三萬,其余人為求生計,背井離鄉,從此再也沒回過故土。我爹與穆二叔,至死都想回桂州?!?/br> 話題一瞬間變得沉重起來,陳令唇角微動,卻又聽席香道:“雍州有我們才建起來的家,我不會讓雍州因我之故變成第二個桂州,穆二叔也不會,至于方太守,雖有些貪功,但他身為一方父母官,應有的擔當也不會逃避?!?/br> 席香沒有提莊詞,只接著道:“當時那樣的情況,即便你不提醒,他們自己也會意識到他們活著會造成怎么樣的影響。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與你并無關系。他們若想茍活,無論你說什么,他們都會無動于衷,不會讓架在他們脖子的刀傷他們分毫?!?/br> 還活著的莊詞,不就是現成的例子。 但命是他自己的,莊詞不想死,也無可厚非。 “你說了這么多,仍是沒有回答我的話?!标惲钽皭澋妮p嘆了口氣。 她向來聰明,怎么會不明白他問那句“你怪我嗎”,是撇開了家國,單單只站在她個人立場而言。 “他們都不是你的親人,若我是你,也會這么做?!毕銓⑹掷锏娘蹩范紴⒊鋈?,“所以,不怪你?!?/br> 陳令臉上惆悵頓消。 “不過,我很想知道?!毕阍掍h一轉,“若當時落在西戎軍手里的是你家人摯愛,你還會這么果斷嗎?” 陳令頓時一怔。 好在席香似乎也只是隨口一問,并沒有追著他要答案的意思。問完后,就進屋去守著穆瑛了。待穆瑛醒后,又抱著她痛哭了一陣,方算冷靜下來。 既然要停戰議和,陳瑜也來了,那么城墻民宅修繕等后續的問題,席香都不去cao心了,全交由陳瑜處理。 哈德如何處置,還在西戎軍手里的莊詞又如何,也通通都不必她想了。 她只專心和穆瑛等人一起cao辦完穆一賈的身后事,這之后,她才算心定,沉沉地睡了一覺。 守城這段時間,她精神一直處在緊繃狀態中,如今放松下來,這一覺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里,由穆瑛守著她,好幾次見到她緊閉的雙眼溢出淚水。穆瑛被她眼淚一勾,自己也忍不住難過,捂著嘴無聲哭了幾場。 席香醒了以后,由辛副將守城,她與陳瑜陳令一道動身回汴梁了。 她守城有功,要去汴梁領賞。 穆瑛、穆康瘦子與胖子等人都跟著一起去。 到了汴梁,所有人都論功行賞,財物若干,穆康被封了外委把總,瘦子與胖子各當了個伍長,穆瑛獲封鄉君,封號平寧。 而席香,被封為縣主,封號取自她的封地——樂安。 封賞的旨意一下,整個汴梁城都嘩然。 嘩然原因卻不是席香獲封樂安縣主,而是她拒絕了封賞。 第046章 鄉君、縣主都是大梁女子的封號,一般只有父親、丈夫、子孫替國家做出一定貢獻,才能獲此封號。整個大梁,能獲鄉君封號的女子,也不過十余人,縣主的更是只有兩個。一是當今圣上的外祖母陳老夫人,另外一個則是莊鴻曦的妻子。 穆瑛被封鄉君,更多是因穆一賈的原因。 席香獲封縣主,則是因為她守住了雍州,還活捉了西戎的大王子哈德。 所有人都覺得封席香一個縣主,還把富饒的樂安縣賞給她作封地,她應該會感恩戴德的領賞謝恩,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拒絕了封賞。 所有人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皇帝與太后,甚至于連穆瑛,都對她這拒絕封賞的舉動感到匪夷所思。 