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蕭彥寧揮袖想要拂去碎劍,忽然無神雙眸一閃,浮起一絲難以置信的神情,抱著衡秀將她護住,整個人躍下大馬的馬背。 只是他的動作稍慢了,滾落在地上的時候,后背已經中了一片碎劍,那碎劍直接扎入他體內,蕭彥寧悶哼了一聲,臉上被劃開一道血痕,他擦了擦血跡,沉聲道:“武道至剛的路子?!?/br> 他拍了拍衡秀的肩膀,對她道:“你先走?!?/br> 衡秀緊緊掛在蕭彥寧脖子上,搖頭道:“我不走,走了要是再遇到壞人可咋辦?蕭彥寧,你得保護我?!?/br> 鄧戧聽到蕭彥寧三個字,神情驟變,厲聲問道:“你叫什么?” 蕭彥寧沒有答話,將小丫頭拋出十丈之外,由她滾落在地上,對她喝道:“快滾!”說完面向鄧戧,“你是江湖名宿,別跟一個孩子過不去?!?/br> 鄧戧輕聲道:“你放心,我會護這小姑娘周全。只是你如果真的是蕭彥寧,你的這一條性命,就交給我吧?!?/br> 蕭彥寧呵呵一笑:“你要我性命干什么?” “好與這天下博弈?!编噾昱e起橫放在馬背上的長戧,指著蕭彥寧的面門,語氣輕淡:“這一顆頭顱,借我一用?!?/br> 蕭彥寧聞言放肆大笑,“我竟不知恨我的人這么多,難道你用一顆頭顱,便能號召天下英豪?” 鄧戧舉起長戧,戧身有紫電流轉,蕭彥寧額前散落的發絲迎風飄動。他還是緩緩閉上了眼睛,雖然睜眼與閉眼原本是沒有什么區別。 有殺機朝他撲面而來。 那一瞬間,他嗅到了死亡的氣味。雖然他這一生,死亡的威脅從來沒有遠離過他,但是在這一刻,他是前所未有、真真切切感受這種氣味。 小時候母妃在他耳邊唱的安眠曲、母妃死的時候宮廷里演奏的《菩薩蠻》、蕭彥烈登基那日,他一騎出城奔行在路上的馬蹄聲、漢中五年站在城墻上迎面吹來的風聲、七年前潼川城破時滿城的廝殺聲……許許多多的聲音從他耳邊流過。 聲音如潮水一般涌來,又很快如潮水一般散去,他的世界變得寂靜無聲。 很快,眼前出現了一幅日出云海的恢宏畫面,出現了東吳錢塘江的大潮,出現了明月照大江的天地乾坤……云海退散、大潮退散、朗月退散……蕭彥寧的臉上浮出一抹釋然笑意。 他看見許多年前,在那青州河畔賣香囊的女子,她曾對他青澀一笑。眼中的冷清,眉梢的笑意,那年的陽光輕淡地落在她的臉上,那年她的微笑輕淡地落在他的心中。 他忽然仰天嘆道:“嬈荼,老子真的很喜歡你!” 一道長戧朝著他的心口直直擊去,可是就在這時,蕭彥寧的身體出其不意地向后倒滑出去。在鄧戧的氣機牽引之下,他本來絕無可能移動半步,可是他卻偏動了,不僅向后退出,還被人一腳踹在屁股上。 一個女子聲音冷冷道:“無恥!” 蕭彥寧面有愧色,笑了一聲,仰面躺在地上,嘆道:“是挺不要臉的!” 衡秀兩眼發亮,叫道:“娘親!” 嬈荼看向朝自己奔來的小丫頭,她心中微柔,上前一把抱住衡秀,在她光潔的臉蛋上親了好幾下,才含淚笑道:“阿秀,你還記得娘親?” 衡秀有些羞赧,但她還是點了點頭,環住嬈荼的脖子,低低道:“我知道是娘親?!?/br> 關于嬈荼的很多記憶,她都已經沒有了,可是這些年沈筑一直有意無意給衡文衡秀灌輸嬈荼的形影,讓兩個孩子感覺到嬈荼仿佛一直在他們身邊,所以衡秀初見嬈荼,因為小時候殘存的記憶和這么多年的潛移默化,她打心底并不覺得生分,只是……久別了。 沈筑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他翻身下馬,冷冷瞪了衡秀一眼,“讓你老老實實待在金陵城,偏出來惹事?!?