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節
過往十年的歲月,點點滴滴的溫情和關懷就像那一圈印記,而往后漫長的歲月就像那些白布刺痛人心。 胤禛矗立在冰冷的石磚地上,雨水順著他的臉他的發辮滴在青石板上。 “佟淑媛,你當真要我把所有的事讓我在這里說出來嗎?從你怎么算計我離間我和孝昭皇后、下毒害你的親meimei,到你買通碧霜害我生胤禎的時候難產,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要我在這全說出來嗎?” 額娘當日一聲又一聲的質問胤禛如今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聽見。 人心險惡。 十年了,他從來沒有見過佟娘娘對他不好過,他從來沒有想過那張對著他只有溫柔微笑的臉后竟然藏了這樣一張可怖的鬼臉。 若一切皆是出于盤算,皆是為了爭權奪勢,那十年之間曾經的點點慈愛之中到底又有幾分是真心呢? 他呆滯在空曠殿宇,輕輕問了一句:“為什么……”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他自己的回音在大殿里響起。 ······ 孝懿皇后梓宮送出京城后皇帝就帶著人去了塞外休養,似乎無心再逗留京城沉溺于喪事的氛圍?;实鄢鋈麅蓚€月后才回京,深秋時才再度啟程移送佟佳氏梓棺往山陵地宮,而在那里,她的兩位好jiejie們已經在地下長眠了十數年。 梓棺送入地下后一行人移至享殿,無論停靈送喪,這一回出席國喪皇帝都沒有開口說過話,這一回也一樣他干脆果斷地上完三炷香轉身就走。 他撣了撣衣袖踏出享殿卻發現蓁蓁沒有跟出來,他站在門外喚她:“走吧?!?/br> “皇上?!?/br> 皇帝轉過身,蓁蓁沒有轉過身,她說:“臣妾想留一會兒?!?/br> 她說的時候看的是孝昭皇后神位,皇帝何嘗不知她此刻的思緒萬千,十年了,蓁蓁從來沒有來看過孝昭皇后。 可蓁蓁的背影太蒼涼太沉痛,他覺得應該攔住她帶她走不讓她陷進去,但終究不忍心,帶著其他人離開給她時間和綺佳說說話。 蓁蓁手里捏著一枚荷包,這是綺佳的遺物,她記得綺佳經??此?,經常摸它,經常對著它發呆。從佟佳氏死后她也每日都在看它摸它對著它發呆。 她記得自己在喪鐘里拿著藥房問過劉長卿: “這方子真的能行巫蠱求子嗎 ?” 劉長卿細細讀過以后嘲諷地笑了,“這藥方是慢慢調理女子榮份將易孕的日子調理至月圓之夜,想用這藥方的人一定體質不佳不易坐胎,所以坐胎藥用的都是虎狼之藥,里面雪蓮、紫河車、黃精這三樣的分量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夠用得起的?!?/br> 他指著方子最末說:“藥方兇險大補,雖然受孕但一定會傷及母體,生產后一定會血淤腹痛惡寒,這時候再用附子湯來沖血??赡?,附子有毒,孕婦本該極力避免,只有不得已時才能用。用得好就像這藥方說的,逆天求子,用不好也是這藥方說的,以命相換?!?/br> 逆天求子,以命相換。蓁蓁垂下眼眸掩去沉痛,內心煎熬如在油鍋中烹炸。 “用得起這方的一定是富貴人家,這方太兇一不小心就是母死子亡,所以才有了這第二張,說要想第一張方子能用的百無一失,就去以他人的胎養自己的孩子。其實這方子里用的就是化血的藥,只是藥量精準,只會讓人慢慢胎死腹中而不會驟然小產。小人學識淺陋實在不知道這兩張方子會不會因求神拜佛就連在一起?!?/br> 蓁蓁不信鬼神之說,她能明白劉長卿的意思,“寫出這方子的郎中,怕也是為自己留一條性命啊?!?/br> “是,為平常人醫病,醫不好郎中最多拿不到診金,可為貴人醫病,出了事可是要賠命的。寫這方子想這主意的人是想為自己留一分退路,一般人是不肯傷陰鷙去做以血養胎的惡人,這樣若是生產或懷胎時候太險出了事,醫者也有退路有保命的話可以說?!?/br> “可有人,偏偏會啊?!?/br> 劉長卿行醫多年也驚嘆于眼前這兩張方子的精妙和狠毒,他低聲稟報著從顏珠夫人那里挖出來的秘密:“這方子是國公府的太夫人舒舒覺羅氏買的……小佟佳夫人那年偷聽到舒舒覺羅氏想私下把方子給貴妃用,于是偷了這方子,送給皇貴妃??