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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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聽對不起!”盒子被林西元揮手打落,阿譚的反應令他怒火更盛,林西元是個不愛哭的人,阿譚也很少見他哭,他盯著阿譚的眼睛,忍了這些年的委屈,終于在此刻迸發,淚水在眼眶中聚集打轉,他咬著后牙,努力不讓它落下來,聲音卻掩不住哭腔,“阿譚,為什么???” ☆、曇花一現 世上哪有這么多的為什么。 不過是在錯誤的時間, 做出了錯誤的選擇,最終得到了錯誤的結果。 身體摔落到地上, 有點疼, 阿譚捂著胸口,身體的疼痛不及心臟的萬分之一, 她含著淚抬首,透過秋日的陽望向林西元。 男人背脊挺得筆直, 他的指尖在顫抖, 青筋從他的脖子爬上額頭,眼眶中打轉的淚突然間就掉了下來,落在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上, 他死死地盯著她, 就像她看他一樣,顫抖的嘴唇出賣了他此時此刻地情緒。 “阿譚?!敝瘟肆治髟S久的力量, 轟然倒塌, 他踉蹌了幾步跌坐在阿譚眼前, 他還是殺不了她,幾十年過去了他還是下不了手, 除了她的名字, 林西元再也想不出別的話可說。 中間還橫著他打落的那朵曇花, 花葉放在狹小的玻璃盒內, 花瓣抱成團。這些年,林西元看遍了世上種種的曇花,每一朵在他手里都如月下美人般清麗動人??芍挥羞@一朵不一樣, 它枝葉微微蜷縮著,與早年養在窗臺上的模樣極為不同,懨懨地沒有多少生機。 “西元?!卑⒆T拼命地壓抑住嗓子里的咳嗽,想伸手去拽他的衣袖。 他怎么會這么絕望。 不是這個樣子的。 阿譚指尖碰到他的袖口,她只是想把他補好,讓他平安的活下去,到頭來,卻把他傷的支離破碎。 “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卑⒆T伸出的手被人反握住,林西元從來都是驕傲的,哪怕是再狼狽時期的林西元都沒這般的低聲下氣,之前的不甘心變成深深地無力,即便是這樣的阿譚,他還是不忍心傷她,他想,他應該是被這個女人詛咒了,才會在面對她時輸的一塌糊涂。 他掐住她喉嚨的瞬間,想到的是中秋佳節她挽著他的胳膊去賞月,她的側臉那么美好,比天上的月還好看。是盛夏清晨她悠哉的坐在葡萄架下為他剝著一顆顆晶瑩的葡萄,鼻尖有著點點的細汗。是夕陽下墜的傍晚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聽他講述沙場上的漫天烽火。 林西元可恥的發現,他這些年累積下來的憎恨,在阿譚望向他的時候,土崩瓦解,她看他的眼神跟多年前一樣,仿佛時間倒轉。腦海中有個聲音再告訴自己:只要她求他,只要她服軟,他就愿意讓步,讓許多許多步。 偏偏她拿出了那株曇花,她想讓自己殺了她。 明明是個柔軟的人,為什么會變得這么殘忍,在他心上捅了一刀又一刀。 他活著的理由是什么,滾滾紅塵還有什么值得他掛牽的。結界被打開,風吹著枯葉沙沙作響,不停地往耳道里鉆。 林西元攥著阿譚的手,肩膀就這么無力地垂了下來,“不如,你來殺了我吧?!?/br> 堂堂七尺男兒,炮彈沒能打彎他的膝蓋,戰火沒能壓垮他的肩膀,現如今就這么拉著眼前瘦弱的女人,帶著祈求。說他懦夫也好,無能也罷,他都不在乎了,剛強了一輩子,就讓他懦弱一回吧。 時間游走,毛不思和馬明義就站在原地,悲傷彌漫的氛圍使他們沒勇氣踏進阿譚與林西元的世界。 “西元?!备觳惨怀?,林西元就感覺自己被拉入了一個柔軟的懷抱,懷抱的主人伸手環住他,這個感覺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沒有掙開,額頭就抵在她的肩頭,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掉,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現在就活在傷心處。