/br> 衡秀吐了吐舌頭,將頭埋在嬈荼的脖子里,不敢說話。 嬈荼惱道:“又不是她惹出來的事,你兇什么兇?要不是你個狠心的不讓我見她,能有這事么?” 沈筑:“……” 蕭彥寧捂住胸口躺在地上,忍不住提醒道:“各位,我覺得我還可以搶救一下?!?/br> 衡秀一驚,連忙掙脫了嬈荼的懷抱,跪到蕭彥寧的旁邊見他胸口處滲出血跡,雖然不多,卻是心口位置,小丫頭愁眉苦臉道:“你不會要死了吧?” 蕭彥寧本來已經掙扎著坐了起來,聽她這話,氣個仰倒,沒好氣道:“我說你個小丫頭,就沒有稍微有一點覺得愧疚嗎?” 衡秀老老實實道:“我下次不再坑你了?!?/br> 站在不遠處的鄧戧朗聲道:“幾位,故人重逢自然是樂事,只是先將老夫的事情了結再說其他吧?!?/br> 嬈荼瞥了那鄧戧一眼,正眼也不看他,只對沈筑道:“他那個弟子不是東西,娶了夫人又娶妾,最后竟然休了原配,令那原配女子在街頭被人凌辱,失去清白。結果他還反過來逼那女子自盡,這樣的東西,活在世上干什么,我幫鄧掌門料理了,誰知這姓鄧的不感謝我替他清理門戶,還要來尋仇?!?/br> 一席話說的沈筑臉上白一陣紅一陣,蕭彥寧幾乎笑岔了氣,叫道:“殺的好,殺的好!” 嬈荼牽起衡秀的手,道:“走,回去讓娘親好好看看阿秀?!?/br> 衡秀道:“可是這些人還在這里?!?/br> 嬈荼看了眼不遠處黑壓壓奔來的幾千游騎,平靜道:“你爹爹自有雄兵百萬,還料理不了這個江湖?” 衡秀乖乖地跟嬈荼走了,還不忘回頭對蕭彥寧道:“蕭彥寧,你不是說要請我娘親喝桂花酒嘛?走吧!” 沈筑瞇了瞇眼睛,看了吃里爬外的衡秀一眼,心中甚痛,這么多年的女兒白養了,竟然放著她親爹在這里迎敵,倒是不忘叫姓蕭的去喝桂子酒。 蕭彥寧盤膝坐起,笑瞇瞇搖了搖頭,“我和你娘去喝桂花酒,留你爹一個人在這風中喝醋,不厚道?!?/br> 難得的良心發現。 沈筑平靜道:“那么你留在這里,我去了?!?/br> 蕭彥寧見他轉身便走,留給他一個孤冷的背影,不由目瞪口呆,“不是……沈筑,你什么人???” 沈筑走了幾步,頓住,沉聲道:“不如送給你幾句話?!?/br> 蕭彥寧問:“什么話?” 沈筑回頭看了他一眼,“不是送給你的?!闭f著看著鄧戧,“江西鄧家做了十幾年的地頭蛇,鄧掌門超然物外自然不會與不成氣候的鄧家子弟同流合污,所以,請你示下,若是鄧先生想讓江西鄧家滿門覆滅,今日盡可以大展身手,沈某絕對不負你意?!?/br> 蕭彥寧:“……” 鄧戧大怒,指著他喝道:“豎子安敢威脅我!” 沈筑冷笑:“豎子?”江湖上無人知道,儒家有沈宴冰,已經悄然入圣。 …… 金陵城的白天十分熱鬧,便顯得夜晚格外孤寂。夜深的時候,蕭彥寧獨自走在城中主道上,不知不覺便踱步到沈府舊宅的外墻外,從這堵墻翻進去,是一片湖水,湖中央有個酸溜溜的名字,梅花塢。 以前有個女人,住在那里。 蕭彥寧翻過墻頭,落在了湖岸上。 湖上水霧彌漫,近處水面上寒鴉滑過,滑出一行清洌的水波。那水霧之中卻蕩漾出一條烏篷船,船上懸掛著一盞昏黃的漁燈。 然而這些,蕭彥寧是看不到的,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卻能分辨出寒鴉和筏子在水面滑動的聲音,他微微嘆道:“難道是神妃仙子?” 嬈荼看著湖岸的那個影子,想起白天他臨死之際說的那句話。 他說:“嬈荼,老子真的很喜歡你!” 她忽然有些心疼,遙遙望著他,就算他的眼睛已經瞎了,就算他內力空空蕩蕩氣機全無,可是依舊腰背挺直,臉上永遠掛著可以讓女人心蕩神馳的微笑。 