唯有陳令明白她此舉的意思,在皇帝召見席香進宮前,他便先進宮,替席香向皇帝解釋:“你給一個守城有功的將士,賞了個爵位虛銜,什么伯爺啊侯爺啊甚至是國公爺,名頭是好聽,卻把他實職削了,這換了是你,你能接受???” 皇帝把自己代入了一下,立馬搖頭:“當然不能!” “這不結了?!标惲詈突实鄹星楹?,說話也沒太多顧忌,直言不諱道:“你現在給席香賞一個縣主,她沒跳起來糊你一巴掌,那都是看在你是皇帝的份上,表面上是不敢造次,但心里指不定怎么罵你呢?!?/br> 皇帝有些傻眼:“可……可縣主已經天家以外的女子最高的榮耀了啊?!?/br> 公主只有皇帝的姐妹或者兒女才能獲封,郡主是親王之女才能獲封。除非和親等特殊情況下,非皇家出身的女子,最高也只能封一個縣主了。 陳令正色道:“她首先是一個保家衛國的將領,其次才是一個女子?!?/br> 皇帝有些明白了,卻還是面帶遲疑道:“令表兄你的意思是還讓席姑娘繼續領著參將的官職,可她一個女子在軍中只怕難以服眾?!?/br> 陳令嘆了口氣,“你呢,只需要做你該做的,給她應有的待遇,別寒了人的心。至于她能不能服眾,那是她的問題?!?/br> 皇帝點點頭,“我明白了,等會我就和舅舅說?!?/br> 陳令還不放心,叮囑道:“席香拒絕封賞,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替大梁省點錢,不想白吃白用國家的,她也是為了大梁好,你可不能覺得丟了面子訓斥她?!?/br> “我明白,當明君嘛,要有容人之量不能心胸狹隘?!被实叟牧伺淖约盒靥?,一副寬宏大量的模樣道:“席將軍不要封地,那如此為民為國的賢臣,朕嘉獎還來不及,怎么會訓斥她?!?/br> 他改口叫席香為席將軍,這代表他也認可席香以女子之身任將領?;实勰贻p,但在鎮遠侯的教導下,行事還是很穩重的,一旦開口,就是承諾了。陳令徹底放下心。 皇帝揶揄道:“你還說你不喜歡席將軍,現下我還沒召席將軍入宮呢,你就急匆匆進宮替她辯解生怕我會降罪于她,這可不像對她沒意思的表現?!?/br> 說到私事,陳令就不那么客氣了,抬手就給了皇帝一拳,“她以后會是你表嫂,你對她客氣點?!?/br> 皇帝一懵:“這么快就要成我表嫂了……難怪大老遠的去雍州,原來是舍命陪心上人?!?/br> 陳令事多,皇帝也不清閑,都沒有太多時間閑侃,把事情說清楚后陳令就走了。 他前腳一走,公主趙歆后腳就到了。 封席香為縣主這個主意,是她向太后提的,然后由太后向皇帝進言,皇帝和百官商討。 太后與皇帝都開口了,加上席□□勞確實很大,百官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 可趙歆沒想到的是,封了席香為縣主的同時,卻把她參將的實職給撤了。所以乍一聽到席香拒領封賞后,她第一反應是不可能,席jiejie雖不貪慕榮華,但也不會嫌賞賜豐厚不要賞賜的。 直到她聽到太后抱怨:“一個姑娘家,被封了縣主,還有了封地,這樣的榮光富貴別人做夢也夢不到,她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我聽去宣旨的內侍說,她不想當縣主,繼續在軍中當什么將軍?姑娘家家的,當什么將軍?也不怕人笑話她拋頭露面,以后找不到親家?!?/br> 趙歆這從太后口中得知,席jiejie的縣主說是封賞,實際上等同于用她官職換來的。 她便坐不住了,借口還有功課沒做,匆匆起身離開康寧宮,徑直跑到了承天殿。 得知皇帝在偏殿,她沖進去就喊道:“皇兄,你為何撤了席jiejie的官職?” 