阿譚的聲音染了悲傷,她輕拍著他的后背,一如當年,“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來,哪里舍得再傷你分毫?!?/br> 倆人的距離被拉開,對上林西元的眼睛,阿譚恨不得這些疼都是她來受著。 馬明義說得對,除了林西元自己,沒有人能替他做選擇。 阿譚握著林西元的手指碰觸自己的眉心,輕聲呼喚著離開許久的一魂,魂感受到了主人的召喚,死命的從林西元的魂魄中撕扯掙脫,魂被剝離的疼痛不亞于活人扒皮抽筋。 林西元忍著劇痛,眼睜睜的看著一抹白色透過眉心伴著濃郁的花香想要進入阿譚的身體,她被強行縫上的兩魂也逐漸裂開,想要迎接走失‘老友’的歸來。 不過片刻,林西元的手就被阿譚強行推開,整個人倒在地上,勉強才能撐起身子。 濃重的喘息從阿譚喉嚨里發出,她的背后泛著白色的幽光,跟馬明義背后的光異曲同工。 在林西元復雜變幻的眼神中,阿譚明白,西元懂了。 她少了一條生魂,而把林西元變成怪物的,正是那條原本屬于她的一魂,她把它放在了他的體內,維持著他基本的生存。 少掉一條魂意味著什么,林西元練了這么多年術法,最是明白。 無法輪回,無法轉世,一生終結后,便化為飛煙,消失在茫茫人間。 為什么會這樣。 不是邪術,而是妖靈與人類魂魄相融合后的不良反應。林西元看著自己的雙手,滿心滿眼都是不信,他起身想要去拉阿譚,不料卻被她快速的躲開。 “我的魂魄將開,你若碰我,會把它重新引回來的?!卑⒆T聲音有些尖銳。 她已經老了,她怕萬一生魂入體,自己已經沒有更多力氣可以重新再把魂給補回去。 “你的魂怎么會在我身體里?!睂Υ?,林西元沒有一點印象,他只記得自己被章旸一劍刺穿了胸膛,“就算是我死了,也不該……” “那是一把誅魂劍?!卑⒆T苦笑出聲,所以章旸才會這么百般的退讓,寧愿散去修為,章旸對她,對西林,到死都帶著愧疚,“西林,我真的別無他法?!?/br>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如果不是因為他剩下的兩魂越來越虛弱,她怎么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也不知道怎么彌補,我只能逃,逃得遠遠地,逃到你忘記我?!奔偃鐣r光可以倒流,阿譚想,自己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只是這一次,她不會離開他,哪怕自責內疚,也好過生不如死的苦痛,好過幾十年的不聞不見。 他們錯過太多了,一方逃,一方怨,白白蹉跎了原本就有限的時光。 當真相大白于天下,名為背叛的外殼被敲碎,脆弱的愛情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樣。 “好可惜,這些年沒能一直陪著你?!卑⒆T嘴角微彎,靈力已經控制不住的往外涌出,她老了,上天沒有眷顧她,亦沒有給她重新開始的機會。 “阿譚,這次,我可以與你一起走么?!绷治髟种篙p動,被釘在一旁的泥偶就出現在了他的懷中,小姑娘做鬼也做了幾十年,明白眼前外泄的靈力代表了什么,只安靜的趴在林西元懷里,他小心翼翼地撫著阿譚的發梢,“一個人活著,太累了?!?/br> “好?!卑⒆T笑著應下,她沒有再拋棄林西元一次的勇氣,也舍不得留下他孤苦伶仃。 林西元抱起阿譚,隨著懷中泥偶的破裂聲,一起消失在毛不思眼前。 地上只落了把染滿鮮血的匕首,鋒利的匕首上纏繞著誅邪的符咒。 毛不思快步沖上前,她雙手撐在地面上,鼻息間隱約還聞得到淡淡的花香,突然就哭出了聲。 “毛毛?!瘪R明義蹲在她身后。 “我什么都做不了?!币槐P死局無論如何也盤不活,阿譚和林西元只有一個能重生,匕首插入林西元心臟的瞬間,毛不思看見阿譚抬手用盡所有的力氣,把要沖出來的魂重新補在了林西元的身上,毛不思抬著淚眼,“以后,無論林西元輪回多少世,他都不會再遇見阿譚了?!?