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3章 再見到那人是十天后。 暗灰磚墻上貼滿了各路爵士樂手的相框,黃銅薩克斯管流出一股歲月已逝的憂傷,富小景捧著一杯蘇打水坐在靠墻長桌的一角,不住地打哈欠。 這家爵士樂酒吧在哈林區,靠近布朗克斯。布朗克斯是有名的貧困區,跟它一比,哈林區也顯得沒那么可怕。 她今晚的打扮十分安全,氣墊運動鞋和運動褲都很便于逃跑;羽絨服上有一個很大的帽子,可以護住頭部。她身上最值錢的是手機,2013年1月,在世界中心曼哈頓,她還在固執地使用摩托羅拉的按鍵手機,這種手機丟到地上,未必有人撿。前兩天c大附近發生搶劫案,劫匪在發現自己搶的手機不是蘋果后,憤怒地將其扔到了地上,受害人受到了身心雙重打擊。 唯一的問題是,她穿得實在不像來聽爵士樂的。 距離和梅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分鐘,富小景疑心自己被放了鴿子,信息發過去,對方一直沒有回應。 她碩士論文主要研究后經濟危機時代的包養交易,梅是她的研究對象之一。和其他對象相比,梅從不諱言她只是為了錢。 富小景和梅第一次見面是在曼哈頓中城的一家俄羅斯餐館,梅簡直把她當成了瘟生,點了一堆大菜,而除了那道基輔雞之外,別的幾乎都沒動。富小景表面微笑,內心不無惡毒地想,梅和基輔雞果然很配。梅平靜地告訴她,她見第一個金主時,對方就點了這些。理所當然買單的是富小景,一頓飯報銷了她一個月的飯錢。 第二次見面是在梅的小公寓,富小景帶了一塊錢的香蕉做伴手禮,隨手帶來的還有祖傳刮痧板,在她施展刮痧技術的第二天,梅的重感冒就好了。 后來梅也約她去過酒吧,不過是在上東區。在57街的酒吧,梅親身示范怎么釣凱子,富小景很是長了一番見識。 今天梅約在她這里,實在與之前的奢華路線不符。不過當梅堅持后,她也只能同意。 距離約定時間已過去半個小時,富小景按捺不住焦慮,開始撥打梅的號碼。當糖妞也是個很危險的事情,誰也不知道金主是不是變態殺人狂。她腦子里一下涌出許多驚悚場面。 在第五次按鍵后,終于有人接聽。 “他回來了……”電話那邊的喘息聲很是讓人浮想聯翩。 “是個女孩兒?!边@次梅用的是英文,聲音含嗔帶怨,很明顯不是對富小景說的。接著便是口水交換聲。 富小景沖著鋼筋水泥頂翻了個白眼,掛斷了電話。 p上來了新消息,對方讓她發一張不著寸縷的照片過去。發信人自稱是一個五十二歲的對沖基金經理,很愿意為學貸纏身的年輕女大學生提供學費上的幫助。 最近同類的信息接收得太多,富小景已經接近麻木。 為了做田野調查,她在糖寶網站上注冊了四個賬號,其中一個賬號的身份是無力承擔學費的哲學系女大學生。 這個賬號自注冊來每天都要收到幾十條五十歲以上老男人的問訊,前三句不問三圍罩杯的已算難得。在了解基本情況后,雙方就會脫離網站通過p聯系。 田野倫理的基本原則是要取得研究對象的知情同意,隱藏身份有很大的學術風險。當臥底這種事兒,記者可以做,但她做了,學術生涯可能就此玩完。 她現在這樣純屬下策,但也是沒辦法。 在她表明真實身份后,相比女性研究對象,男性研究對象很少接受她的訪談,即使接受,效果也遠低于她的期待。 她需要更加真實的反應,而不是一遍又一遍聽那套冠冕堂皇的經濟互惠論。 富小景從相冊里找了一張處理過的女人照片發了過去,并給頭像打了馬賽克。 座位斜上方的吊燈在長桌上投下一個影子,她瞇著眼睛看向舞臺,這是一個小型四人樂隊。老貝斯手像盯仇人一樣盯著屋頂,膝蓋不停地抖動,他的服裝是里面最正式的,愈發襯得富小景不正式。