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而在這馭妖臺里,北境尊主的房間,更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寒冷。 冰霜在他身上凝結,自他身上蔓延至床榻,一直到殿內地上與墻上,皆覆蓋了滿滿的寒霜之氣。 外面倏爾傳來敲門聲。 躺在床榻上的銀發鮫人眼瞼動了動,猛地睜開眼睛,一雙藍色的眼瞳失神的將天花望了一會兒,直到外面敲門聲再次傳來,他才緩了緩情緒,捂著頭,坐起身來。 “進來?!彼_了口,外面的侍從才推開門,一時間,屋內的寒氣涌出,侍從踏進來的一瞬間被凍得渾身一個激靈,又恰巧一腳踩在結了冰的地面上,登時狼狽摔倒。在地上東倒西歪,宛如耍雜技一般掙扎了許久,才終于穩住身子,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侍從出了丑,悄悄瞥著長意,一聲不敢吭。 這北境的尊主,自打離開湖心小院之后,身上寒氣越發厚重,脾氣也越是讓人難以捉摸。換做以前,空明與洛錦桑還在,見侍從出丑,多半是要笑上一笑,他們便也沒有那么心驚膽戰,但而今…… 長意一言不發的瞥了跪著的侍從一眼:“什么事?” “回尊主,空明大師從南方傳來消息,說受寒霜之毒影響的人甚多,他或許要耽誤回北境的時日了?!?/br> “嗯?!遍L意應了一聲。 侍從為了不讓自己再摔倒,跪著趴在地上往外退。長意倏爾開口道:“明日你不用來了?!?/br> 侍從一怔,戰戰兢兢應了聲是,連忙退了出去。 他走了很遠,出了好幾個門,這才與相熟的侍從交頭接耳道:“還說北境比京師好待呢,我看咱們是來錯了敵方,這個尊主,不比順德公主好伺候,也是個陰晴不定的主?!?/br> “不應該啊……聽說這北境尊主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出了那湖心小院便變成如此了,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妖邪術法,你看這每日起來,殿里面冰天雪地的,還不如讓我在外面站著吹冷風呢。明日不讓我伺候他了,正好正好,這條命算是保住了?!?/br> “哎……” 他們自以為自己的抱怨說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殊不知這些話語卻一字一句傳入了長意的耳朵里面。 長意聽著這些話,心底并無任何感覺,他覺得他們說得對。 他的脾氣他自己也越來越無法控制,他看著這人世,便如同看著一片荒草一般,枯寂無聊,看著那些人臉,也如同看牲畜一般,沒有絲毫觸動。 他知道自己對這人間越來越沒有興趣,只因為他所有的執念和頑固,都已用在了一個人身上,而她將這些,都帶走了…… 長意看著自己的手,指尖蒼白,他每喘出的一口氣,都在寒涼的空氣中卷出白霧。 冰封紀云禾之后,他的身體就開始慢慢變成這樣了。長意知道,是他在紀云禾身上留下的印記,才讓自己受這苦楚。他在紀云禾耳朵上咬的那一口,是鮫人給伴侶的承諾,這會建立他們兩人之間的無形聯系,在她活著的時候,這印能讓他感知她的所在。 而當她死了…… 鮫人一生都活在海里,所以當鮫人身亡之后,變如同陸地上的妖怪身亡一樣。陸地上的妖怪身死,化為無形,如粉末一般在空中消散,越是力量精純,越是消與無形,或成一抔土,或直接在空中消散。 而在海中的鮫人亦是如此。他們的力量來自大海,所以當身亡的一刻,周身力量也都還于大海,他們會化成海上的泡沫,在無形中消散。 紀云禾雖然不是鮫人,但她被他打上了鮫人的印記。只要長意將紀云禾的尸身放入大海,海水便會奪取她這身體上的鮫人印記,或許還會將她化為泡沫。而只要印記消失,長意便不必再受這冰霜之苦。 但他不愿意。 他以層層寒冰封住紀云禾尸身,將她沉在湖底,便是不愿斬斷他們之間最后的聯系。 紀云禾可以走,可以放手,可以自由。 他不可以。 他偏執的要抓住這一絲毫無意義的聯系,不理智,不明智,甚至可以說是有些不管不顧。只因為…… 這周身的寒冷,讓長意在夜深人靜的夢里,好似能躺在與她同樣的冰湖里,好似還能聽見她在他耳邊啞聲低喚:“長意……長意……” 只是他臆想出來的這絲熟悉感觸,便足以支撐他在一夜更比一夜涼的刺骨寒冷中入眠。 