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紀云禾聽得連連點頭:“別說這身體宛如八十老人,就說我過了一百,我也是相信的?!?/br> 她全然不像是一個聽到死期的病人,空明和尚因此多看了她一眼,紀云禾也微笑著看著空明和尚:“聽說大師見惡人便殺,如今,可能行個好,幫我了此殘生,也圓你殺盡惡人的興趣愛好……” “閉嘴?!?/br> 空明和尚沒說話,紀云禾這嬉笑言語卻被長意喝止了,他盯著她,那雙藍色眼瞳里,寫滿了固執:“這生死簿,我來改?!?/br> 第六十五章 大業 長意想要逆天,改她的命。 這事,空明和尚不愿意,他直言此事難于登天。紀云禾也不愿意,她覺得此事太過折騰,她只想安享“晚年”。甚至不介意這最后的時間,來得更快一些。 但長意很固執。 他強迫空明和尚來給她看診,也強迫紀云禾接受空明和尚的看診。 為了避免不靠譜的大夫加上不靠譜的病人一同陽奉陰違的偷懶,所以長意在兩人看診的時候,會守在一旁。寸步不離。 哪怕公務實在繁忙,到了深夜也有人來求見,長意就會在屋中隔個屏風,他在屏風前的書桌上處理事務,紀云禾就在屏風背后的小茶桌上接受空明和尚的問診。 通常這個時候,屏風前會加一個禁制,阻斷聲音,防止兩方互相干擾。 而紀云禾現在身體雖弱,腦子卻沒壞掉,一旦有機會脫離長意的控制,她就開始試圖策反長意的人。 她眉眼彎彎的笑看空明和尚:“空明大師,你不愿意治,我也不愿意活,你我何苦在這兒浪費時間?” “你愿不愿意活與我無關,我答應了那妖怪要治你,便要信守承諾?!?/br> “做人何苦這般死板?!奔o云禾道,“那鮫人又不懂藥理,你現在不是每天給我開藥嗎,你隨隨便便將一味藥改成毒藥,喂給我吃了,他也不知道。這本來嘛,治人就是有風險的,可能治好可能治壞,他總不能因為這個怪你?!?/br> 紀云禾這一席話說完,空明和尚把著她的脈,好整以暇的看著她:“紀護法,這其一,我并非為人死板,只是出家人不打誑語……” 紀云禾笑出聲來,打斷了他:“大師,你胸前白骨佛珠都要湊滿一百零八顆了,還與我說出家人的清規戒律吶?您說笑呢?” “我是出家人,我食葷腥,破殺戒,并不影響我守其他清規?!?/br> “嫁娶呢?”紀云禾笑著,幫洛錦桑問了一句,雖然多年未于洛錦桑相見,但紀云禾知道,那丫頭的性格,總是認死理的。 空明和尚一愣,看著微笑著的紀云禾,眉頭皺起:“與你無關?!?/br> 看著表現,紀云禾點點頭,似自言自語一般嘆道:“可憐了我那單純的錦桑丫頭。偏碰到一個鐵石心腸的菩薩?!?/br> 紀云禾這話,似刺到了空明和尚,他壓住她脈搏的手指微微施加了一些力道,接著紀云禾先前的話道:“其二,誰說那鮫人,不通藥理?”空明和尚盯著紀云禾的眼睛,似要還她一擊般,笑道,“久病成醫,那鮫人從鬼門關爬回來,可有好些時候,都是沒什么好日子過的?!?/br> 紀云禾唇角顫了一瞬,但臉上還是掛著笑容,似并不在意他的話。 但空明和尚心卻已經滿意足的微微抬高了一些手指,他指腹還是貼在她的脈搏上,感受著紀云禾那虛弱的脈象。 “紀護法,這些年來,我當真是好奇極了,六年前的馭妖谷, 你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能換得那鮫人如此真心交付,以至于傷重之后,恨意噬骨,幾乎是拼著恨你的這口氣,撐到現在?!?/br> “什么真心交付,不過就是對人對事太過較真罷了。小孩才這么容易較真?!奔o云禾笑著看空明和尚,“騙小孩很難嗎?” 空明和尚也不動聲色,平靜問道:“赤子之心,見之難得,你如何下得了手?” “赤子之心,在生死權謀之前,又算得了什么?”紀云禾說得更加無所謂,“鮫人天真,大師,你也算他半個謀臣了,你也如此天真?”紀云禾說著,冷笑著,佯裝鄙夷的,一把將自己的手腕抽了回來。 