舞臺的斜側方有一張臺子,只有一個人坐在那兒。 那人富小景恰好認識,他的大衣還掛在她臥室的衣架上。 她收好東西端著水杯走過去。大衣披在椅背上,他穿一件灰色帽衫,外面套了件黑色皮夾克,富小景很想拿刷子給他的夾克刷兩層油。 “你一個人?我可以坐這兒嗎?” 男人的眼神投擲過來,像打量動物園里的小矮馬。 富小景為避免他再次說出“excuse me”,連忙提醒,“那天你送了我一瓶黑牌伏特加。你的大衣還在我那兒。我可以坐這兒嗎?” 在征得男人允許后,富小景坐在了對面,她拿過酒水單,“你想喝點兒什么?我不建議你喝雞尾酒。這兒沒有專門的調酒師,酒調得非常隨心所欲。有次我一個朋友來這兒點了一杯螺絲刀,一杯沒喝完,就去了醫院。你知道嗎?那杯的基酒是96度的生命之水,橙汁只放了很少一點兒?!?/br> “你那個朋友不會就是你吧?!?/br> “真不是我,我從來不在酒吧喝烈酒?!彼丫茊芜f過去,“要不來杯紅酒吧。這個你看怎么樣?我請你?!?/br> 這家酒吧不能用信用卡只能用現金,附近治安太差,她不敢多帶現金,兜里加起來一共也就二十來塊,白蘭地什么肯定是請不起的。這種紅酒的價位她恰好負擔得起。 她看向男人的目光飽含期待,無比盼望他能夠接受自己的建議。 男人修長的手指在酒單上翻頁,富小景的眼睛一直釘著他的指尖,她很快瞄到一個符合她心理價位的酒,再次建議道,“要不就這個?” 她心里不斷默念答應吧、答應吧。 “我開車來的,不能喝酒?!?/br> “哦,這樣啊,可真遺憾?!?/br> 遺憾是真的,松了口氣也是真的,“你在這等我,一小時后我把大衣拿過來?!?/br> “你住附近?” “離這兒也就二十多個街區,坐地鐵很快就到了?!?/br> “你直接扔了就行?!?/br> “那怎么好?最多一個小時?!?/br> “一會兒我和你一起去拿。你要喝什么?” 富小景晃了晃杯子,“我喝水,沒辦法,酒量太差?!?/br> 男人的下巴搭在雙手撐出的帳篷上,頗有意味地打量她,“你對男人都這么說?” 酒吧很暗,每個臺子上都放著一盞球形玻璃燈,那點兒橘黃的亮光讓他的眉眼柔和不少,他的鼻頭有點兒圓,中和了上半張臉的犀利,顯得有些孩子氣。 薩克斯管傳來一個震顫的高音,他的聲音卻放得很低,尾音上挑,帶點兒玩世不恭的戲謔,傳到她耳朵里,像有人拿羽毛去搔她的耳朵,又哈了一口熱氣。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又疑心他的話不是說給她聽的,他的眼睛迎上她打量的目光,黑漆的瞳孔里映著她的臉。 他的眼睛是一面鏡子,照得她無處可逃。 富小景被看得全身發緊,她攏了攏耳后的鬢發,眼睛轉向桌上的小燈,試圖用玩笑打破這曖昧的氣氛,“我對女人也這么說?!?/br> 恰巧,酒吧服務員經過,很熱情地問男人需要點兒什么。富小景支著下巴,臉頰的溫度傳導到手心里,今天穿得太多了,連掌心也熱起來,她灌了自己半杯水,決定接下來要好好欣賞演出。 服務員走后,顧垣的語氣也恢復了平常,“那個老貝斯手,今年76歲,十年前他在布朗克斯演出的時候,當場犯了心臟病。當時他是個薩克斯手?!?/br> “真的?我以為只是個傳說。是不是當初還有一個年輕男人給他做心肺復蘇,等救護車把老人拉走后,他跳上臺替補吹薩克斯。后來那年輕男孩子連續三天在酒吧演出,不過沒幾天就消失了,原來他不滿21歲,去酒吧用的是假身份?!?/br> “你從哪兒聽的?” “我哈林區的房東說的,那時他坐在斜對角,還拍了照片,可惜搬家時丟了,他后來迷上了薩克斯。