長意走下床榻,腳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面上沒有任何表情,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出屋外,日光傾灑,照在他身上,他卻未曾感到一絲一毫的溫度。 這渺渺人間,山川湖海,在他眼中,都已無甚趣味。長意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聽過,國師府的那個大國師,要為天下辦喪…… 為天下辦喪…… 大抵也是他這樣的感覺吧…… 因為再無法感受這世界的美好與有趣了,所以蒼生傾覆,天地顛倒,也都與他不再有關。 “尊主?!庇钟衅渌虖淖呱锨皝?,長意轉頭看他,他這張臉與之前那個侍從的臉,在他眼中看起來,都差不了多少,侍從道,“前一陣子降于北境的馭妖師盧瑾炎與在北境的蛇妖發生了沖突,兩人動手,引起了馭妖師與妖怪的一次爭斗,而今爭斗已然平息,但雙方仍舊心懷不滿,尊主,馭妖師與不少妖怪而今都在我北境,此前人少,眾人也算齊心,而今從四方馭妖地降來的馭妖師卻……” “殺掉吧?!?/br> 長意淡淡的吐出三個字。 來人一怔:“尊……尊主?” “鬧事者,誅?!遍L意落下這話,轉身便走了,徒留侍從在原處呆呆的看著長意的背影,一臉錯愕。 …… 阿紀帶著自己的包裹,用變幻之術化成了一個男兒身,一路南下。一開始她以為自己會茫然無措或者不適應一段時間,但沒想到,她的適應力總是超乎自己的想象。 在重山重水間走過,她發現自己意外的喜歡這樣的生活,不求得不畏失,天地之間,只有她一人任逍遙。 也是離開了那杏林之后,阿紀才發現了真正的自己,原來她這么喜歡藍天,喜歡艷陽,喜歡暖風習習,喜歡在溪水里抓魚,也喜歡吃飽之后,躺在草地里,一睡一整天。 前些日子那些被林昊青丟下的悵然與不快也都釋懷了,她覺得林昊青最后和她說的那句話很對,她會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也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事…… 是日,艷陽高照,阿紀在小溪邊走著,琢磨著該抓條什么魚來烤時,忽聞前方傳來了女子的哭喊聲。 阿紀一愣,連忙跑上前去。 前方溪邊,一個母親抱著渾身烏青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怎么了?”阿紀連忙詢問。孩子母親沒有回答她,阿紀低頭探看,只見孩子周身冰涼,渾身皮膚都是極不自然的烏青色,阿紀眉頭一皺,將孩子手腕一握,發現孩子體內隱隱藏有雙脈。 竟然是個有雙脈之力的孩子…… “他中毒了……他中毒了……”母親哭訴著,“這水里都是毒呀!” 阿紀轉頭看了一眼溪水,她日日也就著溪水喝,也未曾這樣。她握著孩子的脈搏,眼見氣息越發微弱了下去,她皺眉心道,她該幫他護住心脈,但孩子雙脈之力,她萬萬不能用妖力灌入他的體內,林昊青之前與她說過,尋常人只有一股力量,這世上沒有其他人像她這樣,所以她要藏好自己,不能動用自己的馭妖師之力…… 但是……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小孩送死嗎? 忽然間,小孩渾身微微抽搐了兩下,小小的身軀在無助的母親懷抱里顯得更加可憐。阿紀沒再猶豫,握著他的手掌,便將自己的力量灌入了孩子身體之中。 沒一會兒,小孩的抽搐微微停歇,氣息也漸漸平穩下來,這一身烏青雖然沒有消退,但他卻慢慢睜開了眼睛。 “睜眼了?睜眼了!”母親破涕為笑,看著孩子,不停的摸著,“沒事了,孩子沒事了,阿娘在,阿娘在?!?/br> 阿紀退開兩步,看著欣喜得也像個孩子一樣的母親,唇角微微勾起了笑容。 入了夜,阿紀跟著母子兩人來到他們暫時棲身的小破廟里面。 母親自稱梁李氏,小孩叫梁小安。他們是從家鄉里逃出來的:“小安父親已經……已經沒了?!绷豪钍峡粗暮⒆?,一邊說,一邊抹了下淚,“小安生下來,大夫說他有雙脈,我和他爹連夜帶著小安就逃離了家鄉,為了不讓他被抓到那四方馭妖地里面去……” 火光搖曳,照著梁李氏略顯滄桑疲憊的面容,阿紀看著她,或許是篝火的光跳動太快,恍惚間,阿紀倏爾腦中有一道畫面一閃而過,也是一對父母帶著自己的孩子倉皇逃走的畫面…… “小安爹早年被官兵抓住,殺了。而后我就帶著小安躲在山里,東躲西藏,就盼著那大國師,死了,朝廷倒了,我們也就不用躲了,好不容易等到北境起兵了,但哪曾想,哪曾想京城里的公主,竟然把毒都投在了江河里。