/br> 他甚至都不一定會記得,在無盡的輪回轉世,他曾經遇見過一只妖,那只妖為他付出了自己能給予的一切,帶著對他最深的愛,消失在了這個世界。 “曇花一現,只為韋陀?!比砜诘奈輧?,年輕的男人盯著墻上的畫卷,細碎的頭發遮住他的眼睛,他撫摸著桌上的籮筐,依稀還能記起阿譚穿針的模樣。那時候她剛來陰陽道,整日里不言不語,只不停地縫著一件又一件的小人衣裳,只是每一年的衣服都沒大,就像那個永遠停在而是的小姑娘。他知道,阿譚的心里一定藏了許多無人傾訴的苦。他不來打擾她,讓她可以有足夠的時間編織自己的回憶,在這個虛無陰冷的地方重新打造出了一個家,家里的擺放都是她和林西元在一起時候的樣子,男人垂下眼角,語氣中帶著淡淡地感傷,“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br> 毛不思忍著眼淚抱起地上盒子,盒中閉合的花苞在陽光下緩緩舒展,盛開出了世間唯一一朵白日的曇花。 ☆、林西元番外 林西元見到阿譚的時候, 是夜風習習的晚上,那時正逢他與父親大吵一架, 心情差到極點, 方沖出門就撞上了眼神慌亂的阿譚。 小餛飩灑了滿地,林西元知道她在偷聽, 若是平時,定會教訓她一番, 而現在他著實沒什么心情, 只隨便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大洋丟給她,不想跟她因為這點小事有什么瓜葛。 此時,他只想離開林府, 離開這個地方, 先生曾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如今這片大好河山正處在水深火熱烽煙炮火中, 他卻要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躲在別人的庇護下, 他不甘心。 今夜, 他也是偶然路過父親的書房,聽父親與張叔詳談, 才曉得他生了投遞叛國的心思, 什么有錢能使鬼推磨咱們要做好兩手準備, 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咱們林家愿意花重金保平安。 父親是個成功的商人, 可從來不是一個成功的父親,父親不懂他的抱負。 腳程很快,思緒混亂的充斥在林西元腦海, 直到出了城,才警覺身后跟隨的腳步聲,腳步聲很輕,好像,是個女子。 猛然轉身,他又看到了那個姑娘,姑娘手里顛著那塊白花花的大洋,因為他的停步而顯得有些無措。 “你跟著我做什么?!绷治髟雷约旱恼Z氣不算好,甚至有些嚴厲。 “你還我餛飩?!彼哺黄鹜O虏阶?,話脫口而出。 “一塊大洋夠買一車餛飩了?!?/br> “別家的都不好吃?!彼雌饋碛行┥鷼?,臉頰鼓得高高的,手一伸,就把大洋砸在了他筆挺的中山裝上。 白的的綢緞在月色下染上層層的薄光,裙底蓋住大腿,包裹著她窈窕的身材,耳朵上的翠玉墜子嫩的能掐出水來,林西元將將一眼,就知道是上等貨色。 城里有錢人家的小姐他皆有耳聞,沒有這種作風的,何況月黑風高的出現在林府門口,又跟著他個男人亂跑,微微一想,諷刺的話忍不住就蹦了出來,“你是窯姐?” 他是林家的少爺,林家最不缺的就是票子,也不缺四處撲來的飛蛾,見多了也就不奇怪了,只是撞在了這個檔口,免不得得上一頓諷刺。 “什么是窯姐?”眼前的女子瞬間陷入迷茫,順著他的話頭張嘴反問,模樣看起來不像是裝的,繼而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他身邊,跟著他又走了段路,“喂,你真的要去送腦袋嗎?” 送腦袋,他在家里與父親說的那番話,想來她是都聽到了。 他壓抑了許久的怒氣對著眼前的人,就這樣毫無保留的宣泄出來。 女子沒有害怕,也沒有認為他的言談是天方夜譚,而是認真的思考片刻,拍拍他的肩膀,“是這么個理,你不反抗,別人就會覺得你好欺負,就會變本加厲的欺辱你?!?/br> 許久以后,林西元鬼使神差的開口,“你叫什么?” “譚曇?!彼穆曇袈犐先ビ行暝?,似乎不太樂意告訴他自己的姓名。 “我姓林,林西元?!彼斐鍪?,不久手心一沉,就見面前的女人繃著臉,十分不樂意的在他的手心里塞了塊綠豆糕。 