扇缁葜髯铀貞浀娜市⒒屎笊a懷胎的情景,仁孝皇后應該也用過這方子,只是沒有用以血養胎的法子,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得的?” 蓁蓁止住了劉長卿再往下說,她知道答案,她知道。 劉長卿機靈,看著眼前人的神色便不再往下說,只悄悄問:“那小佟佳夫人……” “罪有應得,讓你爹把福.壽膏給她,不該說的話都不要再開口了。你下去吧?!?/br> 劉長卿走了,秋華走進來看見蓁蓁惶恐不安驚懼交雜的神色問她:“怎么了?要不要叫惠妃來?” 她卻知道不能,不可以,她死死拉住秋華說:“秋華,仁孝皇后是舒舒覺羅氏害的,附子……她臨死前的附子湯一定過量了……” 蓁蓁哆哆嗦嗦打開她藏著的那兩個荷包,綺佳床頭掛的萱草石榴荷包和綺佳藏在床頭暗格里只繡了萱草荷包一模一樣,都是太夫人的手筆。她死死捏著那個只有萱草的荷包,淚水掙扎著漫過她的臉頰,她的心像死水一樣。她清楚記得綺佳當年捏著那個萱草荷包里的附子,親口對她說:“這是附子,加在湯藥里多一點就能要人命?!?/br> 綺佳臨終對皇帝說:“臣妾的罪如今全還了……” 什么罪,蓁蓁從來沒有明白過。 綺佳臨終托付過:“我額娘沒有帶過我,可她終究是我額娘?!?/br> 孝昭皇后做不出這樣的事情,可太夫人卻是心狠手辣的人,她會做,被送走的崔嬤嬤也會做。所以貴妃才清楚皇貴妃做過什么,所以她那天才可以胸有成竹地可以道出皇貴妃巫蠱的真相。 綺佳最后對佟佳氏說:“淑媛……皇后jiejie來接我了……我先走了?!?/br> 這天大的罪,這是舒舒覺羅氏的罪,這也是鈕祜祿氏的罪。冤冤相報何時了,當年的孝昭皇后用自己的死,在贖母親的罪,她原諒的不是佟佳氏,她是希望血和怨都讓她自己承受。 ······ 神案的中間擺著的是仁孝皇后的神位,左一是才薨逝的孝懿皇后,而右邊一塊稍顯得陳舊的神位上滿文文寫著四個大字“孝昭皇后”。 看著這四個字,蓁蓁的眼淚奪目而出。她在神位前跪下,秋華默默地陪著跪在她的身旁。 她記得綺佳說過,皇宮是會吃人的,它會吃掉你的本心本性,會讓你忘記自己是誰。她沒有見過的仁孝皇后用命換了太子之位,佟佳氏就算死也要做皇后,而綺佳呢,她用自己的死,換了滿門平安。 我呢?蓁蓁問自己,可她還不知道答案。 “皇后娘娘……您有沒有怪過蓁蓁,埋怨過蓁蓁,這么多年沒來看過您……” 秋華在旁已然淚如雨下。十一年了,一晃眼也已經整整十一年了。 “我一直想一直想,一定要查到兇手的那日才能來見您,一年復一年,可如今直到她死了我才直到,原來您早知道是誰害了您,您卻早已經原諒了她,蓁蓁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彼难蹨I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成串成串地滾落。 秋華解下帕子替她擦眼淚,在旁勸著:“蓁蓁,主子娘娘會懂的,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她那時候原諒了佟佳氏??伤彩亲钐勰娜?,若是看見你后來受的苦一定會想把她千刀萬剮。她最是明白什么是身不由己,她都會懂的?!?/br> 身不由己。 蓁蓁淚眼朦朧,然而那些一幕幕的往事在她眼前卻那樣分明。 從皇后娘娘去世后,她懷了胤禛,然后當了貴人,德嬪,再然后皇上給了她德妃的名分,到如今后宮無人能與她為敵。十一年了,這一路她究竟是怎樣走來的,她根本不敢回首去看來時的路。 然而她卻分明能感覺到綺佳的在天有靈一直在守護著她,“娘娘,蓁蓁很想您……”她捧著那個荷包跪在孝昭皇后靈前,“我知道這是錯的,可是為了您我愿意讓它錯下去?!?/br> 蓁蓁第一次念《論語》是綺佳一字一句教給她的,她記得當時她不懂孔子為什么不喜歡告發自己父親偷羊的人,為什么要說“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她也不能明白漢書里漢宣帝為什么要頒布 “親親得相首匿”的詔令,赦免家人互相隱瞞包庇的罪過。 只因誠愛結于心,雖有患禍,猶蒙死而存之。 