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他滿頭灰白時，目光一閃，隨即若無其事冷笑道：“不是大人要我走的么？”

    “你不可能走，不可能離開我！”

    “嬈荼與你情義已斷，大人前途無量，自有如花美眷……”

    她沒說完，他便將她扛了起來放在馬背上。

    “沈筑，你要帶我回去，我卻會毀了你，你可要想好！”

    沈筑不理會，他不知道自己會撐到幾時，但他不能將她丟在這里。她若丟了，他的希望也沒了。

    跨馬而行，他將她箍在懷中，幾乎是用盡了全部意志力往回奔。

    馬兒踏到沈府大門前，他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黑血暈厥過去。嬈荼坐在馬上，看著倒地不醒的他，她的眼中浮出一絲復雜意味。

    楊謙將沈筑送到了書苑，陸知命給他看過，只令好好將養，并未開藥。

    楊謙不放心，“請陸先生好歹開一張調養的方子，大人屢屢傷身，怕真的吃不消了?！?/br>
    陸知命搖頭道：“與其求我，不如求一求她?！?/br>
    嬈荼站在廊下看著天色，聞言沒有轉身。

    陸知命淡淡地道：“有些事，當你想著要隨心隨緣的時候，其實已經落了刻意?！?/br>
    嬈荼不看床榻上那個昏迷不醒的男人一眼，只是對陸知命道：“請先生借一步說話?！?/br>
    “請?！?/br>
    竹林幽道上，嬈荼與陸知命并肩而行，陸知命有意無意落了嬈荼半肩距離。

    “先生可見到了那處宅院周圍的布置？”

    “見過了?！?/br>
    “如何？”

    “若以風水術論，沈大人府上的湖水，可助蟒化龍?！?/br>
    “助蟒化龍？是何意？”嬈荼站住了腳。

    “那處宅子附近的厭勝術是在磨損宅子主人的氣運。不過，有了這處湖水，宅子主人的氣數流徙到此，是另開辟了一處洞天，就算是只小蟒蛇，也有化龍的氣運?！?/br>
    嬈荼凝眉，“先生之意，是沈筑宅子里的這片水域，反倒對那處宅子的主人有裨益？”

    “那要看那位宅主人是何志向了。不過恕我直言，這風水玄說太過飄渺無痕，在下修道，深知天意難測，非是布一局置一水便可篡改的?！?/br>
    “此事沈筑知道嗎？”

    “說不清，我觀沈筑此人，是先扶龍再屠龍的奇詭命格?！?/br>
    “先扶龍，再屠龍？”

    “正是，我既然能看出，國子監那些術士自然也能看出?？峙吕匣实坌睦镆睬宄?，所以此時會對沈大人如此器重。但……我以為，日后自有卸磨殺驢之時?！?/br>
    嬈荼心亂如麻，她現在幾乎可以確定山鬼的主子是五王爺，但她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來復當年血仇，卻不愿被人當做棋子擺布。

    “陸先生，能否看出我是何等命格？”

    陸知命目光落在她的臉上，青年道士坦然道：“看不出?！?/br>
    “看不出？”

    “因為你空空蕩蕩，氣數全無?！?/br>
    “為何？”

    陸知命道：“當你是許蘅之時，我能看出。但你如今是嬈荼，容貌已變，所以我看不出你是何等命格。也許，當年為你隱去姓名容貌之人知道?！?/br>
    嬈荼輕輕咬住了唇，為她隱去姓名容貌之人，就是當年在亂葬崗救她之人，是山鬼的主子。

    陸知命淡淡道：“我知道有一種藥，叫桃花露?？芍閯?，每每與他交歡，你都用在了身上?！?/br>
    嬈荼沒想到他說的這么直接，愣了片刻后，點了點頭。

    “那桃花露也是當年救你之人給的？”

    “有什么問題？”

    “有毒，沈筑白頭，一半是傷情悲慟所致，一半是那桃花露所禍。若再行……床第之事，他會死的比你快?！?/br>
    “既然有毒，我用在了身上，怎么沒有感覺？”

    “你當年為改變容貌喝下的那洗髓之藥，是世間奇毒，與其他任何一種毒藥都能相克。所以你不受桃花露之毒，桃花露，本就是給沈筑準備的?！?/br>
    嬈荼來回踱了幾步，喃喃道：“此毒可有解？”

    “有解，不過，只有下毒之人可解?！?/br>
    嬈荼瞇了瞇眸子，沉沉道：“原來……是這樣?！彼聪蜿懼?，“先生，還請今夜動身，遠離這個是非之地?！?/br>
    陸知命微微一笑：“我知道那宅子的主人是誰，所以，已經算是濕了鞋。我此番來京，除了要為你療毒，還為我自己?！?/br>
    “先生難道要舍棄方外清修？”

    “我陸知命，曾由入世轉出世，現由出世轉入世。這是我的道。你要想知道當年事情原委，知道沈筑與青州許氏究竟有何仇怨，也請暫留?！?/br>
    嬈荼笑了一下，仰頭看了看天，“先生請看這天色，是不是又有一場大雪將至？”

    “今年的風雪尤其多?！?/br>
    兩人走回沈筑的書苑，見門外有一人銀簪素衣，悲聲低泣，是裴青薇。

    嬈荼上前問：“這是怎么了？”