我讓孩子不要喝河里的水,每日接了露水,還有下雨接點雨水給他喝,但那哪夠,孩子口渴,實在受不了了,趁我沒注意,趴在溪里喝了水……” 梁李氏抹著淚:“我寧愿他喝我的血,也不要他為喝一口水變成這模樣……” 阿紀聽得心驚,對這事里的公主更是直覺的起了厭惡:“那公主怎么如此喪心病狂?” 梁李氏搖頭:“那公主再如何做,我們也只得認倒霉,我想帶著孩子去北境,倒不是為了什么,只是那里冰天雪地,至少有口喝的是干凈的?!?/br> 阿紀聞言,默了片刻,點點頭:“阿姐,你莫傷心,明天早上我陪你去接露水?!?/br> 梁李氏看她:“多謝小公子了,今天也是多虧了你……” “沒有,阿姐,你答應我,明日離開這兒,之后便將我忘了,千萬別記得此事?!?/br> 梁李氏點點頭:“我知道的,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公子救了我孩子,我絕對不給公子添亂。只是不知這深山老林的,公子若是也要躲避什么,不如和我們娘量搭個伴,一同去北境?” 阿紀擺手:“不了,我還要去做別的事?!?/br> 翌日,阿紀與梁氏母子分道揚鑣之后便順著溪水而上。她答應了林昊青,不去北境不去京師,那就不去,而且……阿紀想,那個什么京城里的大國師和公主還有北境的尊主,都太高了,她摸也摸不到,她不如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去做點什么。 比如找到這個溪水的源頭,至少,想想辦法,讓喝了這條溪水的雙脈小孩,不再中毒。 …… 阿紀順著這條溪走了兩天,彎彎繞繞,一路向西,入了一座大山。她找到山里的時候,天色將夜,阿紀本來打算找個地方先睡會兒,等明天天亮了,再探看一下溪水的源頭在哪兒。 而這天夜里,卻在她睡著后不久,她聽見了山背后傳來一陣陣搜尋呵斥的聲音,她在樹上睡著,坐起身來抬頭往遠處一看,便看見不少人舉著火把,在山林間尋找著。 阿紀心里奇怪,翻身從樹上跳了下來。而她這方剛一落地,忽聽旁邊草叢里傳來一聲驚呼,她往旁邊一看,月光之下,一個一襲白衣的少年滿臉狼狽的摔坐在草叢里。 她眨巴著眼看了少年兩眼,一個字還沒說,少年忽然蹦起來將她嘴捂?。骸皣u!”少年驚慌道,“別說話!” 阿紀不驚不懼,依舊眨巴著眼看他,他的手將她的嘴捂得很緊,接觸之間,她察覺出來了他身體里的雙脈……一襲白衣的馭妖師……這白衣的衣料子還如此的好…… 阿紀琢磨著林昊青讓自己看過的一些書,心里犯起了嘀咕。 而這邊,少年確認她沒有要驚叫的意思,這才顫巍巍的放開了手:“你別怕,我不傷害你?!?/br> “你是國師府的弟子嗎?”阿紀問,只一句話,又重新讓少年戒備起來,他退開兩步,背抵在樹上,戒備又驚懼的盯著阿紀。 “你……你是什么人?你是來抓我的嗎?” 阿紀沒有回答他,動了動鼻尖,她嗅到了一絲血腥的味道。她轉眼一看,少年的左手手臂衣袖破開,手臂上好長的一條傷口,還在滴滴答答的流著血。 “我不是,但那些人為什么要抓你?”阿紀打量他,“是不是你在這條溪的源頭投的毒?” 少年連連搖頭:“不是我!我……不……也算是……”少年靠著樹,好似再沒有力氣支撐自己的身體了似的,他無力的坐下,雙目失神,“我……和我師兄,受命前來,我在來的路上我看見中過毒的小孩……他渾身烏青……我……我不想執行任務了,但師兄……師兄還是把寒霜投入了溪水里,后來北境的人來了……師兄被他們殺了,我逃到這里來……” 他說著,有些語無倫次,好似這一天已經受到了足夠多的驚嚇。 他抓著頭發:“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少年情緒有些崩潰,“我也不想害人,我也不想死……” 這個少年,不過十五六七的年紀,阿紀看著他,審視著他,而后相信了他。她下定了決心,蹲下身來,對少年道:“我不抓你,你走吧,后面的人來了,我幫你糊弄過去?!?/br> 少年抬頭看她,滿眼的血絲,蒼白疲憊的臉上全是不敢置信:“我……我是國師府的弟子……現在外面的人,都想殺了我們……你,你要幫我嗎?” “走吧,別和我閑扯了,他們快追過來了?!?/br> 少年聞言,這才回過神來似的,他看著阿紀,蹭著樹,撐著身子站了起來,“我……我叫姬寧,我師父是國師府姬成羽……” 姬成羽…… 阿紀眉頭一皺,倏爾覺得這名字莫名熟悉。 少年未察覺到她的情緒,繼續道,“你……你叫什么名字,若日后……” “還想有日后?” 一聲冷笑自身后傳來,少年看著阿紀身后,登時臉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