這一路走走停停,緊跟著他的女人不知何時消失在了他身后,林西元松了口氣繼而又有些無來由的失落。 只是這種情緒并沒有跟隨他多久就被其它的東西所替代,他便想辦法進了前線,穿上了那身施展他理想的軍服?;鹋诘耐Ρ人胂笾械倪€要強大,親眼看著它把堅硬的大地炸成分裂的花,火光沖天,槍炮聲不絕于耳。 他日日夜夜與它們為伴,身邊的戰友越來越少,他們用鮮血澆灌著這片泥濘的土地,沒有人后退,沒有人放棄,他們都堅信,只要堅持住,終有一日會撥云見月。 子彈穿進他胸膛的時候,他還在想,一定要把身上敵方的軍防圖送出去,這是好不容易才傳到他手上的,多少人為著它丟了性命,不能就這么毀在他的手上。 老山里蚊蟲肆虐,林西元倒在草叢中,看著天上皎潔的月,身子已經沒了力氣,“不甘心,好不甘心?!?/br> 不想死,血液不停地從胸口涌出,他不止一次的祈求上蒼,只要讓他完成任務,他愿意用一切作交換。 “咦?”熟悉又陌生的女聲從不遠處響起,矮木的葉子沙沙晃了幾下,就有顆小腦袋從里面鉆了出來,她的頭發散了一半,臉上也掛了彩,看上去像是剛與人打了一架,她拎著裙子噠噠兩步跑到林西元面前蹲下,“你回來了?!?/br> 這已經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那個名叫譚曇的姑娘還記得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林西元放在腰間的手再度垂了下來,那里藏著他的槍支,以及最后的一顆子彈。 之后的事情,林西元便不記得了,他不記得是怎么去了阿譚的家,也不記得他與她之間發生了什么,他睡得很沉很沉,那個名叫阿譚的姑娘讓他莫名的覺得安全,周圍是揮之不去的淡淡曇花香。 他做了一個夢,夢中的自己還是個孩子。 他跟著兄長偷偷溜出城去玩,結果迷失在山林中,他哭著喚兄長的名字,卻只聽得到林木間的風聲,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他又累又餓,哭的上氣不接下,忽然山林間出現了一個小姑娘,他被眼淚糊住了視線,看不清她的模樣。 “你、你是誰?”他紅著眼,被嚇得不停打嗝。 “我是誰?”小姑娘拍拍自己的胸膛,絲毫不覺得不好意思,“我是花仙子?!?/br> 最后,那個所謂的‘花仙子’把他帶出了山林,她真的好啰嗦,一路上唧唧喳喳個不停,臨別甚至還有些舍不得他了,剝了顆糖塞在他嘴里,香噴噴甜絲絲的,就像,現在鼻息間的味道。 那是刻在他回憶深處的一個夢。 林西元徹底清醒已經是在三日后,阿譚抱著藥罐子,突然就撲了過來,她蹲在他身邊,上手碰了下他的額頭,眼睛里閃著興奮,“果真不燙了?!?/br> “你是誰?”林西元望著她開口。 “我是曇……”眼前的人愣了許久,仿佛絞盡腦汁才記起來自己叫什么,“我是譚曇啊?!?/br> 炮火聲打開了這座青灰色的城,從山坡望下去,都能瞧見滾滾的濃煙,躥天的火龍。阿譚只有晚上才會出現,她給他帶了各種各樣的藥以及吃食,有時候還會有幾枚點心,他仔細的瞧過,都是些味道不重的綠豆糕豌豆黃,而那些掛著果仁蜜醬的則統統進了阿譚的肚子,當下就恍然,但凡留給他的,都是阿譚不喜歡吃的。 阿譚是個很啰嗦的人,常常繞在他身邊一講就是大半夜,全然不問他是否困倦,她給他講山中的百花奇草,講夜晚的學堂市集,她的世界什么都有,唯獨沒有太陽。 “可惜,現在的夜市已經沒有人了?!卑⒆T神情有些寞落,她不喜歡這些新入城的那些人,他們好兇好兇,還會打人。 “阿譚,我不想死?!绷治髟⒅?,手指不由的碰到她的指頭,“只有離開才能活著,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br> 城破了,在這里呆著,早晚會被他們找到,他必須離開,他還有事情沒有做完,懷里的信件貼在他的心口,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 然而,這一次,他想帶著阿譚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