    裴青薇轉頭看見她，大叫了一聲，“賤人！”上前就要給她耳光。

    她伸在半空的手臂被陸知命握住，“夫人請自重?！?/br>
    裴青薇哈哈大笑：“自重？真是天大的笑話，你一個道士，卻跟這賤人勾搭成jian，做她的駢夫，你也配說自重二字？”

    嬈荼淡淡一笑，“夫人言重了，小女子自然污穢一世，百口莫辯。但夫人口出穢言侮辱陸先生，不怕折損福壽？哦，福壽二字，似乎不妥?？捶蛉诉@副樣子，再不回去好好將養，只怕沒幾天了?！?/br>
    裴青薇狠狠抽出手，死瞪著嬈荼：“你算什么東西？你以為宴冰喜歡的，真是你？”

    嬈荼不答反問：“裴夫人，你說，我的竹子畫的如何？”她從地上撿起一截枯枝，在墻角一片積雪上畫了一枝竹。

    裴氏盯著那竹枝，她的眼神中透著難以言喻的驚恐，搖頭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上一次在霜面上畫的竹子，夫人可還記得？”嬈荼笑看著她：“我后來想想，上一次畫的有些不對，阿蘅畫竹，喜歡五節十九葉，少一葉多一節，皆不太對。無怪夫人想不起我是誰?！?/br>
    裴青薇歇斯底里，“你不是她！你怎么可能是她！”

    “是啊，我不是她?！眿戚陛p輕瞥了她一眼，徑直踏進了院門。

    “不！我要見宴冰！我要見宴冰！”

    楊謙攔在門口，“裴夫人，您還是先請回吧，大人現在不會想見您的?！?/br>
    “你這該死的奴才，給我讓開！”裴青薇發瘋了一樣大叫。楊謙堵在門口，任由裴氏拳打腳踢，他穩如泰山。

    嬈荼道：“楊謙，放她進來?！?/br>
    楊謙有些為難，嬈荼微笑道：“有些事情，要說清楚一些?！?/br>
    裴氏從楊謙身側擠過，走到嬈荼身側，“我不管你是誰，就算真是那個賤人，我也不怕你！”

    “嗯，夫人果真膽魄驚人?！?/br>
    裴青薇走入屋內，看到躺在床上，面色慘白的沈筑，她不由淚留滿面，撲到床前泣不成聲。

    嬈荼站在門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隨即轉身坐在了石階上。

    沈筑聽聞哭泣聲，強行睜開眼睛，看到了裴氏，苦笑一聲：“你來干什么？”將手從她的手中抽出，重新閉上了眼睛。

    “宴冰，我與你這么些年的情份，果然就蕩然無存么？”

    嬈荼靠坐著門外的柱子，冷笑不止，情份？裴氏遇見他時，他是探花郎；跟著他時，他是顯赫的沈黃門。真是好一場同富貴的情份！

    沈筑依舊閉著眼，轉身朝內淡淡道：“你我從此，不必再見了?！?/br>
    “宴冰，當年之事你怨我瞞了你，我無話可說?？墒?，想要毀了她的始終都是你，我只是幫了你一把而已?！?/br>
    他終于睜開眼睛，眸光中波瀾微漾?！澳阏f什么？”

    “是你想要毀了她，是你。你娶了她，冷落了她五年，是你要毀她。既然你始終下不了手，我就知道你缺少一個理由，于是，我就幫你一把。宴冰，你該感謝我。不然你將永遠活在愛恨兩難的折磨之中?！?/br>
    一片雪花，落在嬈荼的眉心，她眼眶微熱。

    沈筑沒有說話，許久之后，裴青薇繼續道：“當年，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我父親因救你，裴家滿門被滅。我逃出后落入歹人之手，十年顛沛流離，淪落風塵。宴冰，你不念這些年的舊情，也該念我父親救你之恩?！?/br>
    沈筑重新閉上眼睛，“我欠你的恩情，一輩子供你錦衣玉食來還。以后，不必再見面了?！?/br>
    “宴冰，你不能這么對我……”

    “去吧，我乏了?！?/br>
    嬈荼給楊謙一個眼神，楊謙進屋，將裴青薇拖了出來，地上已是積了一層薄雪，她的裙裾拖出一條痕跡，很快，又被大雪撲蓋干凈。

    嬈荼愣愣地看著門外，從沈筑書房到正門，是同一條軸線，一共五道門。

    她感到苦澀，也許有些事情，一開始就錯了。

    夜幕降臨時，陸知命又去為沈筑施了幾根銀針，他的精神好些，醒來時一直喚阿蘅。

    楊謙在院中對嬈荼幾乎是乞求：“大人叫夫人呢，夫人請進去看一看罷?！?/br>
    嬈荼將院中的燈一盞一盞點亮，她望著那明黃的光淡淡道：“他叫的不是我?！?/br>
    沈筑叫了幾聲，便又昏睡過去，嬈荼拎著一盞孤燈，一人行走在湖岸邊，茫茫水霧撲面而來，似乎要把她吞入其中。

    風吹起她的發帶隨風而動，不知不覺中，她沿著湖走到了北岸。蘆葦蕩中，一個小小的竹筏隨風而動。

    “沈大人都已經是那般境地，還有心情在此賞景？”墻頭坐著一人，看著嬈荼，滿臉笑意。

    白衣，桂花釀。

    “五王爺天天來這里游湖，也是好興致?！彼降?。

    “你覺得這片湖水風景如何？”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br>
    “哈哈，姑娘說話越來越耐人尋味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