空明和尚目光在紀云禾的手腕以及她的眼中轉了一圈,審視的盯著她,言語卻步步緊逼:“這六年間,你便半點不為當年的事情感到愧疚后悔?” “我行差踏錯亦是深淵,一心謀權求上,不過人之常情,我有何愧疚與后悔?”紀云禾做一副陰險模樣,這些話脫口而出,宛如是她深藏與內心多年的言語。 “害他,你不后悔?” “不后悔?!?/br> “你可知他六年謀劃,只為尋一時機,將你從國師府救來北境?!?/br> “知道,他想找我報仇?!?/br> “你可知,前日你尋死,朝陽初升之際,他正在北境封王之典上,感知你有難,他當場離去,萬人嘩然?!?/br> 她尋死之日……紀云禾腦中快速的閃過長意那日的衣著與發冠,還有那根她從他頭上拔下,本欲用來自盡的玉簪。長意很少戴那樣的發冠與玉簪…… 卻原來……他竟是從那樣的地方趕來…… 但這些不過只在紀云禾腦海當中閃過了一瞬。紀云禾神色似毫無所動,連片刻的遲疑也沒有:“我不知,但那又如何?” “如何?”空明和尚微微瞇起了眼,看她,“馭妖谷的護法大人,能將赤子之心玩弄與掌心的女子,卻在此時洞察不出這鮫人的內心了?” 言及至此,紀云禾終于沉默。 而空明和尚卻并不打算放過她,依舊步步緊逼:“你一心謀權求上,卻在此時,不趁機魅惑鮫人之心,博得信任,將其擊殺,帶回京師立一大功……反而處處惹人討厭,甚至一心求死……紀護法,鮫人生性至純至性,至今也未能懂那人心的千變萬化,但我,可與他不一樣?!?/br> 言及此處,紀云禾唇色已有些許泛白,但她背脊依然挺得筆直。她看了一眼屏風,長意似乎在外面與人商議極為頭痛的事情,并未注意到內里她與空明和尚的“問診”發展到了什么情況。 紀云禾稍稍定下心來。 “大師?!奔o云禾勾出一個微笑,“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把事實說出去,對我,對長意都不好。我是將死之人……” “你是將死之人,我是出家之人。我不打誑語,自然也不說閑話?!笨彰骱蜕械?,“你過去的所思所想我不在乎,到底為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這個鮫人,而今是我的朋友,從今往后,只要你不做傷害他的事,你以前做的事,我也全當一無所知?!?/br> “很好。真是很好,這個鮫人,到底也算是有朋友了?!奔o云禾笑了笑,忽而心緒一動,又咳了一聲,“但是……” 紀云禾嘴角的笑,此時終于放了下去,她盯著空明和尚,眼中陡然閃現了一抹殺意,“你最好如你所說,信守承諾。否則,我會讓你知道,我其實并不是個好人?!?/br> “這人世,哪有什么好人?!笨彰骱蜕械?, “你放心,我不說,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和你想的一樣。鮫人重情,告訴他真相,恐亂他心神,于北境大業,毫無利益。而今這場紛爭,雖因鮫人而起,但事到如今,已牽連了這大成國中,無數的新仇舊怨。我此生所求所謀,也只有通過他現在做的事,方能實現,無論如何,我絕不會亂此大計?!?/br> 紀云禾垂下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手背:“你清楚就好?!?/br> 空明和尚站了起來,瞥了紀云禾一眼,她身形瘦弱,幾乎沒有人樣,他道:“雖然知你當年必有苦衷,但我還是不喜歡你?!?/br> 紀云禾笑了笑,抬頭看他:“巧了,我也是?!?/br> 第六十六章 試試 紀云禾觀察了空明和尚兩天,誠如他所說,他完全沒有想將他知道的事情告訴長意的圖謀。 紀云禾放下了心。但通過和長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這幾天,紀云禾又發現一件讓她擔心的事情…… 無關乎其他,而是只關于長意——長意這個鮫人……都不睡覺的。 紀云禾而今是個見不得太陽的人,所以她晝伏夜出,日落而起,日出而臥,時間顛倒成了習慣,倒也精神。