蓁蓁會吞下舒舒覺羅氏的秘密,會讓這個毒婦讓貴妃安然無恙,她會借著劉長卿他們的手,讓顏珠夫人變瘋變死,讓所有的秘密深埋下去。 無他,只是因為綺佳。 為了綺佳,她寧愿做惡。 她重新將荷包藏在懷中,跌跌撞撞地離開享殿,恍惚間有人用手輕輕擦拭她的臉頰,她抬頭看見皇帝紅腫的眼睛,他似乎想問,可她什么也不想說。 “您不要問,好不好?” “好?!?/br> “永遠不要問?!?/br> “好?!?/br> 她如死水般的心突然有了漣漪,她無聲地把自己埋進皇帝的胸膛。 她與百舸爭流,她逆水行舟,是不是都只因這片刻的溫存? 她如是想。 第187章 法喀夫人赫舍里氏由宮女引著進了長春宮的正殿,一進門她就聽見了孩童郎朗地讀書聲, 屋子里她那小姑, 貴妃娘娘端坐在一張紫檀木書桌后, 十阿哥胤俄站立在她面前背書。 赫舍里氏婉婉一福,“臣妾給貴妃娘娘請安,十阿哥安?!?/br> 十阿哥胤俄轉過身, 他生得十分像鈕祜祿家的人, 膚色白, 一對丹鳳眼甚是惹人注意, 仔細看同法喀還真有幾分相似, 莫怪人們常說外甥似舅。 他甜甜一笑說: “舅母好?!?/br> 貴妃道:“胤俄, 你去吧,記得再把《大學》多讀幾遍, 剛還有幾處背得磕磕絆絆的?!?/br> 胤俄道:“是, 額娘?!?/br> 赫舍里氏走上前扶著貴妃, 兩人一起挪到臨窗的大炕上坐。 赫舍里氏道:“十阿哥甚是勤勉都是貴妃娘娘教子有功?!?/br> 貴妃不咸不淡地說:“他天資平平, 若是再不努力更是不成氣候了?!?/br> 赫舍里氏本想拍個馬屁, 誰料自己這一張口就被小姑子給頂了回來,不過她也知道貴妃就是這個脾氣也沒怎么介意, 尷尬地笑了笑就算是把這事給揭過去了。 貴妃端了茶杯在手,問:“嫂子今兒怎么進宮了?” 赫舍里氏想起正事忙說:“你哥哥讓我進宮來請示下貴妃娘娘,如今中宮空缺可是咱們家的好機會, 你哥哥私下也探過幾個人口風了, 可是要在朝上活動活動?” 貴妃把茶杯擱回炕桌上, “算了,嫂子回去同哥哥說讓他別費這些個功夫了,不過是白費力氣罷了,皇上是不會再立皇后了?!?/br> 聽到這一句赫舍里氏心里是一驚。 “娘娘……” 貴妃一擺手:“皇上若有心那佟佳氏何必鬧騰這么多年,這次皇上會冊封她為皇后不過也是看她快死了?!?/br> 赫舍里氏微微嘆息,是啊,也是啊。 按照赫舍里氏的想法,佟家那個小女兒進宮多年無所出一看就是不受寵的,聽說前幾年得了天花,那臉都不能見人了,這樣的人怎么都是不可能入主中宮的,宮中如今位份最高的也就是小姑了,就算當不成皇后,也該努力討個皇貴妃啊。 “那娘娘看,可是要上書奏請晉封您為皇貴妃?” 貴妃淡然的目光在赫舍里氏的臉上掃了掃,瞧得赫舍里氏是心里一怵,她這小姑每次這么看她的時候,她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沒必要,如今后宮諸事我與惠妃各管其一,皇上既然這樣說了就不會再考慮讓我獨自統領后宮了,此時去奏請晉我為皇貴妃只會招來皇上不必要的猜忌?!?/br> 赫舍里氏默默把這幾句話都記下準備回去一五一十地說與她那沖動的男人聽。 “你回去同哥哥說,他前些年鬧得那些事皇上心里至今都還記著呢,他還是低調做人,老老實實地奉旨辦差這樣才能讓皇上對他改觀?!?/br> “是?!?/br> 兩人又喝了會兒茶,赫舍里氏想起一事來問:“聽爺說,娘娘先前曾問爺討了人手在宮外四處尋一個劉老婆子的兒子,不知娘娘可是尋著了,此人娘娘要用來做什么?” 貴妃嘴角邊難得露出一絲微笑,倒為她這端莊有余艷麗不足的臉稍添幾分姿色。 “你回去同哥哥說,人我已經尋著了,是一樁助人為樂利人利己的好事,哥哥不用擔心?!?/br> ·· 孝懿皇后去世中宮又再度空缺,偏就有那不長眼的在喪期結束后跳出來奏請皇帝再立皇后?;实郛敃r沒表示什么,結果過了一個月這個上奏的大臣就被平級調去了離皇帝最遠瘴氣又重的廣東任職,自此官員們也都是明白皇帝的心意。 不過想想很多人心里念叨:也是啊,這立一個死一個,一個死得比一個快,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皇帝這就是克妻命啊。