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臾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和思維在慢慢僵硬凍結，恐怕便是水晶的作用；也看得到蘭溪和顧明昭的正面交鋒，整個小世界幾乎全部坍塌下去，只除了神木的樹干和那六個豆莢。

    至于周梅生和周琦，已經沒有他們任何精神波動在。

    這一切的發生近乎于夢境，既快速又讓她無從選擇，擺出了最壞的結果?；ハ嗖恍湃蔚膬煞?，都懷著一定要殺死“她”的心思打了起來。她從不是無所作為任人魚rou之輩，特別是顧明昭所做的一切，令她從心底里升起憤怒。

    他怎么能一邊說著給她自由，她無所不能的話，卻藏起了最大的秘密？

    周臾推動自己最后的意念力，拖著水晶體撲向神木的方向。

    什么狗屁六界存亡，不過都是蘭柯一夢，既然是夢，那就鬧個天翻地覆好了。

    水晶體撞上神木，殘存枝干上的藤蔓自動游走過來，緊緊地纏繞上去，仿佛終于找到了終點?？上撬w材質特殊，藤蔓無法貫穿達成聯系，急得猶如沸水翻騰。

    蘭溪的莫名攻擊還在，它不僅讓周臾的身體出血，而且也摧毀著神木的物質構成。無數的樹皮和枝葉飛起來，連帶著豆莢上的金光也減弱不少?？梢哉f景光他們籌謀這么多年，也是有效果的。

    可沒等她感嘆完畢，整個天空出現紫色的雷電，粗壯的電結成網，橫掃那些銀色飛行物后牢牢將神木罩住?？梢?，明昭的優勢還在。

    “來嗎？”

    一聲細細的女音在周臾耳邊響起。

    “來不來？”

    周臾艱難地動了動眼皮，對上了一句分|身的眼睛。

    “來?！彼谀X子里發出堅定的一聲。

    周臾尤記得第一次被顧明昭帶出空間站，在星光鋪就的道路上行走，凌空無底的感覺既興奮又害怕；她也記得第一次能夠完全掌控身體，飛躍天人界的須彌山時那種恣意，然都無法和徹底融入女媧的身體相比。

    群星臣服，大地在手心顫抖，心之所至便是身之所在。

    她在星光里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坐在銀色的光橋上對她招手。

    她低頭看看自己，白皙的手，皮膚上沒有血。身體——

    “這是在我們的意識里，沒有身體。你看到我，或者我看到你，是以你潛意識的方式存在?！?/br>
    “你是誰？”她警戒地問，“女媧？不是已經死了嗎？”

    “你呢？你又是誰？”她反問。

    “我是周臾?！彼卮鸬煤軋远?。

    “我是——”另外的自己想了很久，似乎在翻撿記憶。

    周臾怪異地感覺到腦中涌出許多沒用的東西。那女子笑了，“感覺到了嗎？我在找記憶，時間太久，都忘了。他們一向稱呼我為女媧，但這其實是對蝸族女性的通稱，我有自己的名字。我看看，對了，我的名字是碧云?！?/br>
    按照顧明昭的說法，存在于女媧身體內的，只不過是貪婪的野魂而已，居然如此有條理？

    “我誕生在這身體里，當然對她的一切都知道?！迸拥?。

    這是在回答。

    周臾問，“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為我們現在是一體二魂，這兩魂還很共振?！北淘菩ξ?，“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場自我的對話?！?/br>
    “其實呢？”

    “其實是毫不相干的兩個靈魂?！北淘飘惓Ｋ?，“剛才我借你的口對顧明昭說了幾句話，他嚇壞了，以為我要吃了你?！?/br>
    難道不是嗎？那一瞬間，周臾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可是，若她是完整的靈魂，又為何不能驅動女媧的六個分身融合？

    “因為我只是她殘留的潛意識，并非真正的靈魂?！?/br>
    “要怎么？”周臾想問要怎么才能召回真正的女媧，可問到一半停止了。神木和分身的活性在增加，那顯然是在自動修補靈魂。也就是說，蘭溪說的沒錯，女媧復活需要吸收天量的能量，多到讓六界干涸。

    碧云微微點頭，攤手，“我也沒想到居然會這樣——”

    “當初，你為什么會給明昭——”

    為什么會賦予明昭名字和自私？一個巡游者，最大的任務是確保補天計劃的成功。碧云的心血來潮，給了他人性的自私，便是給了許多的變數。若是計算量足夠龐大精確，今日的果早該在當日種下因。

    “不甘心?！北淘莆⑿?，“我是最后一個女媧，理所當然承擔了拯救這世界的責任，你以為我甘心嗎？”

    周臾仔細體會，甘心的，明明這意識世界里充滿了喜悅。

    “那是因為我把意識海分成了兩部分——”碧云站起來，身后拖起長長的陰影，那里面似乎翻涌無限的黑暗。這樣的場景周臾見識過一次，天人界的看門人蘭因將自己的五衰之癥隱藏在海岸之下，被揭穿的時候也是這般。