但長意并不是。紀云禾以前總以為,長意每天夜里來看她,等她吃了飯就走,回去后,總是要睡覺休息的。 但過了幾個通宵達旦的晚上后,紀云禾發現,她吃飯的時候長意在看文書,她蹲在炭盆前玩火的時候長意在看文書,太陽快出來了,她洗漱準備睡覺的時候,長意還在看文書。 而當太陽出來之后,屏風前面,書桌之后,又是一茬接一茬的人,捧著公務文書前來找他。 偶爾午時,紀云禾能見他用膳之后小憩一會兒,下午又接著忙了起來。晚上最多也就在她吃過飯的時間,又小憩一會兒。前前后后加起來,一天休息不過兩個時辰。 紀云禾憋了幾天,終于,在有一日傍晚吃飯時,紀云禾忍不住問了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 “你是想和我比比,一個月之后,誰先死嗎?” 長意這才將目光從文書上面轉開,挪到了紀云禾蒼白的臉上。再次強調:“你不會死?!?/br> “對?!奔o云禾點點頭,“但是你會?!?/br> 長意放下文書,好整以暇的看著紀云禾:“我因故早亡,你不該開心嗎?” 紀云禾笑笑,放下碗和筷子,站起身來,將桌上的菜碟拂開,她半個身子匐在桌上,用雙手撐著她的臉頰,黑色眼瞳直勾勾的盯著寸外距離遠的長意:“我改主意了?!?/br> 長意不避不躲,直視紀云禾的眼睛,靜聞其詳。 “左右,按現實情況來看,你是不會比我早死的,所以……”紀云禾柔聲道:“我打算對你好些,這樣……你也能對我好些,對不對?” 長意面色依舊森冷猶如畫上的兇神:“不會?!彼豢诰芙^。 但看著長意僵硬拒絕的模樣,紀云禾微微一抿唇角,掩蓋住了內心的笑意。 她伸出手指,觸碰長意的鼻梁,長意還是沒有躲,依舊直視著她的雙眸,聽她微微啞著嗓音道,“長意,那是你沒被女人勾引過……”言罷,她的指尖停在他的鼻尖,長意的皮膚光滑一如嬰兒,紀云禾沒忍住,指尖在他鼻尖輕輕揉了兩圈,“……不嘗試,你怎么知道會不會?” 依紀云禾對長意的了解,這鮫人,一生只尋一個伴侶,男女大防,心中規矩,甚至遠勝人類,六年前在馭妖谷和十方陣時,紀云禾就知道,這個鮫人,內心實則是個羞澀的人,對于男女之事,一竅不通,她這般相逼,定是會讓他,不知所措,從而忘記剛才的問題…… 紀云禾心中的想法還沒落實,忽然間她摸人鼻子的手陡然被抓住。 紀云禾一愣,但見長意還是冷著一張臉,看著她,冷聲道:“好?!?/br> “嗯?”這聲好,說得紀云禾有點懵。 “那就試試?!?/br> “???” 紀云禾雙目一瞠,尚未反應過來,忽然間手腕被人一拉,她趴在桌上的身體整個失去支撐,猛地往前一撲,下一瞬她的肩膀被人抓住,身型剛剛穩住之時,她的唇便被另外一雙微帶寒涼的唇壓住了。 紀云禾雙眼爭得老大,距離太近,以至于她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但那唇齒之間的觸感卻讓紀云禾根本無法忽略她所處的境況。 什……什么??? 這個鮫人在做什么! 他……他……他不是一生只許一人嗎! 他變了…… 他完全變了! 當那薄涼的唇齒離開之時,紀云禾只覺自己的唇舌猶如被鐵烙火燒過一般,麻成一片。 她一臉震驚,半個身子趴在桌上,愣是沒回過神來。 “試過了?!遍L意站起身來,披散下來的銀色頭發擋住了他的臉,他聲色依舊不波不動,“還是不會?!?/br> 不會什么? 就算被她勾引,也不會對她好嗎? 但……但……這個問題……還重要嗎…… 紀云禾全然懵了,直到長意扯出被紀云禾壓在手肘下的文書,繞過屏風,坐到了他的書桌前時,紀云禾還沒回過神來。 她僵硬的轉頭,看著前面的燭光將長意的身影投射到那屏風上,他歪坐在椅子上,一手拿著文書,另一只手也不知是捂著臉還是撐著臉,他一動不動,宛如坐成了一幅畫。 紀云禾也在桌子上趴成了一個雕塑。 渾身僵硬,大腦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