皇帝冷不丁被她這近乎質問的語氣驚得呆了呆,趙歆急道:“哪有給人賞賜,卻把人原來有的東西拿走了的道理?當初是你們說讓席jiejie當將軍,現在雍州守住了,你們又嫌席jiejie一介女流把她官給罷了,你們這是卸磨殺驢!” “當初,不是我讓她當將軍的啊?!被实鄯磻^來了,解釋道:“是舅舅和瑜表兄的意思?!?/br> “我不管是誰的意思?!壁w歆怒容嘲諷道:“嫌席jiejie是女流之輩,那你們倒是找出一個比她強的男人去守雍州啊,眼下城守住了,你們倒是有臉嫌棄起席jiejie來了?下這么一道旨意,你們都不覺虧心?” “我沒有嫌她的意思?!被实塾X得冤枉,但旨意是他下的,這點沒法洗白,他只好老老實實接受趙歆的指控,一臉知錯就改的誠懇:“歆meimei教訓得是,我這就召舅舅進宮,與舅舅商討重新再給席將軍賞賜的事?!?/br> “那席jiejie抗旨不遵……” 皇帝忙道:“什么抗旨不遵,哪有抗旨不遵,是朕下錯了旨意,和席將軍沒有關系?!?/br> 趙歆這才滿意了,認真的道:“席jiejie守住了雍州,等于守住了大梁的大半江山,還把哈德俘虜了,這么大的功勞,即便賞個侯爵都不為過,你不能因她是女子,就輕視她?!?/br> 皇帝一臉受教:“是,我明白了?!?/br> 趙歆走后,莊鴻曦也來了。 他攻下平邑,也是一樁大功勞,封賞他的旨意是和席香一起發出的。 皇帝以為他進宮,是來謝恩的。哪知莊鴻曦一開口,也是責問:“你怎么把席丫頭的官職撤了?” 皇帝:“……” 莊鴻曦一臉嚴肅,語帶不滿地道:“她雖為女兒身,卻是不可多得的將才,她用命來保家衛國,您卻賞她一個縣主的虛銜,這不是侮辱人嗎?” 皇帝頓時就郁悶了。人人夢寐以求的縣主封號,怎么在他們眼里,變得一文不值了? “上一回席丫頭到汴梁時,老臣費勁口舌哄了她許久,都沒把她哄到軍營里,好不容易借著戰事才讓她從了軍,老臣正想把她調到我營里給我當副將呢,您這一道旨頒下來,老臣算盤全落空了?!?/br> 莊鴻曦唉聲嘆氣,“如今軍中無可堪用將領,老臣卻已老矣,日后若還有戰事,只怕須得圣上您御駕親征了。趁老臣還有一口氣,今日起老臣會加強對您的訓練,以免將來您在戰場上吃虧?!?/br> 皇帝心里咯噔一下,直覺不好。 果然,就聽莊鴻曦用一副“我都是為了您好”的口吻道:“那就從跑步開始吧,由十圈改成二十圈,您看怎么樣?還有騎射課,每日半個時辰,時間短了些學不到精髓,就改成一個時辰吧?!?/br> “兵法呢,只會研讀還不夠,要倒背如流融會貫通才能運用得當,不如這樣吧,每日騎射課結束后,你背一篇兵法的文章并解釋其意給老臣聽,如此老臣方能知道您有無理解差錯。眼下時辰還早,不如現在您就去校練場先跑完二十圈?” 皇帝:“……” 大將軍身為他老師,要這么教導他,他完全沒有說不的資格,否則文武百官連帶他母后就會輪番指責他不上進沒有責任心云云。 皇帝只能認命的起身,跟在莊鴻曦身后去校練場跑步。 宮里皇帝接連受到了這三人的控訴,誠心實意的悔改了,只差沒舉手對天發誓他絕對沒有看不起女人的意思。 而宮外,鎮遠侯府上上下下在同時也受到了波及。 陳令從宮里回到家后,就去給祖父祖母請安,正好父母和兩位兄長也都在,一家人說話間,談起席香的事,老夫人只說了句:“賞了個縣主,那是多榮耀的事,怎么就拒絕了呢?” 他便將在宮里對皇帝說的那套又搬了出來,對全家人說道。一家人都被他這么一通說,頓時人人都生出了一股負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