    “我不能讓人類失望，所以封存了全部負面情緒。又擔心死后身體被濫用，會釋放那些封禁的東西，所以才將自己分成六份分別保存?！?/br>
    “也是心軟，也是心血來潮，出于自傷所以給了巡游者名字和自私。我交代他好好養我，沿著既定的程序走下去。意外的是那點小小的自私居然讓他發展出了完善的人格，開始尋求生命的真諦。然而他只見過我的光明面，感知到身體里精神的黑暗面后被嚇壞了?！?/br>
    “畢竟，我可是他完成任務的天敵?！?/br>
    周臾靜靜地和她面對面，有種沉默對峙之感。

    “他不承認我是女媧，所以千方百計把你造了出來?！彼币曋荇?，“你覺得，你是嗎？”

    她當然不是，她是周臾。

    “你大概只是我正面精神的一點遺落，精神映射?！北淘剖州p輕搭在她肩膀上，“一個幻影?！?/br>
    周臾被迷惑著，被牽引著，墮向黑暗。若是從上方看，一圈的陰影中心只有一點白光搖搖欲墜，隨時可能被吞噬?？僧攦扇说奶撚伴_始重合，那些冰涼刺骨的東西扎入身體的時候，她感覺到尖銳的疼痛。精神映射怎么會痛？真正融合之后又會怎么樣？她親手送過來的周琦，遺落在未來界的小姑娘，還有去妖魔道保存蟲體的父子兩人？她張了張口，發現自己無法發出聲音，而碧云的眼睛里又開始有金色的光芒在燃燒。

    “你準備做什么？”她艱難地問出一句話。

    碧云仰頭看著天幕，似乎上面有著什么。她道，“我想出去看看自己救下來的六界，成了什么摸樣?！?/br>
    周臾心中咯噔一下，王鳳溫和無奈的臉出現在她面前。她說，mama愛你，你是mama最重要的人。碧云出去，恐怕這六界，不，再無六界。周臾閉眼，深呼吸，逐漸擺脫腦中的眩暈，將殘存的意念力糾纏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炸彈將自己和她包裹起來。

    碧云說她們是一體兩面，同一個精神正負的映射。她承認自己為負面，那自己則為正。她也承認自己只是殘存的潛意識，所以無法cao控女媧的身體。這意味著她想要自由地出去看六界，還真少了她的神魂不行。那么，她的身軀和靈魂是必須之物。

    想到此，周臾毫不猶豫地分一把意念刀插入自己腦中。

    尖銳的疼痛，幾乎令她暈厥，然而卻聽見碧云惱怒的聲音，“你在做什么？你的身體已經被搞得半廢了，要不是我護著，你已經完蛋?，F在居然——”

    “滾！”她再給了自己一刀。

    腦中又是一陣狂風暴雨。

    “滾！”周臾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大。

    “這六界是我的六界，我還沒想讓它覆滅，誰也不能動它。滾出我的腦子，滾出我的身體——”

    碧云遠遠地站開，捂住從臉頰的傷口，里面流淌出的是濃黑色的液體。她雙目微瞇，“我走了，你怎么對付外面的情況？未來界崩塌在即，過去界也被牽連其中，如果兩界崩塌，六界緊結著——”

    周臾看向她身后無盡的黑暗，“殺了你，能量足夠?！?/br>
    這么說的同時，無盡的意念力從腦中瘋狂拉扯出來，扎入黑色的陰影中吸納著進入空間站的能量轉化器。幾乎是同時，能量計數器上的數字快速地向上跳。

    碧云屹然不動，“你盡管來?！?/br>
    第154章

    顧明昭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深深地后悔。

    女媧的神木建立了四個界的能量通道， 周臾的神木建立了兩個界的能量通道， 只要時機合適逆轉能量投放進入六界， 自然而然便能融合。在這期間， 過去界和未來界承擔的重要的平衡作用， 因此他沒有引發湮滅，全心全意跟著周臾， 想讓她按照她的方式玩得更快樂一些。只要時間到了， 周臾長大了，神木變得更加穩固，一切水到渠成。

    景光和蘭溪壓抑著，和他搶奪時間。

    他低頭看下方被神木纏住的水晶體， 再不肯有任何一絲心軟。人類比機器狡詐， 他們善于隱藏， 謀劃和演戲， 他們表演給他看的絕望和不甘都是為了私下的計劃能夠順利進行。他明明知道的——

    顧明昭手成爪，一把摳住蘭溪的光球， 里面的周梅生和周琦依然奄奄一息，而蘭溪則是盤坐，似乎心滿意足。他對著他說，“你晚了?！?/br>
    他心頭火起，一把將光球撕碎， 用力拉扯出蘭溪和他神木之間的聯系。

    “晚了。周臾和女媧，死定了?！碧m溪咧嘴一笑， “景光的通道馬上挖到這邊來，只要兩邊連通，這個小世界的能量就會流過去。能量平衡后——”