他是這樣一個驕傲的人。 可是嬈荼什么也不能做,因為她只有深愛一個人的權利。 蕭彥寧聽著那搖櫓之聲遠去了,他臉上依舊帶著風輕云淡的笑,點頭喃喃道:“是神妃仙子,也是鐵石心腸。嬈荼,老子好歹救過你,就不能請我喝一杯桂子酒么?” 他叫她嬈荼,從來都叫她嬈荼。因為在他的心中,許蘅是沈筑的,嬈荼卻是他的。 妖嬈,荼毒。這是他給她取的名字,可是到頭來深受荼毒的,卻是他自己。 衡秀藏在花影之下,她看著那個站在水岸邊上的修長而失落的人影,已經是少女初長成的小姑娘心中砰砰直跳,她想起很多年前,在那漢中城的幽深巷弄中,他一腳踩死了她的蟈蟈。 那時他仰頭看天,也是這樣的悲傷。 現在衡秀明白了,他不是為了她的蟈蟈悲傷,是因為另一件事悲傷。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熱淚,苦澀的。 第83章 東風不遠 字數:6093 蕭彥寧空站了一會,忽然開口道:“衡秀,別躲了,出來吧?!?/br> 衡秀哎呀一聲嚇了一跳,轉身就跑,青綠的竹葉在她眼前耳邊飛快退去,她跑出了一片竹林,才停下腳步呼呼喘氣。 “衡秀?是你嗎?”一個少年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衡秀抬頭看去,臉上綻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五月哥哥?你怎么在這里?!?/br> 正是五月的少年走過來,“我聽說姑姑回來了,剛才來見過沈先生,先生說姑姑去梅花塢上取一些東西,我便想著來湖邊等?!?/br> 衡秀點頭道:“娘親去梅花塢上了,不讓我跟著,我和你一起去岸邊等吧?!?/br> 五月伸手為衡秀捋了捋有些散亂的鬢發,奇道:“你剛才跑什么?有誰追你?” 衡秀眼珠子轉了轉,笑嘻嘻道:“五月哥哥,你手里的盒子裝的是什么?” 五月將手中的盒子送到她面前,衡秀見那盒子是沉香木打造的十分精致,摳開盒蓋一開,不由驚了一下,但見里面擺著一朵精致的絨花,毛絨絨的嫩黃,風吹過那絨就隨風而動,衡秀忍不住拿手輕輕碰了碰,笑道:“真好看!” 五月的眼底含滿了笑意,“你喜歡嗎?” “喜歡,娘親一定也喜歡!這是你特意來送給娘親的嗎?”衡秀抬頭問。 五月看著那一雙清亮的眸子,干凈得好像山谷深澗的秋水,他頓了頓,有些遲疑道:“是……啊?!?/br> 衡秀將盒子蓋好,笑道:“咱們快去渡口等娘親?!?/br> 她伸出小手拉著五月的大手,帶著他往前走,像一位小主人,“這個園子比不得溫泉谷的,彎彎繞繞很容易迷路,你跟著我就不會迷路了?!?/br> 五月點頭道:“好,我跟著你……就不會迷路?!?/br> …… “衡秀……” “???” “你喜不喜歡絨花?你要是喜歡,我明兒再送一個給你?!?/br> 衡秀扭頭問道:“你在哪里買的?” “我……我在江陵……” “江陵離這兒好遠呢?!?/br> “沒事!我騎快馬去,一個來回也要不了十天?!?/br> 衡秀吐舌頭笑道:“要是被爹爹知道你特意跑到江陵給我買絨花,我一定要被罵了。況且爹爹說過,五月哥哥幸苦,好不容易回金陵一趟,要好好休息?!?/br> 五月一笑,“那你喜歡的話,下次我從江陵回來,給你帶?!?/br> 衡秀笑道:“好啊,我喜歡紅色的?!?/br> “啊……哦,你之前不是喜歡鵝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