那也是個中國人,所以他后來對中國人特別有好感,給我的房租都比周邊人便宜。你當時也在嗎?” 顧垣喝了一口水,眼睛看向舞臺。 直到富小景疑心她到底問沒問這個問題,才聽到一聲平緩的沒有。 “你住哈林區?” “我去年住在125街?!?/br> “你讀c大?” 富小景點點頭。 服務員端來一個托盤,等托盤里的東西都取出放在桌上時,男人從錢夾抽出一張鈔票放在托盤,面值明顯出乎那個身材堪比卡戴珊的服務員意料。在這光色朦朧的室內,服務員的白牙齒格外地引人注目,她一連對大方的顧客說了好幾聲謝謝。 “這瓶酒是什么時候的?”富小景眼睛定在苦艾酒瓶身上,上面的標簽已經有三分之一脫落,字體也早已斑駁,她的眼睛快要瞪出來,也沒找到她要找的關鍵信息。 “普法戰爭的前一年?!?/br> “天!這么老?!备恍【鞍选斑€能喝嗎”四個字就著杯底里的蘇打水咽了下去。他不是不喝酒嗎,這酒明顯不是她請得起的。 “你運氣好,還有個瓶底?!?/br> “我不能喝酒,尤其是這么烈的酒?!弊钭钪匾氖撬龥]有錢,沒有錢,沒有錢!她開始怨恨自己沒有多帶一些現金,被搶也不會比現在這個場面更難堪。 他熟練地開了瓶,語氣中有股惡作劇的得意,“可是已經開了?!?/br> 富小景眼睜睜地看著他把酒注入玻璃杯,由于上百年的緩慢氧化,酒的顏色已從橄欖綠變成琥珀色。 她看著他在杯口橫了一把銀色漏勺,然后夾了塊方糖置于勺子上,透明滴水壺里的冷水緩慢透過方糖滴到盛有苦艾酒的杯子里。 “你湊過來聞一聞?!?/br> 杯子里的酒漸趨渾濁,越來越接近牛奶色。富小景強撐起笑容,把鼻子湊到玻璃杯前,她聞到了八角和蒿草的味道。 “你有聞到皮革味嗎?” “嗯?!?/br> 富小景的腦子里都是美國大人物在鈔票上板著臉的場景。她身上連可抵押的物件都沒有??嗫喟罄习迥芊駊aypal轉賬? 他把酒移到她面前,沖她微笑,“現在你可以喝了?!?/br> 富小景仿佛英勇就義般仰起脖子,一股腦兒把半杯苦艾酒灌到嗓子里,第一口喝得太猛,她一連咳嗽了幾聲。 “別這么喝,馬上就醉了?!?/br> “醉不了?!?/br> 醉了倒好,富小景的酒量好得富文玉都甘拜下風,無奈之下,富文玉只能囑咐女兒在外裝酒精過敏。 富小景發愁時,嘴會不受控制地翹起來。她嘟著嘴,拿嘴唇去輕輕觸碰乳濁后的酒。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你這兒?!?/br> “嗯?”人一為錢發愁,思維就容易遲鈍,富小景瞪著她的眼睛,努力捕捉面前男人動作背后的深意。 他的手指在她的嘴角刮了一下,“哦,沒了?!?/br> 富小景僵在那里,嘴角還殘存著他的溫度。樂隊換了一手曲子,比剛才那一首歡快了不少。 第4章 一杯苦艾酒見了底。 富小景把頭轉向舞臺,用一種微不可聞的聲音問道,“如果一個人進了一家只能用現金的酒吧,但她在付賬時發現自己沒錢買單,你覺得最好的辦法是什么?” 這種不太能見光的話最適合在黑暗里說,說完了還可以不認賬,但桌上的橘燈暴露了她,燈光打在她臉上,她覺得那不是燈,而是一個小火球,烤得她面紅耳赤。 話一撂地她就悔了,對于一個即將要處刑的死刑犯來說,能拖延一分鐘也是好的。 “你的‘fu’是哪個‘fu’?” 那天警察問她的名字時,他在現場。 “有錢那個富。從有富姓那天起,我至少得富一百代了?!备恍【跋雱偛潘欢ㄊ菦]聽見,心短暫地放了下來。她的笑話并不高明,可她覺得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