    顧明昭捏著他的脖子，一字一句道，“閉嘴?！?/br>
    雙方早就失去信任，彼此的溝通毫無意義。他們不會相信顧明昭復活女媧的目的，而顧明昭也不相信他們表現出來的絕望。

    這是人類的劣根性吧？

    當初女媧在他身體里種下自私的時候，會不會早就料到了這一切？

    她將自己的光明面發揮到極致，卻在他的心里種下了黑暗的種子。

    當小世界里，女媧的身體被神木滋養后第一次張開眼睛，他便萬分驚恐，自己放出了什么？

    蘭溪被他揮手間弄得半死，身體周圍的銀色飛行物也消失，只剩下頭頂景光送過來的艦隊。一切似乎都準備好了，可下方殘破的小世界猛然震動一下，一股至暗的氣息沖破神木樹干，直刺向天際。只這一點，沾上那些剛露了一個頭的艦隊，立刻全部橫掃，成為飛灰。

    蘭溪狂喜的臉僵住，那是什么？

    “你們根本不知道放出了什么?！鳖櫭髡牙浔?，“女媧的神性和人性是相對平衡的存在，她補天自裂為六，將神性揮發殆盡，人性無處可去。我本來將它禁錮在神木中，積蓄能量，只等周臾成長到匹配的時候釋放，將能量疏導連接六界?！?/br>
    “不可能?！碧m溪不相信，“你根本就是為復活女媧的托詞?！?/br>
    “我告訴我景光，也告訴過蘭因，對你的父親也就是上一任守門人說過，你們一個也不相信我?！彼穆曇粼絹碓匠?，“甚至，你們干脆根據我的計劃私下行動。對須做了什么？對周臾做了什么？”他兩眼赤紅，“我不該謹守規則不主動傷人性命，那些桎梏——”

    話沒說完，下方的黑色氣流從人粗變成兩人粗細，逐漸泛濫，所有沾染之物無可遁逃。

    顧明昭沒時間講道理，抓著蘭溪用力拋向那黑潮，卻將周梅生和周琦順手一塞，拋入自己的無間界中去安頓 。緊接著，他飛身向上，從自己的界中拉出一把巨大的亮銀色的盾牌樣物體。這是巡游者的工具，可以無差別抵擋任何界面的攻擊，也可以進行無差別的反擊，唯一的后遺癥是導致看門人的湮滅，以及自己可能會進入再一次的休眠。

    艦隊的邊緣，未來界和過去界連接之處，超強的力量撕扯顧明昭的身體。他干脆脫出身體，將之塞去空間站，自己只一個巨大的虛影來去穿行，繞開黑潮后光速進入通道，從一艘巨大的母船中將景光抓了出來。

    景光整個人處于亢奮至極的狀態，不知道是終于完成了計劃，還是看見什么不得了之物。然而顧明昭已經不想去追究了，他忍住腦中不斷敲響的警鐘，將他也丟向了那黑色的氣流。

    一氣兒弄掉了兩個看門人，未來界和過去界的顛覆計劃主導人消失，所有的船艦和飛行物失去目標。然而這才是最麻煩的時候，因為意味著被挖穿的空間失去了維護，崩塌開始。要想阻止它，必須馬上取出女媧六個身體里儲存的能量；要想取出能量，必須支付那個野生的精神體；而要制服精神體，必須依靠周臾。

    周臾，明昭念著這個名字，胸口悶悶的痛起來。

    他調轉方向，一頭扎向下方瀕臨崩潰的小世界，果然見包裹她的晶體幾乎被神木包裹起來，上面已經開始有稀疏的裂縫。顧不得太多，雙手掃開雜亂的神木枝條想取出她，結果一個漆黑的女影猛然脫出來，和她對峙。

    和周臾一模一樣的臉，和周臾一模一樣的身體，和周臾一模一樣的表情，然而卻不是周臾。

    她對明昭笑一笑，身體呼嘯著化為漩渦直奔天上那孔洞而去，受她影響，神木拔地而起，巨大的根系從虛空中顯現出來，蔓延四方。

    明昭知道，她這是要開始瘋狂吸收能量，重建神魂的穩固性。

    而周臾，已經被她吞食了。

    明昭經歷過崩潰，無數次的重啟，孤獨地面對周臾一個個輪回。痛苦幾乎是常態，但只有眼前才是絕望。他金色的虛影變得滯重，眼睛開始有紅色的物質埋怨，沒見的朱砂搖搖欲墜。剛才違反不得主動傷害人類的條款開始發作，系統對他的限制開始，可他卻不能停下來。

    他必須將周臾救回來，讓這六界融合。

    決心讓他擺脫桎梏，利劍一般沖入云霄，奔著黑影的方向而去。所有的約束化為飛灰，一層層的金色光芒從他身體投射出來，將黑影剝離開。

    他雙足牢牢定死她，“周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